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邮差

赤色邮差

作者:子平
责任编辑:风幻百夜

那时候老村长还在,他说,这人杀了不少鬼子,是条汉子,留下吧。

今年的雪格外的大,从早到晚,满天的鹅毛。我们这些小孩年年盼雪来,下雪意味着不用出去干活,有时还能捡到冻死的猎物。

雪也是危险的,雪天所有小孩都不准出门。

等雪的时候,大人们会围着火堆聊天。他们会聊以前雪地里打的雪仗,聊战前看雪的热闹日子,还一定会聊到烂嘴李死时的那场雪。

我一向是不愿意信大人们话的,尤其是打雪仗。

雪这东西,比雨还脏,哪家熊孩子敢跑雪里滚一圈,保准第二天一身燎泡。据说他们小时候娇贵得紧,要是溜进雪地里野一圈,怕是当夜就勾去见阎王了。

可我又是信他们话的,因为我记得烂嘴李,永远不会忘。

烂嘴李是村子里的老汉了,他被人从溪子里捞回来的时候,只剩了半条命。饶他命硬,居然挺过来了。后面大伙知道,第一颗核弹打过来的时候,他家里人就死了个通透,他在外面上学捡了条命。鬼子杀来的时候脑门一热,扛了枪。后面部队给打散了,他一个人从山里逃了出来。

那时候老村长还在,他说,这人杀了不少鬼子,是条汉子,留下吧。

他就被藏下来了。

这绰号怎么来的呢?他逃命到山里的时候啥都吃,野菜蚯蚓啥的能活命就行。自从打了核战,这年头谁敢乱吃东西啊,结果他喝了脏水,碰了七步蕈。他在床上烧了四天五夜,命是保下了,从内到外,身体全烂了。

毁容倒是救了他一命,随便找户死绝的人家一顶,小鬼子也认不出来。烂嘴的村里十七八号,可偏偏就烂嘴李爱笑,一咧嘴就一口烂牙坏肉,臭气熏人,烂嘴李这丑号就传开了。

等我记事的时候,老一辈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就这烂嘴李大难不死后福无量,一直挺着。他说鬼子欠他五口人命,他要活着看大仇得报。大伙笑他傻,做事一根筋。

再后来大人们看他见过世面,辈分最老,很多事都得先过问他。烂嘴李老了,吃不得糟东西,村头各户就凑好货,每天给他进补——鸡蛋煮饭。

结果我们小辈的就不爽了。

鸡蛋好吃,精贵。打仗的时候,鸡鸭死得比人凶,猪更是在养殖场里死绝了。活下来的鸡,每家都当王爷供着的。一年半载才难得吃一次的东西,每次我们都对着他的饭碗干咽口水。可烂嘴李每次都臭着一张脸,嫌这嫌那。

这人不仅长得差,还缺心眼。

大伙都看他不爽,谋划着教训他。

年纪最大的老何编了首打油诗,等吃饭我们就在他边上喊:

“烂嘴李,没法看。打了败仗当怂蛋,气歪鼻子稀巴烂!”

烂嘴李一听就来气,抓起鞋子就来追我们,老何就带人摸过去吃掉他的鸡蛋。几回一闹,烂嘴李就学乖了,任我们变花样骂,吃完了再来撵我们。

再后来有一天,他带着一队汉子,把参与的小鬼头一家一户地拎出来。

每个人都挨了一顿擀面杖,再被哭哭啼啼地赶去和烂嘴李道歉。

那烂嘴李也没揍我们,他就凑我们面前嘿嘿一笑。一群小屁孩哪见过这场面啊,一张烂嘴凑到面前,喷出来味就像死了十天的鹅子,大伙刚刚哭歇呢,哇地一下嚎得更凶了,哭爹喊娘往家跑。

从此所有小孩都绕着他走。

躲是躲着这糟老头了,很多年轻人还是不服气,觉得烂嘴李是个累赘。一不会种地二不会打猎,凭什么供着他呀?老辈的听了把眼一瞪,当头就是一杆子,说你小子懂个屁,你李伯伯是不行了,但他是读书人,有脑子啊。他救过全村子的命,恩将仇报这种事,想都别想!

原来烂嘴李不止是个兵,还是个啥都懂的知识分子。互联网还没被打掉的时候,信息交流很方便,烂嘴李通过网络学了数不清的知识。凭借一脑壳的书,他才能在部队里当上官,才能从死人堆里爬过来。

烂嘴李告诉老村长,溪里的水是脏的,野生的东西也不能碰,会减阳寿。他掏出逃命时的宝贝,往东西上一照——如果宝贝不响,就说明没害处,可以用。核战刚开始的时候,到处都在死人,大伙也没啥感觉;过了两年,自家村子活下的人是隔壁村子几倍,大伙都念他的好了。所有人都说,烂嘴李是菩萨转世,下来救咱们的。

还有一个夏天,大晚上的瓢泼大雨,水都淹了下边的田埂。烂嘴李半夜三更睡不着,硬撑着半死不活的身体,砸开老村长的门说,你们村对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前两天我看过,上头的山快塌了,你若信我,带所有人出去避两天;如果不信,把我说的话当个屁放了,就此别过。老村长怕了,大半夜举村逃难,这雨下到第三天,果然山神发火,把村子埋了。

从此所有人都听烂嘴李的。

老村长死前,还托烂嘴李帮衬着村子。

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一传十,大家也都心服口服,不再找他岔了。

再后来,小鬼子渐渐不行了,据说前线吃了败仗,在往后撤。雄赳赳的大兵越来越少,油头痞气的兵油子倒是多了;县城住着都是些伤兵,隔三差五就开新冢。天上的无人机和地上的坦克倒是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过了一段日子,连无人机和坦克都变得少了。附近又冒出一些带枪的人,有人说是搞革命的,又有人说是土匪造反。唯独烂嘴李高兴得不得了,整天面红耳赤的。大伙都说这老头快疯了。有一天,一支队伍从我们村子过,找话事的,要我们帮点忙。

鬼子的规矩我们是知道的,支援革命要杀头,没人愿意帮他们。烂嘴李和他们聊的时候才知道,他们是他昔日首长的部队。烂嘴李拍着胸脯说,看到他们帽子上的五角星没?那是子弟兵,是好兵,我们要帮他们。村子里分出两天口粮,把他们送出山口。

临走前,游击队的队长送了烂嘴李一封信,说,老哥,我看你是有故事的人,相信你也一定对鬼子恨的牙痒痒。你想报仇的话,我这里有封信,在你这放着。听到我们逃脱的消息,就把这封信送到县城次仁堂,如此如此。

烂嘴李咧着嘴笑,我懂的,当一回邮差嘛。保证完成任务。

队长拍拍他肩膀说,你这觉悟,不当兵打鬼子,可惜了。

烂嘴李没说话。

等那支部队逃出去时,我们这倒遭了殃。鬼子开始秋后算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排查。凡是帮了土匪的,一律按通敌枪毙。隔壁几个村子被屠了个干净,村子里人心惶惶。等排查快轮到我们村的时候,老天来了场救命雪,等雪一消,啥线索都没了。

那天晚上,烂嘴李挨家挨户做工作,回头鬼子来查访,小孩子给看好了,一个字都不能说,说了所有人都完蛋。老刘这人不错,我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以后大伙得听他的。

完了一个人披了大衣出门,他说苟了半辈子,是时候出门办点事了。

第一天没消息,第二天也没音讯,大伙都以为他死在雪里了。第三天夜里,村里的大黄叫得特别凶。大伙摸过去看,村口趴着个人。

所有人都说,烂嘴李命真硬,外边疯狼这么多,大雪天都能爬回来。

可再硬的命也经不起折腾,烂嘴李这回铁定熬不过去了。我爹特别敬重他,所以由我家照顾烂嘴李,晚上他发了烧,发了一身的泡,在床头嘶声裂肺地嚎着。我娘一整晚守在他床头,忍不住说他,我说老李,人活这一辈子多不容易啊,跑这一趟丢了命,你图什么,傻啊。

烂嘴李清醒了些,他咧着嘴,漏着风说,血海深仇,血海深仇啊!就算只是送信,劳资死前还能捞一把,说不定拖走几个垫背的。此生无憾了!

他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匹濒死的老狼。腐败的肌肉还在顽强地痉挛,瘦骨嶙峋的肺往外鼓着死气,灵魂最深处发出歇斯底里的嗜血的嚎叫。

他正是那天晚上断气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眼睛忽然瞪得雪亮,透射着热烈的光。就像终于挣扎出水面的旱鸭子,他喘起了气,叫唤着我们,说想再看一眼。娘问你想看什么,他死命地张着溃疡发紫的手,去抓桌上一个东西。他碰掉了蜡烛,燎到了床布,吓得娘赶紧去扑火。烂嘴李的手垂到了桌子上,而他手边躺着的,是一枚闪闪的红色五星军徽。

按烂嘴李的嘱咐,那枚红星送给我家了,我们把它藏在箱子的最里头。

每每大伙讨论烂嘴李时,我都忍不住望向箱子的方向,那里珍藏着一个老人的信仰,那里是红星闪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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