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尼边缘(上)

拉格朗日

羽花第一次见到托兰,是在尤卡坦半岛上空的太空城。

飞机在墨西哥城郊外的跑道上缓缓降落。透过舷窗边的薄云,羽花可以隐约看到太阳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的遗址。羽花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时间。现在离正午还差十二分钟,如果飞机不能准时降落,她就会错过见证苍羽的新歌曲达成传说的时刻,这让她不免有些失落。不久,飞机机翼开始倾斜,地面上的金字塔群越来越清晰。羽花清点好背包的物品后,拿起一本证件放进口袋,证件的封面是一颗橙黄色的星球。

“橘羽花,来自第十一辖区,申请前往泰坦星。”在简短的对话后,工作人员翻开证件的第三页,盖上了章。在太空电梯的出入口,西装革履的人群行色匆匆,不时有洽谈生意的细碎低语。

“绿松石P《卡西尼边缘》,99.7万播放”羽花在登上电梯之前扫了一眼视频网站上的网页。卡西尼边缘的播放量增长没有她想象中的快。羽花关上手机,走进舱门。作为接替父亲职务的见习执政官,她要面对的不是歌曲中一片苍凉而浪漫的遥远星辰,而是一颗桀骜不驯的岩石卫星。

“放逐之人游走边缘,远日之地唯余暗色。”随着电梯的不断上升,羽花的脑海中不断地在循环这首歌曲副歌部分诡秘而悠远的旋律。

与地球上流行的的乐曲不同,《卡西尼边缘》充斥着肃杀和悲观。堆砌于其上的辞藻并非电波,飞船,合作和远航,而是放逐,缺氧,殉爆和死亡——这是卓尔金学会的典型风格。

在羽花年幼的时候,长期在泰坦星生活的父亲常常在高度延迟的视频通话中,为羽花讲述泰坦星人民改造大气层,建造穹顶城市的故事。对羽花而言,比起孩童式的幻想,徒劳无功的牺牲和长久的停滞才是太空人类的真实写照,也是人类近乎注定的命运。

 

“橘羽花小姐,我是您的助手费尔南多,我们已经向泰坦方面确认了人事的变动。请您到贵宾区稍事休息,通往泰坦星的飞船将在第七辖区时间晚六点到达西半球太空城。”在太空城的过道处,一名身穿暗红色制服的男子向羽花挥手致意。羽花对这样一种贵族式的礼节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但还是跟着助手走进了贵宾区。

太空城的贵宾区比预想中的要空旷。在羽花的左前方,两个身穿瓦尼尔集团制服的中年男性正在谈论这个月针对天匪的联合打击计划。羽花戴上兜帽和口罩,塞上耳机,快步走上二楼的休息层,避免和他们视线接触。羽花沉浸在徒劳的探索与无望的牺牲构筑的悲壮意境中,不知不觉间与走廊上焦急地刷新着手机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羽花连忙道歉,匆匆拿起自己的背包。

“没关系的。”棕灰色头发的少女将羽花扶起来,同时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了羽花的手机。“卡西尼边缘……你也是宇宙文化的粉丝吗?”

“算是吧。我在高中的时候创作过一段时间,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羽花带着职业的假笑说道,“我现在只是偶尔关注这方面的消息,谈不上是什么粉丝。”作为泰坦事务未来的主持者,羽花并不想和在地球上处于小众地位的宇宙文化牵扯上太多的关系,更何况是以离经叛道而著名的卓尔金学会。

“挺好的。”少女的神色带着一些欣慰,但更多的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不聊这个了,刚才这首歌已经达成传说了。虽然火得有些意外,但是能在地球的网站上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算是一笔意外收获了。”

“诶——已经传说了吗?我刚刚好像错过了什么——”羽花的表情有些怅然若失,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错过传说时刻。

“刚才我忙着回复消息就是因为这个。虽然作品爆火以后地球上对作品意图一知半解的人很多,但是泰坦那边对这次作品总体的评价还是挺不错的。”

少女继续打开手机刷新消息,然后一边回复一边说道,“我是那边的艺术家,经常在内外太阳系之间处理一些展出的事情。实话说,和这次作品因为‘伊卡洛斯’带来的意外反响相比,地月系的居民对宇宙文化和太空探索感兴趣的人其实很少。”

“毕竟——人类冲不出柯伊伯带,这已经是一百年前就公认的事实了。没人愿意关心一件已经注定的事情。”羽花在走廊角落的一把长椅上坐下,拿起圆桌上的一瓶鸡尾酒抿了一口。“从我记事起,行星理事会对外太阳系探索的经费就一直在削减。如果不是因为部门被裁撤,我的父亲也不会被流放到——咳……咳咳咳……”

“看起来你不擅长喝高度酒呢。”棕灰色头发的少女看着眼前强装大人的羽花,不由得捂嘴笑了笑。“没事,离下一班太空电梯出发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先在这里坐一坐吧。”少女坐在长椅的另一边,让羽花靠在她的身上。

“我一直很不擅长——我不喜欢那种辛辣的味道。当然以前为了聚会其实也不得不喝……有点扯远了,不过刚才的话你不用在意。我这个人不太喜欢那种形式主义的应酬,你就当刚才的话是我沾了酒以后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说的一点胡话好了。”羽花尽力掩饰自己先前的尴尬。

对一个世代生活在地月系的官僚家族来说,调离原本负责的核心岗位,前往数个天文单位以外的边缘卫星处理公务,无异于古代的被贬谪——哪怕以裁撤为名。

“地月系的规矩我也不喜欢,我更喜欢泰坦上的氛围。泰坦星的部门简单清晰,就像麦克斯韦方程组一样,和他们打交道不需要做太多的解释说明。对了,你这次上太空城是要去泰坦星吗?”

“是,不过不算什么重要的公务。”羽花看着舷窗外的蓝色星球,顿了顿之后说道,“我是神原大学的交换生,暑假要到泰坦星那边参加一次夏令营。其实这样的出行我不需要来贵宾区,我一直很讨厌这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但是家里那边说转厅的手续太麻烦,坚持让我在贵宾区停留,我也没有办法。”

受到从政的父亲多年来的教导,羽花谨慎地没有在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神原大学是理事会旗下父亲参与投资的外星开拓机构,也是自己的母校。以这样的身份和贵宾区的星际友人交流,不会引起他们太大的敌意。

“这样啊。”少女若有所思,“神原那边我也有过交流。这所学校与其说是一所地球学校,不如说更像一所为地外探索服务的地外学校,那里的学生经常到我们星球上的学校做交换。如果你来的话,我能带你参观泰坦研究所和城市外面的克拉肯海。”

“克拉肯海?那不是甲烷湖吗?我觉得这对地球人来说不算是个好去处。”

“一百多年前仙石城刚建立的时候确实是。不过经过几十年的改造,至少靠近城市的海域已经实现一部分淡水替换了。”

羽花一边听着少女的话语,一边看向舷窗外的星空。在远离大气干扰的外太空,土星的光芒犹如镶嵌在黑色背景上的一颗橙黄色钻石,甚至能隐约用肉眼看到围绕在四周的标志性光环。而她的目的地,就是这颗钻石上的一粒最大的尘埃。在地球人的印象中,土卫六是一片充满了甲烷和冰火山的死寂之地,也是理论上外太阳系最适合生命诞生和地球化改造的希望之地,但是后者经过了三百年的时间,至今还只停留在科幻小说的设想里。

“最近有关太空开发的行业都不景气,以前负责建设殖民地基础设施的瓦尼尔集团现在也开始转型做打击天匪的生意了。大环境这样,我们也没办法。”羽花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咽下了一口酒。

“你听说过卓尔金学会吗?他们就是最早创作宇宙文化的一批人,就在这里。”她指了指土星所在的位置,“在星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乡,广寒城的人放弃了她——”羽花突然话锋一转,语调变得沉着起来,“当然我也只是听说,我并不了解这个学会。在我出生之前,这个学会的活动就在地球上停止了,我对这个学会没有太大印象。比起聊这个,不如聊一下最近飞船延误的情况比较好,我可不想在这个闲杂人等太多的地方再多等上一两天。”

“没事,我能理解。神原和我们泰坦这边接触比较多,近些年经费被削减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棕灰色头发的少女并不了解面前这位来自地球的少女对卓尔金学会的谨慎。“既然谈到卓尔金学会,你了解过和它接近的特洛伊曲风吗?”

“了解过。特洛伊曲风是在《特洛伊少女》这首歌发布以后开始流行的。后来的《甲烷云层的消失》和《惠更斯列车》也借鉴了这种太空的神秘风格。当然这种艺术形式在地球上还是比较小众的。”

“那库库尔坎流派和欧林式迷幻呢?作为宇宙文化中期的重要分支,这两种风格对后来《卡西尼边缘》的编曲也有很大的影响,我觉得你应该对这些感兴趣。”

“欧林式迷幻的歌曲我也经常听,至少我从初中开始就接触过这种艺术形式。当然作为一种以太空殖民地为背景的流派,这种风格在地球上基本算是小众中的小众。”在少女接连说出一大串对绝大部分地球人而言都感到陌生的词汇以后,羽花基本可以断定她只是一个泰坦星上普通的艺术家和同好,“我在高中以后试过用苍羽的声源调过一些v曲,不过人气一直不算很高。毕竟我不是地外土生土长的殖民地二代,那种面对太阳系边界的苦楚情绪,我大概一辈子不能理解。”

“所以你以前也是苍羽的p主吗?喜欢卓尔金学会风格的地球人,在太阳系还是挺稀有的。毕竟卓尔金学会的一些思想,对地球人而言太过超前……或者说大逆不道。”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很快把话咽进了嘴里,“不谈论这个了,所谓的殖民地二代的问题,你相信我,你到了泰坦以后,不会想成为殖民地二代的。”

“准确的说,不止以前,现在也是。虽然在上大学以后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有办法能一直创作,但是只要有灵感,我就会在卡西尼之声的网站上发布,最近的一首应该是《奥尔特机能》……不过这首也算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奥尔特机能……难道你是伊茨特莉p吗?”少女的眼中突然放出光芒,拉住了羽花的手,“我最近一直在听过的作品,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到本人了。”

“过奖了,其实我的作品和其他人相比也并不算有多优秀,一直以来也没什么人气。”

“确实。不过最近几个比较热门的p主也很久没更新了。太空行业不景气,就连宇宙文化也慢慢开始走下坡路了。”少女翻阅着自己的关注列表,突然发现了什么。“等等……卡西尼之声和伊茨特莉……你是不是已经加入卓尔金学会了——这也算‘谈不上什么粉丝’吗?”

“算是在精神上加入。在我个人看来,不生活在地外殖民地,就永远不能体会卓尔金学会创作者的心情。”

“你打算移民太空吗?”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我在地球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保留地球籍贯会比较方便。而且如果我真的移民到了泰坦,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就目前来说,我更愿意保留地球公民的身份。”

少女上下打量着坐在面前的羽花。能进入贵宾厅的人,大多是地月系有一定身份的人物,或者他们的亲属。对其中一些执着于地位的人而言,移民外星无异于自我流放,所以她也不打算继续深究下去。

“你认同自己是地球人吧。”

“目前是这样。”

“那就到此为止,不要继续深入下去。卓尔金学会毕竟是一个地下文化团体,地球人最好不要和卓尔金学会的关系过于接近。”

“你不喜欢卓尔金学会?”

“并不,我就是卓尔金学会的成员。这个组织实话说,并不如你想的这么……浪漫。具体的情况因为时间关系我也不方便展开说,我要到另一个接驳站等太空电梯了。”

柱状的转运飞船在靠近太空城的位置减速,与舱门缓缓对接。羽花面前的棕灰色头发少女拿起行李,向着贵宾厅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联系方式呢,还有你的名字——”

“不需要,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我不想耽误你的行程。”少女拍了拍羽花的肩膀,“和你相处我很开心,下次有缘再见吧。”

“可是——”

“伊茨特莉,你相信光速是人类不可逾越的监狱吗?”少女在走之前,留给了羽花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也许现在是……”羽花轻声说。少女轻抚她的粉白色头发。“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监狱。”

少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留下银白色地面上的回响。在太空城的舷窗外,无数的飞船在太空城生成的引力场中停泊,形成数个巨大的方阵。人类所构筑的这座太空城堡宛如肃穆的巨人,注视着静默的太空。在巨人的脚下,只有运载矿石和补给品的飞船不断起降,在真空中燃烧出夺目的火光。羽花意识到,自己第一次踏足了太空。

 

灰黑色的飞船在巨大光环的投影下,掠过橙黄色的荒漠,然后在沙海的深处消失不见。对地球人而言,土卫六和外太阳系的一切正如荒漠一般,在荒漠之下,一切都是谜团。

“我宣誓,我以人类公民的名义负责泰坦的管理工作。恪尽管理职守,履行援助义务,维护探索使命,遵守殖民法律……为了人类的崇高事业,我将奉献一切。”在主席台上,身穿灰色修身制服,将粉白色头发束在脑后的羽花按住地外殖民法的副本,说出早已练习过千百遍的誓词。

“这种流程什么时候能结束啊……”羽花轻声说。

对羽花而言,这颗星球上的人和事不过是她例行公务的一部分。在泰坦星积累履历,依靠实习期的成绩接替父亲的职务,最后以外太阳系代表的身份参与理事会议题,这才是她来到泰坦的主要任务,也是父亲和瓦尼尔集团方面讨论过后敲定的路线。

在简短的宣誓和就职演讲过后,羽花走下主席台,向驻守在泰坦的广寒城专员和泰坦研究所的负责人员握手致意。礼炮在悬挂着红白太极徽章的大楼前鸣响,夹杂着到访官僚稀碎的欢呼声和客套的寒暄。羽花对这样的景象熟视无睹,她只想尽快到达岗位,处理退休的父亲遗留下来的天匪问题和结社问题。

“羽花小姐,这位是泰坦研究所的教授希村镜,是外太阳系研究太空移民和星际航行的专家。”费尔南多伸手向羽花示意面前身穿西装,带着单片眼镜的一位男子。

“你就是希村镜教授吗?我在上神原大学的时候旁听过你有关超空间理论的讲座……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

“不必客气。理事会这边新人新气象,应该感到荣幸的是我们。”镜和羽花握了握手,“鄙人不才,研究的都是不受主流学术界认可的边缘领域,有错误或者冒犯之处还请执政官阁下多多包涵。”

“理事会不会干预这些事情的,就算换了人也一样,这点你可以放心。这个……在地球上赞成你的理论的人不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荐一些地球上讨论这方面的学术项目。”

“如果理事会的执政官能支持我们的工作,自然再好不过。”镜欣慰地笑了笑。在外太阳系探索方案一再被搁置,经费一再被裁撤的背景下,希村镜不奢望能从地月系方面得到更多的支持,但是泰坦星未来的执政官能主动谈及超空间理论的研究,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希村教授旁边这位是泰坦研究所的副所长樱纱,负责有关泰坦星勘探和新城市建立的事务。”费尔南多看向镜旁边一位外表大约二十左右的女子,女子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与外表的年龄不相符的老练。

“不必多介绍了。”樱纱摆摆手说,“见习执政官有自己的工作要处理。如果方便的话,就先带她去泰坦研究所的档案馆一趟吧。”

羽花对这样的繁文缛节感到厌倦,但也只是做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之后便跟随着樱纱一行人一同离开了会场。理事会驻地大楼的后方就是泰坦研究所,这里是泰坦星本土的最高学府,也是外太阳系的学术中心。

“希村镜教授,长话短说,最近外太阳系的天匪活动情况不容乐观。虽然理事会方面在外太阳系的资产占比比较少,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你们能重视这个问题。”

“费尔南多专员,阿努比斯武装的情况我有所了解,但我认为这是需要各方协调一致的治安问题,而不是我们的内政。”镜对费尔南多专员的质问满不在乎,“天匪问题的根源是地外殖民法。放宽太空活动限制,为殖民地和太空部门调拨更多的经费,才能彻底根除这个问题。”

“科学家的陈词滥调并不能改变太多的事实,对人类整体而言,我们更需要的是权衡利弊。”费尔南多推开档案馆的门,“先带新来的执政官认识一下这里的管理和人事情况吧,我们还有很多遗留的问题需要处理。”

“一楼档案馆的资料都是学术垃圾,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希村镜瞟了一眼档案馆的大门以后就走上楼去。

羽花点点头,走进了积灰的档案馆。档案馆里门可罗雀,只有少数几个身穿工作服的人员正在书架前整理资料,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研究主管。在这几个人影中,羽花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叫橘羽花,是行星理事会的见习执政官,从今天起就要在这颗星球上生活了,请问你的名字是?”羽花拿出手中记录注意事项的笔记本看了一眼,尽力做出一副严肃的神色。

“我叫托兰,没有姓氏,如果没有事情就赶紧走吧。”少女冷冷地回了一句,就继续忙自己的事了。但不知为何,少女对眼前这个看似冷血的执政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羽花小姐,我们先走吧,看样子左枫大团长和布伦希尔德所长今天不在。”

“不用,我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羽花走出档案馆,看起来若有所思,“这里的居民似乎不太欢迎我们。在刚才的就职典礼上我没看到多少本地人,刚才在档案馆的女生看起来对我们也很冷淡。”

“泰坦星的人口本身就比较少,而且大部分都集中在仙石城市区,这种情况很正常。”费尔南多解释道。作为理事会负责巨行星一带的专员,他对泰坦和加尼米德这两颗殖民星球的情况很了解。“至于插画师托兰,她一直是这个脾气,除了讨论宇宙文化的话题以外,她对谁都是爱答不理。这颗星球上搞艺术和科研的人都这个样,我们也习惯了。”

羽花一边朝着大门走去,一边留意走廊两边的挂画。泰坦研究所的挂画上记录着人类探索太空的历程,左边是从文艺复兴时代开始的天文学家,右边则是从斯普特尼克一号开始的太空开发历程——自然,离现在的时间越近,左右两边的图画时间跨度就越大。

“卡西尼,惠更斯……”羽花注视着大门中央的两座铜像说道,“他们对土星的事业贡献很大吗?”

“乔瓦尼·卡西尼是第一个发现大红斑和土星卫星的科学家,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则是第一个发现土星环和土卫六的科学家,人类最早发射的土星探测器就是以他们的名字命名”樱纱对羽花说道,“当然在地球上,因为篇幅的原因,对人类早期的科学家记录的不多,你们了解的可能更多是像顾祝融,奥德·希尔顿这样的殖民地建设先驱者。”

“顺便提一下,卡西尼虽然在土星的观测上多有建树,但是他拒绝接受日心说,开普勒定律,万有引力定律和光速有限的学说,这也算是当时的一种局限性。”

“光速不变定理在当时还没有得到证实,直到后来的迈克尔逊莫雷实验推翻了以太存在才证明了它的正确。”羽花说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不认为他有局限性。在近代以前,燃素说和以太说都是受到科学界普遍支持的观点,就像我们现在普遍认为超光速旅行不可能实现一样。”

“这听起来像是卓尔金学会的观点。”樱纱并没有对羽花的想法表现出太多的诧异,“但是行星理事会不会批准任何空耗资源,没有意义的行动,就算你来到外太空,加入卓尔金学会,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也是卓尔金学会的会员吗?”

“算是。但是作为副所长,我不会参与任何一个派系。当然,能够被批准进入泰坦研究所的卓尔金学会会员大部分是花冠派,你作为地球人不用担心。”

“花冠派……又是什么?”

“卓尔金学会分为花冠派和欧林派两个派系。花冠派对外来者相对友好,甚至愿意和理事会赞同他们观点的人建立良好关系。欧林派和他们相反,他们仇视一切赞成理事会路线的人。他们的很多主张对你们来说不算友好,甚至称得上是犯罪。”

羽花咬紧嘴唇,没有继续说话。出身在地球的她对外太阳系的复杂斗争不甚了解。也许如太空站那个棕灰色头发的女孩所言,卓尔金学会并不如她想象中一般浪漫——羽花决定把心思放在公务上,不去思考这个让自己心烦意乱的话题。

“不谈论这个了。我需要先找到布伦希尔德所长。我父亲交代我,有关泰坦星对天匪历次联合打击的记录在她手上,我要先找到她,然后把这些记录录入到新的文档里。”羽花再次扫了一眼笔记本,然后以工作为名打断话题。在和樱纱,费尔南多两人确认方向以后,羽花便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余下的两人由于公务繁忙,也没有继续陪同羽花参观的意向。

“呜哇——头好痛——”羽花在刚走出门不久,就和门口的托兰撞了个满怀,托兰整理的资料也散落了一地。

“地球来的执政官,不长眼也要有个限度。”托兰没好气地向粉白色头发的女孩说话,声音提高了八度,“而且我说过,这里不欢迎你……”正当托兰生气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了这位冷漠的地球官僚因为不慎摔倒而散开的长发。托兰能认出少女的眼神,那是一种特殊的热忱,夹杂着几分对约定俗成规则的谨慎。

“你是……伊茨特莉?”

 

特诺奇提特兰

“作为泰坦星的见习执政官,为了朝圣喜欢的专辑里出现的建筑,在休息日擅自换上便装,进入仙石城市区,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托兰看着眼前的女孩散开粉白色头发,换上便装,极力让自己不被发现的样子,感到有些滑稽。

“无所谓,休息日本来就没事干”羽花显得满不在乎,“而且他们给我的不过是个实习用的虚职,实际的工作都交给了费尔南多。用夸张的说法,我的工作就算是把一个机器人放在位置上,设置好程序,它也不会犯错。”

“如果这就是他们对你唯一的要求,我想你现在已经犯下了错误。”托兰靠近羽花,撩起她的下巴说,“无所谓,擅离职守,我和你是共犯。但我是泰坦星人,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不介意随时把你供出来。”

在两位少女的身后,泰坦厚重的大气层借着太阳的光芒,将整片天空染成橙黄色。巨大的土星在穹顶外显露出星球和行星环的断续轮廓,犹如橙色雾霭中手持银色弯刀的巨人,沉默地站立在泰坦的上空。

在巨人的脚下是如同设计图般整齐划一的城市。街道横平竖直,构成中心对称的树状结构,将城市的土地分割成若干片大小相等的矩形,无数顶端被削平的四棱台建筑如同国际象棋的棋子一般,放置在矩形的中央。

与地球上的城市不同,泰坦星上的城市几乎空无一人。银白色的各式机器作为交通警察,快递员,收银员和清洁工等角色的忠实模仿者,四棱台建筑的黑曜石色外墙上布满微小的感应装置,指挥它们在直尺划出的街道中央来回穿梭,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本属于人类的工作。

在街道的拐角处,羽花看见两辆无人驾驶的泰坦车在转弯的过程中突然相撞。紧接着,一台圆柱形的机器人迅速来到两辆车的中间,用淡蓝的光线扫描车辆相撞的部位,随后向街道的另一边发出激光信号。不久之后,一辆同样无人驾驶的拖车从红色激光所指示的位置驶出,将其中一辆失去行动能力的泰坦车拖走,一切恢复如初。

“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类吗?”

“人类当然存在,只是不在地面上生活。”托兰说,“泰坦星的水资源都集中在地下,只有通过建立地下城市的方式,人类才能充分利用有限的水资源。相对的,城市的地表就成了机器人的高速公路。”

“这里所有的社会服务,工业品生产和基础设施建设,都被强人工智能终端控制。每一块矩形单元都是一个可以保证自给自足的小型城镇。泰坦星的公民就住在这些城镇里,每一个公民都拥有一块自己的矩形单元,以及属于这块单元的所有机器人的所有权。”

GAS,又称全球管理系统,在巨企被推翻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它与行星理事会的技术官僚共同组成了人类社会的最大特征。它们是人类吹响向全太阳系进军的号角,也是在遥远的星际边疆里逐渐衰朽的利剑。但是,即使是最精密的控制论系统,仍然需要人类的顶层设计,一个应用强人工智能的社会,在羽花眼中仍然难以想象。

“在泰坦星,生命是比水更宝贵的资源。这些资源是如此珍贵,以至于它们不能浪费在地面上一丝一毫。在这座城市,接近六成的居民是科学家和工程师,剩余的居民则是负责协助和宣传的作家,艺术家和文职人员,他们驻扎在这座城市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让人类走出太阳系。”

“作家和艺术家……”羽花突然想到了什么,“卓尔金学会,难道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化社团吗?”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单纯的。”托兰向面前的女孩投来了一记轻蔑的笑,似乎在笑它的涉世未深。“卓尔金学会从创立开始,就带着强烈的政治目的,那就是逼迫行星理事会重启外太阳系探索计划。所有的歌曲,动画和文学创作,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外太阳系存在危险的结社活动,他的判断果然没错。”羽花斜靠在一座四棱台建筑的斜面上,脸色带着些许阴沉,但更多的是五味杂陈。“原则上来说,这是对行星理事会的背叛行为……”她紧咬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作为理事会任命的见习执政官……兼卓尔金学会的会员。”托兰特地加重了后半句话的语气,以表示一种令人不齿的作为,“向你说明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铺垫和隐瞒。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政治盟友,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托兰指着羽花说道:“——你是未来的泰坦执政官。要么为了前途着想,趁早注销伊茨特莉p的账号,要么做一个普通人,自己选择吧。”橙黄色的街道没有一丝喧闹声,只有机器人运转的枯燥电子声和托兰话语的回响。羽花紧握着双手,久久没有作声。

“如果可以,我愿意继续创作。”不知过了多久,托兰的耳边传来一个胆怯但坚定的声音。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托兰拿起手机,将右手放在通话的绿色图标上,“只要我现在向费尔南多检举揭发你,你就会因为擅离职守和私自参与秘密结社的行为被遣返回地球,或者被劝告放弃地球公民身份。这就是地球和土卫六之间十三亿公里的距离。”

“我不确定我的选择是对是错。”羽花说,“我的父亲是泰坦的上一任执政官。在我小时候,我在视频通话里看到过你们建设星球的尝试。这座城市的地表从来就不是什么机器人的高速公路,它只是你们一直没有完成的地基。所以我不明白……”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托兰不耐烦地说,“那时候的工程确实失败了。改造大气层和建设穹顶耗尽了我们积攒一百多年的资源。在太空部门被继续裁撤以后,剩下的的改造也一直在无限期推迟。外太阳系其他几颗卫星的地球化改造也同样是这样。在最近几十年,大部分人都搬回了太空城。”

“我的父亲过去是天王星开发部的成员,因为同样的原因,他被调到了泰坦。我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主动放弃这片广阔的空间。”羽花说道,“我想继续创作下去,就算这个选择会毁掉我过去的一切,我或许也会接受……”

“……我不想在地球战斗下去了。”羽花顿了顿,说出一句让托兰感到不解的话语。

托兰看了一眼羽花,将手机放回口袋,没有继续回话。她向空中挥了挥手,一辆空中列车缓缓悬停在两人身旁。

“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我愿意替你保密。和我去一趟克拉肯海吧,我需要在路上继续考虑这个问题。”托兰向羽花伸出手。泰坦带着甲烷气息的风从少女的身旁吹过,让她的头发有些凌乱。

灰黑色的废墟在两人的脚下迅速缩小远去。透过橙黄色的甲烷云层向下看,梅达岛上建造的四棱台建筑犹如一个个灰黑色的墓碑,记载着人类在外太阳系凝固的历史。

在空中列车升上低空云层以后,客舱的防护罩开始闭合。羽花戴上了耳机,听起了久违的《特洛伊少女》。这首歌讲述了一位出生在地球的宇航员,为了实现他在特洛伊小行星群与一名早已牺牲的少女在太阳系边界相见的约定,一次又一次的参加远征队,在柯伊伯带出生入死,最后倒在塞德娜星的土地上。

“我追寻着你的声音,从一个边疆到另一个边疆。”

“若是此方与彼方相隔着时间,那便让我永远沉睡在这人类的沙场。”

 

列车掠过整齐划一的城市,在仙石城的边缘逐渐减速,向着城市树状结构的树根处下降。在橙色雾霭的笼罩的远方,羽花看到了一片不同于周围湖泊的月牙形湖面。在沙漠一般荒凉的泰坦星表面上,列车前方的湖水如同绿洲,四周环绕着海鸥,椰子树,阔叶林和其他地球上的动植物,宛如一个微缩版的地球。

“这座城市建立在湖心岛上吗?”随着列车的下落,窗外与先前不同的景色让羽花回过神来。由于太空中厚重的大气层阻挡,这是羽花第一次在空中俯瞰泰坦星的全貌。

“是的。”托兰说,“仙石城是泰坦星最大的城市。在两百年前,勘测泰坦星的先驱者发现这里有大量的地下水,再加上这里有丰富的甲烷资源,这些先驱者就在这座湖心岛上建立了永久的科考站。”

托兰回头看远方的四棱台建筑群。处在最中央的建筑鹤立鸡群,顶端有着清晰的瞭望塔式结构。在瞭望塔的顶端,雪白的探照灯如同灯塔一般缓慢旋转,照亮在云层下的机器人王国。树状街区的街道上不时有四棱台建筑的顶端燃起暗红或幽蓝的火光,像是对灯塔的回应。

“因为建立在梅达岛上,这座新建立的城市用古代阿兹特克的都城命名,被称作特诺奇提特兰——也就是仙人掌和岩石的城市。”少女走下列车的座舱。这里是仙石城树枝状道路的尽头,前方是如镜一般的克拉肯海——或者被称为特拉维兹特兰帕,充斥着甲烷的湖泊被地球化改造的部分。

银白色的沙滩分布在湖水的两侧,沙滩上是三三两两度假的人群。在沙滩远离湖水的一侧是熟悉的四棱台建筑,为游客服务的无人机从建筑的内部飞出,在人群的上空盘旋,提供小吃,饮品和游泳装备。恍惚间,羽花仿佛自己仍然置身在地球上的海滩,只是天上不再有澄澈的蓝天,也不再有闪烁的繁星。

“这里的空气……比刚才清新不少啊。”羽花深吸了一口湖畔的空气,感到如释重负。“刚才在市区的空气让我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黎明海滩是最早建造穹顶的地方。”托兰用特拉维兹特兰帕的简称解释道,“这里的穹顶无论是在氧气含量还是在循环性上都能达到内太阳系的标准。黎明海滩以外的地方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那里的氧气含量大部分只有个位数,长期停留在地表很容易缺氧。”

“看起来也是经费问题吧。”羽花喃喃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在海滩上,众多形似鬼火的绿色亮光从地面上升起,犹如地球夏日的萤火虫。羽花试图伸手触碰其中的一缕绿色亮光,上升的亮光霎时间化为银河系的图景。

在图景的中央,羽花看到一颗不同于太阳的蓝色恒星。在恒星的身旁是一座形似太空城的黑色堡垒,飞船在堡垒前方的虚空中穿梭,隐现,再像蒲公英一般奔向远方的行星。荒芜的星球随着种子的降落,开始形成最初的海洋。行星上的山脉不断隆起,又在霎时间崩塌,在山脉与山脉之间,绿色开始出现,如野草一般疯长,人类的城市沿着绿色扩散的痕迹建立,逐渐成长为足以比肩地球的城市群。影片的最后,腐败生锈的太空城坠落进蓝色的恒星,新的空间站在行星的轨道上建立,远征的舰队如繁星般升起,在星系的边缘隐没,它们将作为新的蒲公英,将人类的种子播种到更远的边疆。

在羽花再一次伸手,试图触碰新生的文明的时候,眼前的图景在刹那间淡去,只留下带着“托兰”二字的署名。在星光消逝以后,羽花的眼前只剩下海滩和海滩上悬浮着的亮光。

“这是你的作品吗?”

“只是一部练手用的短片,不打算拿来展出。”托兰瞟了一眼淡去的图像以后,急忙把视线移向远处。“我想展示一个超光速航行得到实现的世界,那是一个和我们身处的社会截然不同的世界。现在的作品只是用来做下一次模拟的蓝本。”

身处在一个连外太阳系都没有得到完全开发的世界,羽花难以想象超光速航行得到实现以后人类社会的图景。也许随着太空开发的热潮,父亲的职务不会被裁撤,她也能依靠地位上的联系,真正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羽花强迫自己停止这样的想法,她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告诫过自己,远离这种令人作呕的游戏规则。

羽花伸出手指触碰另一团亮光。在接触火焰的一瞬间,周围的景色迅速暗淡下来,只剩下泰坦的橙黄色戈壁。海滩,无人机和度假的人群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在戈壁滩的中央,一座银灰色的建筑孤独站立着,羽花能依稀辨认出那是泰坦研究所的轮廓。仙石城树状的街道和穿梭的机器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信号发射群,充能的线圈和功率放大的单元占据了整个梅达岛,似乎正在为一次大规模的跨星系通讯做准备。

羽花悄悄从侧门潜入泰坦研究所的控制室,守卫机器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报告土星太空城,泰坦方面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行动。”通信员在向太空城报告进展之后,看向身后的中年男子,“博士,我们真的要采取最后的措施吗?”

“在最近两周太阳活动会达到最近两百年的一次高峰,错过这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面前的中年男子看向标示着太阳系人类定居点的大屏幕,背过双手,神色冷峻。“人为制造太阳风暴是一步险棋,但是我们已经无路可走,我们不能坐视理事会的人把我们送上绞刑架,亲手断送文明的命运。”

有那么一瞬间,羽花感觉眼前的男子酷似希村镜,但在仔细辨认以后她很快确认这只是一种错觉。

“博士,超过十万数量级的地磁扰动,在整个太阳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我担心……”

“多明戈卫队的前锋已经攻陷加尼米德了,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被称为博士的男子将屏幕切换成外太阳系的特写,在被标注为卓尔金学会控制的据点上,高能电磁波发射阵列准备就绪的据点被标注为绿色。一旁的小屏幕上,卡里斯托,伊阿珀托斯,瑞亚,以及其他太空站和小型据点的发射装置一齐斜向上,直指太阳的方向。

“人类已经无药可救了,动手吧!”

面前大屏幕上的绿点以泰坦为中心迅速变红,在刹那间遍布了整个外太阳系。木星系,土星系与远方特洛伊群的小行星形成了一个正三角形,红色的光点散落其中,如同绞杀太阳的绳索。在计算机的模拟中,若干道金色的光柱从红色的光点出发,径直射向太阳。在显示屏的右侧,用来监测太阳磁场波动的数字发生了强烈的跳跃。

“日冕物质开始抛射了……只需要八分钟我们就能看到结果……”

“切换到地球太空城视角。”

地球背对太阳的另一面此刻仍然灯火通明,运输矿物和能源的飞船在太空城和小行星带之间不断往返。太空电梯跟随着太空城一同围绕运转,不断装卸着来自太空的能源,如同这颗古老的星球上流动的血管。在太空城的身侧,泰坦的间谍卫星正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八分钟以后,正在运行的太空电梯突然发出毫无征兆的爆裂,紧接着,地球上空的数座太空城灯光全数熄灭,舱体开始燃起火光。在地球上空环绕的卫星如同被干扰了信息素的蚂蚁一般,轨迹瞬间变得混乱,不少卫星一头扎进了大气层,成为了夺目的火流星。地面上的灯光开始成片熄灭,陷入空无一物的黑暗,在灯光熄灭以后的几分钟里,一些原本陷入黑暗的区域突然陡然增亮,如同上帝投下的火鞭,大火在山丘与沟壑间蔓延,然后迅速归于沉寂。

“对土星系的进攻威胁解除了。”

“这次行动会在短时间内瘫痪掉他们的作战能力。地磁暴会在一个小时后到达土星系,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回到掩体。”

博士和通信员走下控制厅的楼梯,身后是一片寂静的太阳系。羽花呆立在原地,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景象随着两人走远再一次远去。

“托兰,这是什么情况,影片里的计划是真的吗?”

“这部交互动画不是我做的。”托兰对影片所表现的内容有些不屑,“泰坦星的人类和其他星球的人类都是同样的同胞,我认为这种行为是对我们种族的背叛。”

“两位应该是其他星球来度假的吧,对不起让两位受惊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两人的身后响起。“这部影片是我们用来配合苍羽的新歌曲,在黎明海滩展出的一次艺术实验。影片的内容不用太放在心上,泰坦并没有对其他殖民星球开战的能力。”

“绿松石?你为什么在这里?”托兰看着眼前穿着宽松连帽衫的中长发少年说道,“还有这部影片是怎么回事,你们欧林派已经在公开宣传对地球的攻击了吗?”

“等等,绿松石?是创作《卡西尼边缘》的绿松石p吗?”羽花有些吃惊,“你的每一期作品我都留下过评论,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大佬,太棒了——”羽花冲上前去想和这位名叫绿松石的少年握手,但很快被托兰拦了下来。

“绿松石p的艺术成就在卓尔金学会虽然很高,但是他在学会里是有名的问题少年,在线下你最好不要和他太过接近。”托兰转过头对羽花说。

“托兰你别自作主张。”绿松石一把推开托兰。“你是卡西尼之声上的伊茨特莉吧。我在网站上听过你的作品。虽然在编曲上和其他的元老还有一定差距,但是在内太阳系算是这些年来少有的高水平新人了。”

“过奖了,其实我认为我的作曲水平不算太出色。”

“不用谦虚。只可惜卓尔金学会的艺术在地球上一直不温不火,在地球上的会员新作也没有办法得到很好的宣传。如果你来泰坦,你的艺术成就不会比现在差。”

“我确实有过移民外太阳系的打算,只不过……”羽花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托兰打断。“绿松石p是欧林派的人。卓尔金学会的情况樱纱在泰坦研究所就和你说过,你要清楚你的身份,不要和他纠缠下去。”说完,托兰转身对绿松石严肃地说:“公开在参展作品加入敌对观点,擅自用没有过审的动画参加展出,我已经准备提出内部调查了。另外,上次在地球巡展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有关射日计划的内容是我提议加入的。”戴着单片眼镜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射日计划的本质是针对天匪的行星防御方案,对地球的攻击只是一次技术上的模拟,并不构成对星际间关系的冒犯。”

“技术上的问题是一回事,立场上的问题是另一回事。”托兰没好气地对男子说,“我不希望看到希村镜你继续包庇欧林派,放任他们表达出危险的倾向。”

“在太空开发的问题上,我一向赞成人类为了共同的事业而奋斗,人类也应当赋予共同的事业更多的自由。”希村镜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继续说道,“我认为你对绿松石的处分建议有些过重了,对地球的进攻是科幻作品里常见的题材,以莫须有的理由提起调查只会损害地外文艺的独立性。另外我要提醒你一句,一味妥协并没有好下场。”

“我的选择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托兰不屑地瞥了镜一眼,然后拉起羽花的手,“羽花,我们走,对面开发过的景点要比这里多得多。”

“可是……”羽花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托兰强行拖离了现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托兰要阻止她和她的偶像绿松石见面。但是因为樱纱之前对她的警告,她还是没有坚持与对面的两人继续交流下去。

 

两名少女沿着克拉肯海的亲水步道离开了闪烁着绿色火光的沙滩。在黎明海岸景点的一个转角处,托兰停下脚步。淡黄色的沙滩在转角处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空旷的广场,广场的中央是一尊巨型的太阳系等比例微缩雕塑。在象征柯伊伯带的同心环外侧有多处红色的标记,标记下方注明了到达时间和与太阳的距离。羽花抚摸着大理石的雕塑,坐在雕塑的基座旁稍作休息。

“这里是普罗米修斯远征的纪念碑。五十多年前,人类第一次从泰坦启航,试图寻找太阳系的边界。雕塑上的红色标记就是他们调查过的地方。这次失败远征的唯一作用,就是证实了科学家过去在太阳系边缘发现的能量异常波动并不是超空间,太阳系的边境除了彗星,矮行星和奇形怪状的小行星,什么都没有。”

羽花看着托兰,没有说话,似乎还在为先前的事情赌气。

“光速就是人类的监狱。”托兰指着最远处的一处红色标记,淡淡地说了一句。普罗米修斯远征是在人类的历史课上被反复提及的内容,但教科书上强调的更多是人类探索外太空的丰功伟绩,至于超光速旅行的可行性和普罗米修斯远征带来的争议,教科书只字不提。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绝对的监狱。”羽花脱口而出。

“欧林派是卓尔金学会的疯子,他们试图通过绑架的方式让全人类为了这个目标服务。”托兰用手指节重重敲击了象征柯伊伯带的其中一个圆环。“对地球的攻击,或者他们口中的‘射日计划’,就是这种要挟的一部分,羽花,你到现在应该明白,你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托兰牵住女孩的手说,“回地球吧,这里不适合你。”

“我厌倦了地球上一成不变的生活。”羽花说道,“为了追求优秀和地位,和同胞自相残杀,从出生到死去,一遍遍地重复这样的过程,我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比起一辈子生活在地球,我宁愿死在太空里。”

“他们是疯子,他们的所作所为背叛了人类的事业。”托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

“这些疯子的威胁只是过家家一样的幼稚幻想,如果这样的幼稚幻想能够抵抗残酷的现实,我宁愿拥抱这种幼稚的幻想。我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双重身份,如果你认为我是和他们一样的疯子,那以后你就不需要再和我说话了。”

托兰松开手,转身看着远方的克拉肯海,似乎在想些什么。

“两个礼拜以后和我去一趟月球的艺术展吧,记住要以执政官的身份去。”沉默许久以后,托兰对羽花丢下了一句话,然后叫了一辆空中列车。泰坦上的风拂过荒凉的广场,向着寂静的城市一路奔走。仙石城是人类的边疆,在这座城市以外,再无新的人类城市。

 

阿努比斯

客运飞船沿着连接内外太阳系的航路行驶。舷窗之外没有景物,只有无尽的虚空。

“好无聊,还有多久才到月球啊。”羽花在飞船的包舱里不耐烦地来回踱步,“托兰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飞船上好无聊,没有漫画,没有游戏,甚至连能联网的设备都没有——”

“快了,还剩半天。”托兰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表。

“是半年吧。”羽花抱怨道,“外面除了一片黑什么都没有,鬼知道是不是中途停下了。飞船再不到广寒城,我还不如自己穿宇航服开助推器过去。”

“想跳飞船随时都可以跳,自己去丢太空垃圾的船舱坐着,没人拦着你。另外记得跳之前把行星理事会的制服脱了,理事会丢不起这个人。”托兰没好气地说着,给羽花倒上一杯茶,然后翻阅起面前的杂志。

“上飞船之前我给你准备的几本小说都看完了吗?”

“翻完了,没意思。小说太长,讲的全是几百年前看不懂的东西,看到目录就不想看了。”羽花一边说一遍刷新着自己手机上的网络,“为什么还没到月球啊?我不要开飞行模式,我要联网,我要上线游戏,再不上线游戏活动的时间就要过了——”

“你还是去丢太空垃圾的船舱里坐着吧。”托兰看了一眼羽花,一把把她手上的手机抢走丢到沙发上,“你对太空旅行没有一点概念。客运飞船从泰坦到月球最快的速度就是五天,再无聊也要等着,太空旅行就是这样。两百年前去土星的科考队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那时候往返个十几年是家常便饭,科考队员被派到外太阳系,差不多就相当于可以写遗书了。”

“我去泰坦可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百分之五光速的飞船是给你们这些上流人士坐的。民用飞船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就是百分之一光速,速度稍微提升一点,就没人愿意承担发生事故的后果了。就算这样,愿意承担泰坦航运业务的公司也是少之又少,没有利润,没有客流,没有公司愿意做这种亏本的生意。”

在少女的谈笑声中,飞船逐渐减速,泊入月球的轨道。在月球的低空,羽花能看到月球上最大的平原风暴洋,平原上是几乎连成一片的穹顶集群。行星理事会的驻地广寒城就建立在这片平原的中央,作为地球的延伸和人类团结一致的象征。飞船在围绕月球转了数圈以后,降落在平原的边缘。

“要两张轻轨票,去神原月球校区。”

“那个……去神原参加展出可以不参加宴会吗,我不喜欢那种氛围。”羽花躲在托兰的身后,攀住她的肩膀,怯生生地说。

“等过去了再讨论吧。”托兰拉着羽花的手走进了月球的轻轨。“另外注意一下你的身份,这里是公开场合,你是泰坦星的执政官,在外星球的平民面前表现出这种懦弱的样子不符合你的形象。”她看了一眼束着头发,身穿灰色修身制服的羽花,补充了一句。

“知道了。仙石城公民托兰请注意你的言行,在广寒城进行的艺术展出是事关太阳系文化发展的重要活动,请停止你对行星理事会代表的冒犯行为。”

“遵命。”托兰走进两人的头等包间,懒懒地回了一句。在羽花走进包间以后托兰迅速扯住她的衣角,撩起她的下巴说道,“等你回到泰坦脱下制服,我就狠狠拷打你。”

 

列车在灰白的月壤下子弹般穿行,在几分钟以后到达了神原大学月球校区的正门。展会举办的时间正值暑假,学校里的学生寥寥无几,更多的是西装革履参与文化交流的各界名流。羽花站在这些上流社会的名人身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害怕了吗?”

“没有。”羽花摇了摇头,“只是以前这样的场景都是由父亲出面的。现在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场景。”

“跟我走吧。”托兰进入正门后一边左转走近一幢白色的欧式建筑,一边抬起自己的右手腕,手腕上的手表升腾起几缕绿色的亮光,亮光当中是托兰制作的宣传卓尔金学会的影片和其中一些会员的作品。

学校正门的左手边是用来举办展览会和宴会的礼堂。与门可罗雀的学校其他区域不同,礼堂挤满了羽花在大门口看到的名人。这些人大部分是功成名就的校友或者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其中还有不少刚刚停下名牌汽车,在保镖的簇拥下走进会场的人。羽花能认出她在以前的宴会上见过的一些人的身份,但是她没有勇气以职业的礼节和他们交谈。羽花向换班的门卫处借来了一件工作人员的大衣,然后快步走进后门的消防通道。

“各位来宾下午好,我是来自泰坦星的动画师托兰,很荣幸能参加这一次展会,与诸位来宾一起共同为了人类的进步和福祉而奋斗。作为外太阳系的代表,我这一次带来的是泰坦星和其他外太阳系星球今年的优秀作品。”

礼堂的演讲台上,等待许久的托兰在做了简短的介绍以后,抬起自己的右手腕,点击其中一束升起的绿色亮光。亮光在礼堂幻化成泰坦,加尼米德和卡里斯托等星球的城镇,城镇的上空是巨大的船坞,全副武装的远征队在船坞的月台前整齐列队,正准备向着远方起航。在图像的正中央是支持超空间探索计划的宣传语——

“从海洋到陆地,从陆地到星辰,我们决不能放弃太空。”

在接下来的展出中,托兰展示了卓尔金学会过去一年比较有代表性的影片和歌曲——这些作品自然是花冠派的。余下的几束绿色亮光当中,有讲述人类通过世代飞船移居比邻星,以冬眠的形式向星际扩张的;有讲述人类经过数万名远征队员的牺牲,最终在柯伊伯带建立科研前哨站的;还有讲述人类举全太阳系之力,以数座殖民星球居民的生命为代价稳定太阳系边缘的虫洞的。与影片和音乐中的悲壮情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台下观众的反应依旧如托兰记忆中那般反应平平,甚至有不少艺术名流直接打起了瞌睡。

比起早期科幻瑰丽而浪漫的幻想,这些以真实的探索故事为原型创作的,近似写实的作品无一例外都表现了人类面对广阔宇宙的渺小,太空开拓的艰辛和开拓者们的悲剧色彩。这些鲜明的风格也使得卓尔金学会的作品和常规的科幻作品区分开来,成为地外殖民星球专属的一种类记实风格。自然,在一个人类无法走出光速囚牢,认为太空开拓徒劳无功的社会,这样的“写实”作品并不会受到欢迎。

“又是这样的题材,有没有新意。”台下的一个经理打着哈欠。

“与其写这些没用的,不如把这几年的官司打赢,证明自己跟天匪没有关系。”

“不要以为一首《卡西尼边缘》火了我们就喜欢看这些,我宁愿去看更科幻更卖座的宇宙大战,也不想看你们死个几万人还冲不出太阳系。”台下的另一个艺术家嘲讽道。

“大家安静一下。”托兰试图说服在场的观众不要离场,“在接下来几天的展出当中我们还有更多有关宇宙文化的展览,还有对外太阳系殖民星球的介绍。我知道大家对我们的事业存在一些误解,我们并不鼓励大家盲目的为了探索事业去牺牲,根据现有的理论,超空间在太阳系的边缘是有可能存在的,只要我们能在太空开发的问题上达成一致,再一次……”

“托兰小姐,晚餐时间快到了,会场之后会用作晚宴的餐厅,如果还有没结束的介绍请尽快收尾一下。”艺术展的主持人在旁边小声提醒了托兰一句。

“明白了。”托兰看了他一眼以后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团结一致,重启太空计划。这是泰坦的艺术家创作的意义,也是我们展望未来的意义。”托兰的话还没说完,场内的工作人员就撤走了她的演讲台,其他观众也三三两两走出礼堂,等待晚宴会场被布置好。

“这一次的展出还是没有多少人愿意支持我们呢。”托兰在舞台的后方一张凳子上坐下,叹了口气说道。

“没事的,我相信超空间存在。”一直坐在舞台后方,披散着头发的羽花说,“在希帕修斯之前,没有人愿意相信无理数,在哥白尼之前,没有人愿意相信日心说。就算现实世界不允许可能性,理论世界也会允许可能性。”

“谢谢。”托兰对面前穿着执政官制服的少女笑道,“这样的结果我已经习惯了。在普罗米修斯远征以后理事会就一直不重视地外殖民地,指控我们和破坏航运的天匪勾结也是家常便饭。仅仅在艺术角度指责我们的作品,我甚至还会感觉有些高兴。”

 

舞台的前方在散会以后一片嘈杂,有谈论航运业务的,有谈论在外星购置地产的,还有谈论行星理事会的人事变动的。羽花觉得他们有些吵闹,自顾自的听起歌单的音乐。

“要出去迎接一下来访神原大学的客人吗。”托兰戳了戳沉浸在音乐中的羽花,“作为下一任执政官,不去熟悉理事会的同僚和社会上的其他人物可不行。”

“知道了,烦死了。”羽花摘下一只耳机,不耐烦地说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理事会这边一般到晚餐前才会介绍新人,到那时候我再出来认识一下出场的人就是了。”

尽管羽花在嘴上不在乎和同僚交际的事情,但舞台前传来的几个熟悉的声音还是让羽花忍不住好奇心,竖起一只耳朵偷听。

“最近太阳系的航运安全状况堪忧啊。”一个浑厚的声音首先开口,“我刚刚从火星那边得知,阿努比斯武装占领了火卫一,我们途经火星的商船也被天匪绑架。按照这样的势头,月底和诸位签订的协议恐怕难以开出理想的条件了。”

“理查德经理,我听闻贵公司有自己的私人武装,这种小事让私人武装去解决易如反掌。贵公司经营有方,我相信这样的打击并不足以影响你们的业务。星环集团和瓦尼尔集团之间的交易继续按原计划进行。”

“张云阁下,敝公司财产损失事小,因为此事惊动行星理事会事大。”理查德说,“贵公司重新考虑协议的条件,也是为打击天匪的事业提振信心。如果理事会下属的企业之间不能就天匪造成的损失处理达成一致,恐怕不少企业对多明戈卫队的资助就要大打折扣了。”

在对话当中,羽花能分辨出其中几个人的身份:嗓音浑厚的是她的学长理查德,他的父亲是瓦尼尔集团的现任董事长,在大三那年他就已经开始接手公司在水星和金星的业务管理;嗓音斯文一些的是她的同班同学恩里克,他的家庭往上数五代都是行星理事会在第五辖区的代表,他本人在毕业以后做了理事会海关的负责人;剩下的几个人不太容易分辨,但是羽花能根据对话大致猜出他们分别是艺术家凯瑟琳,理事会议员威廉和星环集团经理张云。

“生意的事可以之后再谈,免得煞了风景。”一个女声说道。“说到行星理事会,今天的展览上不少高级官员都到场了呢。”

“行星艺术展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又恰逢广寒城做东道主,前来共襄盛举再正常不过。能实现文化发展和寻找商机的双赢,对全人类来说都是一件益事。”张云说,“最近理事会不少辖区和殖民星球的人事都有所变动,在外太空有业务的希望都能留意一下。”

“第五辖区,第十二辖区,谷神星,泰坦和卡里斯托的执政官最近都轮换了一次。”一个斯文的声音说,“前面几个地方的轮换属于正常调动,谷神星因为最近太空自由军猖獗换上了一个有军方背景的执政官。至于泰坦那边,听说老执政官准备退休了,暂时让他的女儿上去实习……”

“典型的任人唯亲,恩里克先生,我看这几个月泰坦要歌舞升平了。”

“威廉的判断恐怕是对的。我听说老执政官遗留下来的结社问题,现在解决的方案连个响也听不到,之前承诺过的特许港也告吹了。我看老执政官就是为了和他一起被赶出地球的太空派铺路,好让他自己的路线能在外太空走个一万年。”

“张云阁下,话不能说得太死。我听说现在老执政官的女儿在实习期间不过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实际上的管理权掌握在她的助手费尔南多手上。费尔南多一向不站队,我认为泰坦这边我们还是能争取一下。”理查德说。

“希望挺大。我听说这个新的执政官对自己的工作根本不上心,没有半点学习的态度,这几天还听说她在工作日飞去别的星球看艺术展了。”

“恩里克先生,你说的应该是我们这次的艺术展吧。”先前的女声发话道,“新任执政官在最近的大型活动公开露面,算是行星理事会的惯例,这点就没必要挑刺了。”

“凯瑟琳说的也是,是我疏忽了。不过我听说这个新的执政官以前是我的同班同学。作为神原大学的学生,自己以前又有一个权势滔天的老爹,现在毕业了只能落到被赶出地月系的地步,还是让人有些感慨。”

“你说的应该是老橘家吧。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老橘家在部门调整以后也算是虎落平阳了。现在他们那一派的人离职的离职,流放的流放,他的后人估计也很难回到地月系了。当年他的父亲把星环集团的资源撤走拿来搞什么远征,我看现在也是一种报应。”

“你提到这个我突然有点印象了。之前上学的时候虽然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们班的前三,但是稍微用心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人脑子笨,学不进知识,提成绩全靠三更半夜拿圆规扎自己。课余时间也是自己一个人戴着耳机独来独往,不参加创新沙龙,演讲也讲不好。我觉得这个人更适合去当艺术家。”

“我看是没那个背景参加吧。”威廉打趣道。

“说起来我下车的时候确实有看到穿着泰坦星灰色制服的人。只不过刚才在开幕式上这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看起来这位新的执政官是太过热情,热情到不敢欢迎我们这些贱民了吧。”

“威廉议员不妨说得直白点,我看那个懦夫也不敢站出来反驳我们两句。”理查德爽朗地笑道。在说话的时候还特意加重了“懦夫”两个字。

羽花在舞台背后一直旁听他们的谈话,听到后面她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只能握紧拳头抑制自己不要失控。在听到“懦夫”这个词的时候,羽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托兰在几分钟前说要去更衣室换身衣服,她只能自己脱下大衣,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束好头发。

“我就是橘羽花,泰坦星的执政官。今天能在展会上见到各位,我感到不胜荣幸。”羽花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从舞台的背后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方才没有露面是因为要临时处理一些公务,为此给各位造成的不便我深感抱歉。”

“泰坦星的执政官能不顾公务繁忙拜访我们,我们也感到不胜荣幸。”威廉绅士的鞠了一个躬,与先前冷嘲热讽的姿态判若两人。

“听闻橘羽花小姐女继父业,当上了泰坦星的执政官,也算是太阳系的一大喜事。”张云做出了一个职业的假笑。

“张云经理过奖了。鄙人不才,能前往泰坦星还是靠前辈的抬举。今后在工作方面,还是要请各位多多指教。”

“那自然是当然。当年和我们在一个班的同学,如今都在地月系发光发热,最次的也做到了辖区以下一个大区的主管。”恩里克说道,“另外,作为行星理事会的官僚,科研能力自然不能落后,在这方面,你应该跟发表过期刊的威廉前辈和理查德前辈好好学习一下。”

“恩里克同学说得对,作为泰坦星的执政官,我在学术上的水平还远远不够,不堪担当如此大任。”羽花的心中有些五味杂陈。恩里克的话语很明显就是在讽刺她在上学的时候专业课成绩并不拔尖,只能靠选修课成绩撑起排名。但是在公开场合,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橘羽花学妹谦虚了。”理查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相信以你在神原大学名列前茅的能力,发表科研论文,处理前任遗留下来的问题绝对不在话下。假以时日你肯定能从泰坦星这个破地方回到地球,像泰坦星这样视频聊天都要延迟一小时的边远地方,怎么能容得下你这只凤凰啊,你说是吧。”

“理查德学长说得没错。”羽花感到一阵反胃。在看了一眼托兰正在为一旁的餐桌摆放餐前甜点以后,她向托兰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话锋一转,“咱们还是一起去吃饭吧,甜点已经端上来了。”

“没错,老同学在一起,也正好叙叙旧。”恩里克附和道,接着指了指羽花身旁在摆放完甜点以后落座的托兰说道,“另外你身边的这位是服务生,还是客人?”

“托兰是今天的嘉宾。刚才摆放甜点只是顺手帮忙而已。”羽花看了看托兰,托兰接过话题说道,“我只是泰坦星的一介无名小卒,能和诸位一同用餐,我感到不胜荣幸。”

“既然是泰坦星来的,那也算是贵客。能作为外星代表参与艺术展,想必和我们一样都是有为青年。”

 

吃罢甜点以后,餐前的下酒菜和高度的伏特加也端了上来。众人在试过一轮下酒菜以后,纷纷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一小杯酒。理查德站起来提议道:“让我们为羽花执政官上任泰坦干杯。”

“干杯。”众人在碰杯以后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羽花看着手里的酒,犹豫再三过后也一饮而尽。在将高度酒灌进喉咙以后,羽花因为不胜酒力,呛得咳嗽了几声。

“你没事吧?”托兰一边轻拍羽花的背一边小声说道。

“没事。”羽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我和你说过,我不喜欢那种辛辣的味道的。”

“羽花执政官走马上任,想必已经对近些年太阳系猖獗的天匪状况有所了解。”张云单刀直入道,“我想在上任一个月以后,执政官阁下对如何处理阿努比斯武装和泰坦上可疑的资助者已经心里有数了。”

“阿努比斯武装的情况我有所了解。对诸位遭遇的资产损失,我深表同情。”对众人口中的天匪,羽花并没有实际的概念,只是简单的附和几句。“在回到泰坦以后,我会联系蜂鸟佣兵团加强土星系的防卫。至于泰坦星上有居民里通天匪的传言,我认为这样的指控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诸位切勿因为无端的中伤损害了太阳系的团结。”

羽花心里很清楚,这些精英口中所谓的“资助者”指代的是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主动配合他们的话术,无疑是正中了他们的陷阱。

“作为泰坦的执政官,你的提升空间还很大。”恩里克皮笑肉不笑地从手机里翻出了一份表格。“根据航运部近几个月的报告,阿努比斯武装,塞特阵线和其他理事会认定为天匪的组织军火进口量都有所提升,而且近一半订单来自外太阳系。尽管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对他们的资助来自泰坦星,但为了安全考虑,还是建议你彻查泰坦星的安全形势。”

对羽花来说,恩里克的指控和无端指责没什么两样。泰坦星承平日久,在天匪开始活跃的这些年里从来没有被袭击的记录,也没有任何泰坦星上的个人或团体被证明和天匪产生过关联。

“泰坦星上确实存在天匪的同情者,我们正在彻查这件事。”托兰及时救场道,“当然,是否有人资助了这些匪徒,在掌握确切的证据之前不能轻易下定论,我想执政官想表达的也是这一层意思。”托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羽花,羽花对她的话语表示赞成。将希村镜等人的行为间接传达给理事会的官僚,在托兰看来也是在敲打欧林派。

“既然如此,在展会以后我们择日就会前往泰坦视察。”张云抿了一口酒环顾四周,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另外老执政官承诺的特许港,我认为也应该提上日程了……等等,会场为什么停电了?”

几乎在一瞬间,艺术展的礼堂突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尖叫声,议论声和质疑声充斥了整个大厅。播放轻柔音乐的广播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古董收音机里持续不断的杂音。

“袭击警报,袭击警报……”在沉寂了几秒以后,整座礼堂拉起警报,所有屏幕用黑底红字赫然写着“天匪来袭”四个大字。“阿努比斯武装即将对月球发动袭击,请广寒城所有居民迅速前往最近的避难所……”

“他妈的,广寒城的防御力量是吃闲饭的吗?为什么会让天匪渗透到理事会的首都?”

“上次抢劫我们公司船队的就是这群家伙,我这辈子和他们不共戴天!”

“广寒城的公民们……”在一片抱怨和咒骂声中,广播被强行中断,屏幕上出现一个戴着红色贝雷帽的中年军人。“我是阿努比斯武装司令叶尔孤白·拉,请大家保持镇定,我们不会伤害平民。作为阿波罗行动的一部分,地月和地火之间的航道已经被我们封锁。我们要求行星理事会切实履行人类平等享有太空资源的承诺,在废除地外殖民法,解除南方辖区民众太空活动的限制之前,我们不会停止行动。”

在发言完毕以后,叶尔孤白展示了几段视频。视频中展示了月球上的多明戈卫队和瓦尼尔集团的军事基地被摧毁的画面。

“这是什么情况?”羽花不安地对托兰说。

“他们就是阿努比斯武装。”托兰在惊慌逃窜的人群中显得异常冷静,“在地外殖民法颁布以后,南方辖区的大部分居民因为被限制进入太空,陷入了食不果腹的极端贫困。这些人别无选择,只能和行星理事会对抗,他们就是现在的天匪。”

“手机的信号已经中断了,现在我们联系不上任何人。”羽花在看到眼前的情形以后百感交集,感到有很多话堵在心里,但此时的她只想尽快离开月球。

“不用慌张。上次远征的时候我和叶尔孤白交流过,他们向我保证会对地球轨道以外的居民网开一面。”

“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通报情况,也没有飞船离开这里……”

正在羽花等人担忧的时候,礼堂的外墙传来了一声爆破声。两艘飞船在神原大学正门的空地前降落,数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跳下飞船,进入了礼堂。但是他们右臂上的徽章并不是阿努比斯武装的安卡和弯刀,而是彩色渐变色的蜂鸟。

“我是蜂鸟佣兵团团长左枫,我们是过来解救仙石城公民的。”走在前面的一个年轻男子摘下面罩说道,“两位快上飞船,阿努比斯武装方面答应护送来自泰坦星的公民离开。”

托兰在看到熟悉的面孔之后,二话不说走上了飞船。羽花在环顾四周,迟疑了几秒后,也走上了飞船。在炮火声中,飞船离开了月球,身后是穹顶外满目疮痍的防御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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