绝望者

假如灵魂不死。

我和他的相遇,不过是时间问题。

某天我站在尼尔斯的大桥上,作为看热闹的市民,和众多熙熙攘攘的市民们一起观赏一个声称要跳河的人。他果然跳了下去。

水,温暖的冰冷的水。水拥堵了我的鼻腔,见鬼,我快窒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告别感,就像脑袋被打碎一样。

然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坪上,喷泉星星点点地洒在上身,阳光无比地灿烂。我用胳膊肘撑起上身,一双孩子绕着我跑来跑去,一位美丽的妇人闲适地靠在我对面的长凳上,用好笑的眼神看着我。

呃,那个扎小辫子的女孩一把抱住我的手,大喊:“爸爸!弟弟欺负我!”

爸爸,弟弟欺负我。这是我来到这个时空里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够跳脱出当时的处境,离开现状慵懒的生活。幻想总是停不下来,就好像大脑里面确实存在着另很多个不同的世界。

但这次我明白我成功了,时空总是眷顾我这种厌世的人,就好像上帝喜欢拿个别人做有趣的实验。恰好这个厌世者话也不多。

我跟着那位妇人回了家,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埃米丽·波特·朗斯,我的社保卡上写有我的名字托尼·布莱克·阿姆·朗斯,今年36岁,而社保卡上那张照片显得我变瘦了不少,甚至留着络腮胡,是个近视眼。总之生活有了起色,这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一双儿女的名字是黛丝和吉米。都是普通不过的家庭成员。

而从不同人之间换来换去,仿佛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事情。

来到这个年份中,我去见了我的父母、上司、朋友,和埃米丽同床共枕,养育两个孩子。公司文案职员这种工作,幸好我还能够应付并且不觉得枯燥。毕竟这是一个新的世界,谁会觉得枯燥呢。

埃米丽仿佛并没有觉得我和往常的托尼有什么不一样,她一直是一如既往的生活态度,仿佛不太关心我吃饭习惯的改变和做爱姿势的异常。

如果说这是时空旅行的话,我倒觉得没有科幻小说中那么奇异和充满冒险。我甚至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了。

 

直到有一天,埃米丽早晨起来,动作暴跳如雷,开始挑剔她衣橱里的衣服。她挑剔一件玫瑰红的卡其短裙,认为简直是小女孩穿的货色。还有一件我认为是她最喜欢的深蓝色印花风衣,她仿佛对那些花纹感到不能忍受。

于是我对她说:“这不都是你自己买的么?我记得你很喜欢。”

埃米丽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我,好像她从未见过我似的,大声喊:“天啊你简直瘦得跟个吸毒的人一样!”

我不由得有些冒火:“埃米丽你一大清早就发什么鬼牢骚!”

她眉头一皱:“埃米丽,这名字也真够老土的。”

真是忍无可忍。我一脸怒火中烧地样子问她是不是撞鬼了。

埃米丽哼哼地一笑,盈盈地说:“我可没想到这次运气这么不好。”

“你说的‘这次’,是什么意思?”

她上下打量我了几秒钟,这几秒钟让我浑身不自在,一个世纪以后,她开口发话了:“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能来到这个世界,以为是偶然么?”

这次轮到我大大地表示难以置信了。“什么?”

她为什么知道我是碰巧过来的?

 

“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是粘贴者,你一旦开始粘贴,就会来到这里。那么,你是一个新手?”

我扶了扶自己大张开的下巴,满脸惊愕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点点头。接下来我们进行了长达十个小时的聊天,中间泡了两碗加鸡蛋的方便面。到了晚上我头痛欲裂。根据这个世界的行为方式,我把我们的聊天大概记录在下面。当然省略掉了很多我的情绪发泄和她的情绪发泄部分,地上被拧成一团的衬衣和无意识撕碎的纸屑时时提醒着这一点。

 

“埃米丽去了哪里?”

“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另一个人?”

“所谓粘贴者,就是灵魂在不同的身体里面跳来跳去,这是一种天赋。”

 

“我还会是男人么?”

“性别不一定。”

 

“岂不是没有隐私权?”

“很久没听到过隐私这个词了,人们除了应付现时的工作以不饿肚子以外,基本不留下涉及隐私的痕迹——除了那些想让人看到的痕迹。”

果然。除了公文就是公文,前一个托尼的手提电脑没有密码,也没有任何私人文件——除了那些想让人看到的文件。

“犯罪岂不是能够逃脱制裁,只要灵魂粘贴,就有一个替罪羊?”

“哪儿还有犯罪,犯罪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用处。就算捞到了钱也不一定是自己的。因为下次的粘贴谁也不知道是多久。况且是杀不死一个灵魂的。”

“杀不死?”

“在这个世界里面,唯一的一条准则就是永远不要尝试自杀。因为你的灵魂是永远存在的,一次自杀只是一个肉体的毁灭罢了,你还会依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我懂了。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经过了两次粘贴,第一次是粘贴到了那个自杀溺水的人身上,第二次是粘贴到托尼身上。为何在第一次粘贴时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那时你已经来了。这个世界难道不可以有水下的空间么。”

“那么,那个自杀溺水的人?”

“对,他是世界的绝望分子。以为他可以逃脱。”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么,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是有交界的?”

“交界非常难以寻找,因为交界如同灵魂一样,是可以粘贴的。一栋大楼的毁灭造就另一栋大楼的新生。况且如果要进入交界,还必须有可以依附的对象,我们的人。你就是一个恰好从那时的交界过来的人。而你进入的桥梁,就是那个绝望者。”

“你们的人数会增加么?”

“你们?你应该说的是‘我们’。是的,含有粘贴者因子的人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只不过有的没有遇到交界,有的没有遇到桥梁。”

“第一个粘贴者是如何发现自己会粘贴的?”

“他不用发现,这个世界有原住民。他们从来不懂得灵魂的固定是如何一回事,他们从出生便习惯了如此的灵魂粘贴。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

“他们?”

“对,我不是原住民,我和你一样,是‘外来者’——他们这么叫我们。尽管我们的因子只没有遇到恰好的时机而已。”她耸耸肩。

 

“为什么会有绝望者?”

“因为混乱。因为这个世界是无垠的混乱。你能知道你下一秒是谁,在做什么,将面临怎样的人和事么?”

“我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后果。”

她轻笑了一声:“我们每个人都在面临你猜想的后果。人格分裂。无法记录自己的过去,单凭混乱的记忆。可能下一秒你就在和一个陌生人上床,或者在生孩子,但是你无法控制。”

“所以有可能灵魂跑到了另一个身体里,然后这个身体就死了么?”

“应该是有可能的,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总是保持着一个身体一个灵魂的平衡。身体会老去,死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灵魂的从来没有拥挤过。”

 

“那么政治家、医院、学校怎么办?”

“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指望专业分工么?”

“所以我们做的都是人人都会做的工作?”

“是的。工作只有两类,文职工作和建设工作。我们有书,有笔和纸,可以记录下技术和知识。图书馆中有很厚的文献。那些想将技术流传下来的理想主义者虽然在不同的人间粘贴来去,但是他们会继续找到图书馆,在里面写作。”

我想起上一个托尼的某本书里有一页纸,上面写着“请保存本书至有人来取”。

“粘贴的次数有多少?”

“谁也不知道。我猜这跟基因什么的玩意儿有关。”

 

“如果太多,大街上的面孔都曾经是自己,岂不是很窒息?”

“你懂我所说的人格分裂么。你会想去改变上一个自己犯下的歉疚,但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机会弥补。就算你记得地址,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托尼会做些什么。我们都寻找过,后来都放弃了。”

“我们如何信任周围的人?”

“信任。”她又微笑了一下,“这个词如同隐私一样,消失了很久了。灵魂背负的东西会越来越重,我们都习惯与陌生人交流,讲亲热的或真挚的话,但是可能下一秒,你的短暂的知己就消失了,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你如果想跟他建立知己关系,又要重复一遍那些话。而且,说不定很快你的新知己又消失了。”

 

“没有储蓄?”

“没有。人们赚来了钱就去买吃的用的玩的。为什么要储蓄?”

“怎么会有人开店?”

“我们有一个自动运转的政府。虽然里面的人都是粘贴者,但是政府过于方便的机制让每个随时到来的灵魂都能懂得如何办理程序。店也是政府开,说不定你的下一个职业就是站在店里,根据官方出台的规则进行销售。”

“这是一个怎样的政府?”

“政府大部分官员都是原住民,他们制定了非常多规则,并规定了每一个岗位需要熟悉怎样的规则。只要你在粘贴为某官员时,阅读你自己职位的规则就好。这些规则都是一个嵌套一个永远不会乱的,你不用担心别人的规则如何,只要做好自己的规则,整个系统就能运营下去。当然,没有级别,没有腐败。这些都是无用的虚招。任何一个职位都一样,不管是不是在政府里供职,只需要阅读你自己的职位规则。”

“也没有激励?”

“没有。因为成就随时会离开你,所以没有荣誉授予仪式,没有专利,没有升职。”

“社会如何发展?”

她轻轻笑一声:“除了娱乐,不会有任何发展。这个世界之所以还存在着,是因为要钱才能买到东西。要钱就必须劳动,各项劳动的规则一环扣一环,维持世界的运转。这是一个死的世界,只有灵魂是灵活的。你可以认为在这个世界里能保持高尚的道德,事实上也是可以的。不过你会发现道德高尚没有用武之地。没有人关心。大家除了抓紧一切时间娱乐,没有任何发明。每一个灵魂到新的肉体上,关心的都是衣服、长相、家里有没有游戏机。不关心家人是谁,因为他们随时会变化。”

 

“真是令人窒息……那绝望者呢,绝望者都干些什么?”

“保持表面的生活,同时竭尽全力寻找那命中没有的死亡。”

我心里一颤:“你也是一个绝望者?”

她抬起头,用碧绿的眼睛看着我,说:“我绝望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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