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鲸落

作者:荒远
责任编辑:旅鸽
本文获得第六届衬衬杯科幻征文一等奖

but the stars we could reach were just starfish on the beach.
我们所能接触到的星辰 根本微不足道。
——《Seasons in the Sun》

1.

多年之后,当准星套住目标,指头钩住扳机时,克里斯汀·杨修女将会想起,她击毙那名神祇的绵雨霏霏的上午。

2.

落雨了。

克里斯汀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玄色呢绒大氅,走在威尔维河畔。她很后悔在伊洛维亚长达五个月的雨季来临之时,忘记带一把伞。厚绒的大氅毕竟是不耐水的。她又不得不谢绝那些驾着马车路过的年轻贵族的邀请。这些蓝眼睛们看见她大氅里的白色纹章,傲气便被雨水浇灭了。

打扰您了,修士阁下。他们礼貌地打着招呼,但双目却狡黠地频繁开翕。

她就这样步行到帝国计算中心,红色发梢不断滴落着水珠。宪兵们据枪敬礼,大声报出了她的名讳。片刻之后,蒸汽大门上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当雾气散去,她看见一辆精致的骆驼汽机四轮机车。机车背后是延伸弥远的林荫路。

这是我的荣幸,女士。宪兵给她换上干燥的军用大氅,搀扶她上车,看到了她挂在枪套里的柯尔特左轮。

承蒙恩主。她轻声说。

承蒙恩主。宪兵立正,不再看她。

帝国计算中心像一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透过树梢也能看见它背脊上排出的滚滚煤烟。这是一座由数以万计的渐开线齿轮、黄铜管道、铸铁曲轴和无烟煤构成的人间奇迹。五年前,女皇的剪刀慢慢合上,汽笛开始第一声鸣响,她在这座建筑的台阶下亲吻脚下的土地,心中默念月上诸神的尊号,像一个虔诚的孩子。在昔日连环的礼炮声中,记忆不可遏制地泛滥起来,洄游到极深极深之处,那里是一团超凡的黑暗,烛光中阿银司铎祥和的脸渐渐清晰。她伸出手来,却划破了水面的月影。

剪刀合下,咔嚓一声打断了思绪。取而代之的是管理员隐隐不耐的面孔。

尊敬的女士,我冒昧地再问一遍,你有什么需要吗?

拷贝黑贝斯3号档案。这是神谕。

管理员的目光低垂下来。他拉了拉从天花板垂下的一根链条,对着喇叭口管道说,转神谕,拷贝,32区48格。过了一会,前台的一盏灯亮了。他接过克里斯汀手上的打孔纸带盒,抽出卡纸带,插入打孔计算器。随着一阵如同啮鼠啃噬的卡拉卡拉,输出口吐出细细密密卡孔的纸带。

这带资料跟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孔更多,行也更密。克里斯汀说。她的双肩搭着洁白的毛巾,侍女用热汽吹风机打理她的绯色长发。

是的,阁下您真是慧眼如炬。这是全新的技术,资料是用彩色幻灯形式存储的,多出的两行记录的是三原色信息。

恩主可有赠允?

您可是在说笑了,这里是女皇冕下的计算中心。向银月发誓,这里绝对没有任何一处逾制的地方。

很好。她说,一脸无烟无云。管理员把纸带缓缓圈好,没有褶皱,蜡封在管状密码匣,双手捧送给克里斯汀。

阁下待到雨声渐弱时再走不迟。等到第三轮月亮升起,遮住阳光,化雨成雪,行走在女皇大道回阁下的修院也别有趣味。如若不弃,鄙处也有上好的红茶和咖啡。管理员谄媚道。

不必了,要务在身。克里斯汀接过侍女递来的鲸骨雨伞撑开,走出门去。雨声在油布上叩响,细细碎碎。她在心里说,恐怕以后有机会见到我,你不会那么客气了。

皮制的武装带在大氅下咯吱作响,当雨季来临,伊洛维亚的泪城里所有物品都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散着土腥味、马粪味和霉味。威尔维河上高高矮矮的烟囱倒影被搅成一团团灰色珊瑚,禁卫军武装装甲空艇就是穿梭其间的怪鱼。克里斯汀从女皇大道扎进布尔德曼区,这里是由窝棚、小巷和老鼠组成的贫民区迷宫。每一个脸上长着鼠疫瘤的灰槁的居民见到她都会不约而同地唾一口痰。很明显,白色纹章很难像跟贵族面前一样,在这里发生奇异的化学反应。

她停下来,抬头看,铅色的天空上没有皇家的眼睛。

那伙耗子还挺谨慎的。她正想着,周围倏然陷入一片黑暗,呼吸也变得困难。

一个带着蜜渣朗姆酒气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抓到你了,修院的小婊子。

3.

绅士们,你们的欢迎方式十分的,嗯,野蛮。克里斯汀坐在椅子上正色道,我希望这只是个不雅的玩笑。

克里斯汀并不确定昏暗的房间里是不是有一伙人,实际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并不会发光发亮。也许是一群密谋者在审视自己,或者是一个人,更坏的可能是一管.357的枪口,膛线之后是一发铅弹头蓄势待发,发誓非要把自己的头颅掀开一个血肉窟窿不可。不过无论阴影中隐藏着什么,她已经开诚布公,摊开了一桌好牌,手上还抓着一颗重磅炸弹。

有人嗤笑起来,操着一口浓重的南宾利德昂口音。一种矿工,农民和南方小商人的语言。说,修院的门前犬,少在这里贫嘴,我要拿你的头盖骨当碗使。

巧了,克里斯汀耸耸肩,我正好也缺一串上好的顶骨念珠,正想借某些人的颅骨用用。

她听到有击锤上膛待发的声音。

F,冷静一点。克里斯汀,你要知道,现在整个泪城的宪兵正在外面,拿着他们的狗鼻子嗅来嗅去,想闻到你一丝血腥味。老迈的声音用一板一眼的伊比克里腔调说着,作为一名前武装惩戒修女,你很清楚捏造神谕意味着什么。

相信我,他们对诸位的臭味同样嗷嗷叫。我用枪口抵着你们的同伙,跪地求饶屎尿俱下的也不占少数。所以奉劝诸君少费些口舌吓唬我,那些口上花花的怂蛋,我打死了差不多能堵塞威尔维河那么多。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和这个杀人魔女一起合作,让我一枪把她开了瓢好了!

F!

诸位先生,我姑且相信你们是很有行动力的团伙。毕竟这么多年来你们像壁橱里的蟑螂那般坚强。可当下的表现让我失望极了,以至于怀疑我做出这么大牺牲跟你们合作是天大的错误决定。如果不是手上有一对不大合体的装饰物,我很想做一个摊手的动作。换作是我,我会撬开我自己的嘴,然后结结实实地送一发子弹尝鲜,尸体浇注在水泥块将成为北海的一部分。我想,之所以你们没有这么做……

我喜欢她,Y,我真是爱死她了。她说起话来根本不像我们所认识的那个规规矩矩的修女。真是,火辣极了。

克里斯汀皱了皱眉,是那个轻佻的蜜渣朗姆酒。

在我披着大氅淋雨的时候,有一种叫三愿的东西被冲刷的很干净。怎么称呼你呢,因我而死的先生。

黑暗里传来几声干笑。朗姆酒说,叫我AG,AG就可以了。

那么,AG先生,让我们直奔主题吧。请问,你们打算怎样杀掉一位神?

阴影中的人们陷入了沉默。克里斯汀想,可爱的沉默,是时候让我打出一张牌砸在你们脸上。一根火柴在黑暗中亮起,接着倏闪倏灭,烟草味在空间中膨胀开来。借着微弱短暂的火光,克里斯汀依旧看不真切对方的人数和面容。不过可以看见面前的桌面纹路,应该是铁力木无疑了,配合整个空间轻微的规律晃动,若即若离的桐油味,不难推断出这是一间靠港的海军战舰舱室。

准确的说,是三位神。AG说。

在与你们联系之前,我查看了所有武器登记报备的材料。冰释月下旬,皇家第36,第43海兵队遗失了十二把短卡宾德莱赛,理由是演习时船只倾覆。炉升月初,笨岛第5殖民队全灭,装备的二十三把亨利温彻斯特七连发无法收回,调查结果是饮用毒泉后被土人袭击。第六次北华德兰平叛,有七把马蒂尼亨利步枪下落不明。还有零零散散地遗落事件,满打满算全算在你们头上,三十多把步枪,不到二十把短卡宾,四把骑枪,手枪若干。先生们,请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们宏伟大业的全部家当?

一豆烟火变得急促地闪烁。

第一张牌,克里斯汀对自己说。

先生们,我备了一份薄礼。在圣女港6号码头76号的白色双桅船,压舱的四个皮革大箱里。我相信你们对里面的玩具喜欢得紧。

那里有什么。AG问。

足够装备标准线列步兵连的恩菲尔德-马蒂尼步枪,还有两万发金属定装弹。

好大的蛋糕,谁知道是不是还送一个大大的圈套。F出离愤怒起来。

不要浪费时间,骨器爱好者先生。七天后神就会降临泪城,如果一枪崩了我能够推动神的死,你大可自便。问题是,我很怀疑你们连凡人的保卫都打不破。届时,第67军团的龙骑兵会全程护卫皇室和神祇的安全,还有一个营的宾利德昂轻步兵作为预备队。如果你们打算用一群工人,农民,小商人组成的乌合之众冲击他们的线列,还是放把火让我那两万发子弹放个大烟火吧。

这次行动有专业的队伍。伊比克里腔变得有点柔和。

老禁卫军的装甲飞艇呢?我不认为你们有砰砰炮。

你多虑了,克里斯汀,七天后第五轮银月会升起,巨大的引力会把伊比克里区拉上半空,神的圣舆才能降世。出于安全和尊重的考虑,所有飞行器禁止升空。否则是渎圣的大不讳。同理,青年近卫兵团的装甲列车也不会开进行动区域。

很好,第二张牌。

克里斯汀背靠椅背,勉强打了一个懒腰。她用一种慵懒的语气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告诉这些阴谋者,修院因为连续的教案,不可能会派遣武装修女来护卫皇室。更接近内幕的人说,神的突然降世就是为了肃清修院最近一股妄论圣恩的歪风邪气。更何况因为自己当下的叛逆,武装修女的肃反是不可避免的。

我牺牲姊妹手足们给诸位创造了机会,克里斯汀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不想让这些人看到她的眼睛。

她身体里一定是藏了一头小恶魔。有个声音窃窃道。

这是必要手段,克里斯汀,现在抛出第三张。

我可以提供修院在伊比克里区的地下通道网络,前提是你们得自己清理掉里面的眼线。当然诸位之前也有考量过的线路,这个建议采纳与否,敬随尊便。

我想克里斯汀小姐真是全天下难找的保姆了。AG讪笑说。

烟头的火光熄灭了,冥冥之中,一股凉意贴着地面袭来,让她背部紧绷,毛孔张开。她听到低沉的嗓音从无光的空间深处传来,就像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从深渊浮上海面的巨大影子。那个声音说,AG,解开杨女士的手铐。

马灯下浮现出一张线条分明的桑比托脸孔,却有一对王公将相的蓝色眸子,那个叫AG的男人穿着一件海魂衫,有朗姆酒和海盐的气息,如同从上个世纪的海盗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他用一把小巧的钥匙解开了手铐,趁机捏起克里斯汀的右手轻轻吻了上去。克里斯汀下意识摸到自己的枪套,里面空空如野。阴影中有人发出不屑的啧啧,年轻人的脸孔挂着欠打的微笑淹没在黑暗里。你的英姿,从喀克拉山到菲格尔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调笑道。

恶心。克里斯汀嫌恶道。她有些意外,甚至没有在意到自己耳根发烫。

杨女士,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这让我和我的同僚明白你是一位肝胆相照的合作者。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斟酌着,那是一种在权者的谨慎。不过你也小觑了我们的实力与决心。我们的原计划只需要你个人的武勇。

是吗?

克里斯汀勾起了嘴角。

先生们,克里斯汀从胸衣口饱满的沟壑中抽出了密码匣。

此时此刻,她竖肩端坐,抬起手,伸向黑暗之中。灯火灼灼,黄铜匣子映出幽幽光芒。

想知道我从帝国计算中心带来给大家的最后大礼吗?

4.

他们还只是一帮孩子,天真浪漫地像在游戏一样。克里斯汀说。她站在铁甲舰的舰艏,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十六七岁不正是冲锋陷阵的好年龄吗?大一点,就不好鼓动了。AG靠在一门双联装舰炮的炮座上,装填着烟斗的烟丝。

漫延的沙滩上,有十数个小点的移动,跳跃。克里斯汀很清楚,那是将参与行动的海兵学员们。天刚擦亮,少年们拿着斧子,齐声高唱着帝国海兵之歌走进沿海山脉的树林里。他们把砍下的枝条搭成潦草的长方体,用藤曼固定好,欢欢喜喜扛下山来。一路上他们笑着,有人吹着唿哨,扛着这大作品的六个少年用嘴模仿车轮吭哧吭哧,不时发出汽笛样的怪叫。等到克里斯汀透过望远镜看见他们,这些预备士兵们在教官带领下,用步枪和手榴弹,或者说木棍和石砾向这木制的幻想机器发起了进攻。他们叫着,跑着,摔倒,哄笑,追逐,蠢得无忧无虑。

难以置信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那条重要情报的。克里斯汀转过身,蒸汽升降机正好升到了甲板间。AG拉开伸缩厢门,像管家一样鞠躬示意。

我想武装修女一定是件很压迫的工作。K小姐,你总是对我们的事业透露出悲观。

如果你们患有观看幻灯障碍或者智力障碍,应该及时告诉我,我可以口述密码匣里面记录了什么,用修女式循循善诱的语气。克里斯汀盯着向上滑过的井壁,尽量避免自己忍不住一拳打陷进AG的口鼻之间。麻烦你转告一下你的头目,那会是一辆崭新的黑贝斯MK.2型巡航坦克,隶属皇家工兵第一营。重52吨,载员14人,使用两台并联热球式蒸汽机的吞煤巨兽。两门六磅快炮,四挺哈齐开斯,在东方战场上,就像热刀切奶油斩断敌人的线列和阵地。我把它的设计蓝图,传动结构,装甲配置全给了你们,结果你们却打算用一群脸上还挂着雀斑的小孩子对付它。

就算是孩子也可以抛出集束手雷。AG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没用的,神明赠允了新的技术。MK.2型有雨棚式倾斜车顶,集束手雷挂不上去。装甲是多层冷轧合金,近失弹的冲击波撼不动乘员的一根毛。

粘黏炸弹呢?

以那可怜的抛掷距离,这是一个给猫挂铃铛的问题。升降机停下了。克里斯汀双手拉开厢门。AG,我可以借你一本玫瑰经,祈祷吧,祈祷你的宝贝小海兵们的骸骨能卡死坦克的履带。

AG吹了一声口哨。

宽阔的舱室内,放置着三台高大的人型外骨骼系统。铸铁浇注的机器臂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很冷冽。关节处乌青的齿轮组,背部错综复杂的黄铜管道,让克里斯汀想起了那种粗犷的线条写意画。

这是给我用的外骨骼吗?真是丑陋极了。克里斯汀撇了撇嘴。

真是不客气呢,K小姐,不过抱歉了,这不是给你准备的,而是给男人用的外骨骼,没有修院花里胡哨的娘们花纹。

男人?用外骨骼?噗。

譬如在下我。AG用大拇指抵住自己胸口。就像高跟鞋和丝袜,一开始都是男人在使用。

克里斯汀没有搭理他。她走上前去,用手触摸了安装在外骨骼腰部的机械装置。本来这应该是一台迷你碳粉蒸汽机,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有曲轴连柄和交错气缸的未知器械,器械上方还有一个铆边铁皮容器,边缘渗出些许液体。用指头蘸了点,嗅了嗅,一股新奇的类似陈年油脂的味道。

我对这个东西有印象。克里斯汀退了一步,抬头审视着这台赶工出来的重型外骨骼,操作员绑带乱糟糟地缠在固定骨架上。这台动力机器是……

木达卡博士的内燃机,逾制渎圣的严禁技术。AG感慨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读书人,遭遇了修院的雷霆打击,啧啧。

我记得那个人。克里斯汀说着,手指从冰冷的金属表面滑过。他当时被枪托砸断了鼻梁骨,满脸鲜血,跪在我的面前。我掏出柯尔特,拉开击锤的时候,他很激动,嘟嘟哝哝对我说了很多话。他的牙齿被打落了好几颗,一说话血渍就喷在我的身上。我费了很大劲,才听明白,他乞求我放过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什么都不懂,是恩主光芒下真诚的信徒。

最后你放过她们了吗?

克里斯汀没有说话。她注意到外骨骼手边的巨型步枪,看起来像一支放大了的贵族猎枪。这是?

斯班瑟12.7mm x 99猎象枪,使用钨锰弹头。AG点燃了烟斗,吐出烟圈。没错,这就是那把弑神的武器。

我记得没错,斯班瑟应该是是本世纪唯一一个被女皇签署特令,在诸神注视下腰斩的人。

这是一个超重的大宝贝,所以我需要一架外骨骼,好用它来狙杀神明。

祝你好运,AG先生。

是祝我们好运,K小姐。来吧,是时候看看我们给你的惊喜。

惊喜?克里斯汀笑了笑,顺手拿起工作台上的一个小扳手,抛玩起来。

AG走到三台外骨骼之后,那里有一个被帆布覆盖的物体,轮廓大小与前面的外骨骼不相伯仲。他解开系在锚钉的钢缆,弯下腰抓着帆布一角,看向克里斯汀,神秘莫测地笑了。

帆布被掀开了。紧接着是金属物件跌落地面的声音。

克里斯丁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嘴唇。她猛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她的声音在颤抖。不,这不可能,你们是在骗我。教宗告诉我,告诉我它已经被销毁了。假的吧,是假的吧。

K,请允许我代表黄铜兄弟会全体,诚挚地为你献上本该属于你的礼物。献给克里斯汀·杨,由泪城修院的银司铎倾尽心血,从喀克拉山到菲格尔领独一无二的战斗外骨骼。向天才的银洛星致敬,他的作品举世无双。

一具银白底色的中型外骨骼,线条流畅又简洁,像月色下的骨瓷。设计巧妙精致,从外表看不到任何管线和齿轮。主骨上用掐丝金勾勒出来的惩戒修女纹章,弯弯延延攀附在四条液压助力肢干上。克里斯汀回过身来,走到这件艺术品跟前,跌跌撞撞如同一位蹒跚的老人。她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坚硬且致密的东西被碾碎了,崩解了,心脏仿佛在身体每一处跳动。当她的视线落在第一横骨上,那一串熟悉的花体字——伊洛维亚的月与火,有一支无形的手要把她迎面推倒,溺入幽深的哀恸里。

冲压加工钢板装甲,堪比黄金的铝合金骨架。使用咬合链条传动,毫无凝滞的万向节机构。原动机是匠心独运的鲸油内燃机,使用加氢鲸油,动力澎湃又稳定。机动件附带导轮组和碟盘制动,让驾驶者很轻松地借助伊洛维亚高空缆车的缆轨进行机动。挂载一门手提式米特留斯六十四连管风琴,足以让驾驶它的修女扫清面前一切魑魅魍魉。AG用桌角磕了磕烟斗,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道。操作机构是根据某人的身形精心调整过,除了那位红头发的修女,全世界再也找不出能钻进这一台杀人机器的人。说实话我想象不出来这是何等的偏爱,集结所有逾制渎圣的工艺,炽热的血泪,融汇成一件尽善尽美的杰作。司铎和修女,亵渎与圣洁,啧,坊间永久不息的话题……

闭嘴!克里斯汀深吸一口气,吐气。她说,AG先生,不介意的话,请给我一点私密空间,来试一试这具外骨骼。

你哭了?你哭了!哈,修院头一号的杀戮猎人,高傲的克里斯汀·杨,竟然也会流下两行可怜的猫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象这个场面,我期待很久了。

是的,我流泪了,你满意了。红发的修女抬起头,看向他。

5.

朦朦胧胧,沥沥凄凄。

一滴水从高空中陨落,叩打在弧形的装甲片上,顺着掐丝金的纹路,流进错落有致层层叠叠的齿轮之间。

克里斯汀驾驶着银色外骨骼,站在国家至高法院的天台上,雨水给她笼罩上一层薄纱。在她身后,F和他的观察员展开了重型外骨骼背部的外设,一门48磅的后膛管退炮,就像在霏霏细雨中灰色大理石上绽开了一朵铜色的花。观察员从另一架外骨骼的弹药架上取下弹头和丝绸药包,F拉动炮闸,装填,闭锁,在火门塞入了雷管。

K,一切准备就绪,报告射炮诸元。

方向不动,定标1200,射表3进4。微风,雨水影响忽略不计。

很好。F拽着发火线,用另一只手抹了抹额头的滴水。现在就等莫尼特尼号的一声炮响了。

从至高法院天台可以俯瞰整个伊比克里区,鳞次栉比的屋瓦张开鲜红的翅膀,在林立的工厂烟囱间滑翔。稀疏的铁架高塔上生长出往来交错的缆索,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缆索上有一辆高空缆车慢悠悠地爬行。整个城市正在徐徐上升,偶尔有不知何处钢铁弯曲变形的声响。克里斯汀知道,大银月正从地平线的子宫中分娩,伟力将凡人拉到最接近神的天空。

发现67兵团龙骑兵,325方向,距离1170。就在皇家建云广场。大鱼要上钩了。观察员放下望远镜,开始旋转炮座万向轮。

现在我们对最后一次表。F掏出了怀表。0817。

0819。你慢了。克里斯汀发动了引擎。

等一下,修女,虽然说我憎恨修院里的所有人,可是我还是想说。如果行动有所不测,我们。这个南宾利德昂的炮兵向克里斯汀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们还可以说,自己是意外卷入这件叛乱事件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自我防卫,在此之前我们相互并不认识。但是你,你彻彻底底地与修院决裂了,毫无退路可走,置于死地。我们是为了人类自由意志的未来,你又是为了什么?

克里斯汀合上头盔,没有说话。

机载缆索被绞盘收紧,发出梭梭落落的声音。外骨骼带着克里斯汀升高,再升高。咔哒声,导轮组稳稳吃准了钢绳轨道,曲轴轻快地运动起来,压力表的指针在绿色区间抖动着。她拧大了别在右肩上的无线电的音量,只有嘈杂的沙沙声,倏尔AG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几句,仿佛是大雾中匆匆飞过的几只鸟儿。

引导人类的炮火吧,银甲的女武士。炮兵劈下敬礼的手,挺胸立正。

真少见。F居然赞美你了。AG的嗓音即使透过无线电还是那样欠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罢,克里斯汀的右手松开了离合,怠速的飞轮瞬间亲吻了传动轮。钢缆上的水滴像鸟一样惊落,银色的闪光在红色城市的上空驰骋,飞扬的红发就是这片岩浆中迸发的煨烬。

6.

为了阿银,她喃喃地说。

7.

隆重盛大的巡礼队伍缓缓进入女皇大道,向着泊森行宫前行。打头的是五十名帝国福利院的孩子们,她们站在花车两侧,穿着白衬衫,格子裙和白色长袜,手持鲜花,微笑着,唱着歌颂圣恩的赞美诗。在她们身后,身着猎装的龙骑兵啼声哒哒,熊皮帽上的绒球随着马步晃动。沿路两侧窗口的民众把月季和玫瑰洒向随后的马车,在雨水的裹挟中,花瓣附着在王公贵族笔挺的礼服上。克里斯汀停在街道上空,透过头盔的观瞄装置窥视这一切,由于过于遥远,更像是一幕有些变形的不大真切的默剧。她看见贵族车队后面的圣舆,那才是他们谋划已久的目标。一团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蓝色金属球,直径有半条大道那么宽,没有轮子没有烟囱,悬浮在街道上,距离地面有一两米。如果不是泛着金属光芒,根本不像是该在这世界上存在的造物。越过这不自然的蓝球,勉强可以看见轻步兵们的绿色尖帽。

背后传来一道遥远的空炮声,很快淹没在民众的欢呼浪潮中。

定标1007,HE高爆榴弹,缓发引信。一发校准,放!

克里斯汀用耳朵捕捉着炮弹的破空声。很快,一声尖啸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就像云层之上有一位巨人用指甲划过玻璃。火团在远处的屋顶瞬间膨胀,把瓦砾抛向天空,黑色的烟柱笔直地向高空升去。花车上的孩子们像被开水浇到的蚁群一样跌下花车,龙骑兵整齐的队列被搅乱了,士兵翻身下马分散开来。混乱中,几匹脱缰的战马踩过跌倒的女孩,在队伍前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奔跑。

炮弹近失。修偏,向左两刻,定标994,弹种不变。三发校准,放!

爆炸声中,火团包裹住了蓝色圣舆,冲击波同时击碎了最后一排贵族马车。第二发炮弹落在了威尔维河里,掀起了高耸的水花。接着第三发砸中了轻步兵的行列,克里斯汀隐约看见有人的残肢在空中翻转。腾起的烟雾吞下了整个队伍,待到烟雾散开,巡礼队伍一片狼藉。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蓝色圣舆毫发无损,一点也没变,正中的炮击就像风拂过发梢一样轻描淡写。

首发命中目标不动!炮火延伸,定标不变,榴霰弹,空爆引信。急速射,放!她对着无线电吼叫道。

龙骑兵的指挥官很快从炮击的惊愕中反应过来,指挥刀在空中挥舞。兵士撞开两侧的房门,冲进房屋,从窗口探出身,向远处的克里斯汀射击。当榴霰弹在空中绽放的时候,无论是士兵,军官,贵族,还是女孩,他们的身躯在金属射流穿透下迸发出一朵朵血花,如同灰色的台布上压碎了一个个西红柿。

圣舆岿然不动。

炮击持续了三分钟,克里斯汀听到无线电中传来交火声。很抱歉,F说,警备营的崽子们反应真快。继而传来激烈的爆炸声。F的频道哑了,远在铁甲舰上负责调度的通讯员立刻掐断了它。耳边划过弹丸飞过的嗖嗖声,龙骑兵向前突进了,他们很清楚如果不敲掉远处高缆上的炮火观察员,榴霰弹还会削出更多的血肉人棍。克里斯汀愣愣地看着那圆深蓝,偶尔有子弹击打在外骨骼的装甲板上,都被弹开了。

在她脚下,年轻的海兵们从巷道中推出好几辆堆满沙袋的推车,拦腰截断了女皇大道。海兵们在哨声中排好了线列,就在下一秒,对峙双方的来复枪疾风骤雨般响了起来。第一轮攒射后,黑火药燃烧出的白雾遮挡了双方的线列。很快白雾变成了疯狂闪烁的淡红色光幕。她感到钢缆像演奏的琴弦一样震动起来,下面伤员的哭喊仿佛变得十分遥远,就像是从水底传来。与此同时,城市四处也响起了枪炮声,那是兄弟会牵制警备营的战斗。

K!K!克里斯汀!AG的吼声把克里斯汀从恍惚中拉出。圣舆没有按照预定路线移动,它拐进了豪斯威尔街!

什么?克里斯汀踩下油门,导轮与缆绳摩擦赫赫作响。

天杀的皇室,他们在地铁隧道里埋伏了不知道多少胸甲骠骑兵!这完全是计划外!他们突破了我们在黄葛树大道的线列,打算接应圣舆从豪斯威尔街头的环形礼拜广场突围!

该死!克里斯汀撞碎了迎面驶来的缆车,警备营的士兵伴随碎片纷纷落下。还有谁在那?

是Y!那个固执的伊比克里佬。他打算带着一帮跟他一样老的王八蛋们,拦住骑兵,用一堆要被淘汰的古董!

告诉他,我一分钟后赶到。克里斯汀放开导轮伞齿锁定,像一只灵活的猿猴,跳上另一条交错的轨道。在钢缆剧烈的波动中,导轮瞬间卡准,所有仪表的指针移动到醒目的红色。

一滴雨滴落在引擎罩上,化作袅袅轻烟,弥散。

8.

雨还在下。

代号Y的伊比克里佬解开衬衣的第一颗扣子,大口呼吸湿润的空气。水顺着额头的皱纹曲曲折折。他本来已经很老朽了,现在却精神焕发。他穿着一件五十年前的猎兵士官常服,制服被熨烫得很硬挺,像逃过了时光。跟在他身后,一队曾经的猎兵们排着双排线列,以每分钟一百一十步的速度整齐前行。对于这些农民,小商人,退休职员来说,猎兵这个身份已经足够遥远了。那些峥嵘岁月就像手中的米涅步枪一样陈旧。然而,伊比克里佬回首看见刺刀如林,雨丝又仿佛变回那场新十年战争的豪雨。阴仄的街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蓝天,白云,青的草原,一队队蓝衣的线列步兵。

旗手,出旗!他抽出了指挥刀,刀尖指向天空。

一面弹痕累累的战旗树立了起来。鼓手敲打铁皮鼓,演奏起皇家猎兵进行曲。鼓点开头很生涩,但很快,它又像四十三年前那么准确了。

停!指挥刀劈下。队伍停在礼拜广场的入口,面朝豪斯威尔街。

反骑兵方阵!队伍开始收拢,变换成双排空心方阵。

装填!

鼓点变得急促。老人们遏制住手的颤抖,从腰带的子药盒取出底火,塞入枪机的卡槽里。接着竖立枪口,撕开火药纸包一角,倒入枪膛,再放上弹头,用通条向枪管内部压实。一切准备停当,伊比克里佬看见街道的另一端有一条灰色的线在快速放大,愈行愈近。

干得很好,老伙计们!现在,瞄准,标尺两百!他高高举起了指挥刀。鼓声暂停了。

雨水有力地拍打在枪管上。

射击!

灰线出现了几个缺口,很快又恢复了。地面的小石子开始跳动起来,积水的边缘激起道道涟漪,接踵而至的是渐渐清晰的嘈杂马蹄声。当猎兵装填完新一轮子弹,冲锋而来的第一排骠骑兵放平了长长的骑枪。

标尺归零!射击!

伊比克里佬挥开面前的硝烟,已经能看清骑兵帽上的穗花在上下摆动。他正想大喊一声上刺刀,电光火石之间,庞然巨影从天而降。地面龟裂,尘土扑面,气浪把他掀翻在地。耳鸣中,他支起身,尘埃中只能看见金色的惩戒纹章。

克里斯汀按下了管风琴的扳机。六十四发弹丸撕裂了面前一切跑动的东西,骑兵的攻势就像撞上一面无形的墙。散发着滚热气浪的弹盘弹出,刹那间新的弹盘开始了恣意怒吼。在倾泻了成百上千发铅子后,敌人的洪流像被巨石斩开,剩下的骑兵顺着惯性冲到了方阵两侧,被猎兵方阵两侧的步枪火力攒射。战斗持续了不到半分钟,当枪声停歇,街道悄然寂静,血混合雨水汇入了街道两旁的下水道。

AG,骠骑兵已歼灭。圣舆已经返回预定道路。我很快会过来掩护你。克里斯汀向头顶的缆轨抛射了机载绞盘索。

她低头看向那些老人,雨和尘土在他们的旧制服上留下难看的污迹。然而他们却坐在泥水中,咧嘴笑着,像一群年轻人那样纯粹。

克里斯汀点头致意,他们纷纷摘下了军帽。

向你们致敬,尊敬的皇家第三十六猎兵团。贵部昔日的英勇事迹家喻户晓,我对修院强加于你们的不公平待遇和错误裁决感到非常抱歉。

伊比克里佬站起来,目送着克里斯汀离去的背影,挥舞着自己的士官帽。

向你致敬,伊洛维亚的月与火。

9.

克里斯汀喘着气,对拒枪瞄准的AG说,看样子我错过好戏了。

一辆坦克的残骸在街道正中燃烧着,在那暗红色的透明的火焰中,一个人从舱门伸出的身影清晰可见,像在水中一样波动着。在坦克四周,七零八落的,是好几十具被打得稀烂的尸体,上面还残留着海魂衫碎片。这场鏖战的遗迹看起来就像某种诡异的古代献祭。视线向远处延伸过去,遭遇得是更加暴力混乱的场面。一列双层火车死死抵着陷在建筑中的巨大蓝色球体,车头特制的撞角连同整个车头已经变形,压扁的锅炉泄露出滚滚蒸汽。残垣乱石中散落这几块冒着热汽的不规则肉块。那是被高压高温蒸汽瞬间切割的人体。

不,K,好戏才刚刚上演。AG趴在一口坦克炮轰击出的墙洞后,外骨骼已经展开固定成合理的狙击台。装甲头盔已经打开,几个大小不一的透镜重叠在他的眼前。他拉开枪栓,一枚克里斯汀从未见过的大号子弹放进枪膛。此时,在冲天的蒸汽烟柱下,圣舆的外壳竟像水面一样波动,三个身影从其间吐出,飘飘然降落在倾颓的街道上。

克里斯汀的炮兵观瞄镜倍数不高,只能依稀看见三个人影,看起来跟普通的人影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仍然感到有熟悉的情绪从心中冉冉升起,墙外的雨声和AG合上枪栓的声音被无限地放慢了,稀释了。那是五年前女皇为帝国计算中心剪彩的日子,神明从她低垂的头前面经过,她流下了虔诚的泪水。阿银的声音就像平地惊雷炸响,他拦住了神的去路,大声说出了诸多对圣谕的质疑。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斗胆窥探神的圣体,为了阿银。

枪响了。厚重亦如巨大的心脏在黑暗中搏动。枪口激起的烟尘一时间笼罩了AG。克里斯汀看到远处有一个身影倒下了。

AG把枪托从右肩换到左肩,右手抓住枪栓。倏然,他转头对克里斯汀说,快闪开!

砰的一声巨响似乎穿透了身体,全身关节发出嗡嗡的颤音。克里斯汀看清眼前的情景,温热的液体就濡湿了股间。半截人体上树着一根突兀的脊椎,像一根黑色的树桩,伫在削开的外骨骼底座上。鲜血在地面上溅出了一大片放射状的红色斑点。血迹涂过整个房间直到另一端的墙壁上。AG的上半截就陷在那里,他的肢体不自然地扭曲着,嘴唇不翼而飞,露出血汪汪的牙龈。双目爆裂,组织液混合血液从一对眼眶涌了下来。

造成这残忍一击的,是一大块从蒸汽机车上扳下来的铁皮。跟AG的上半身,无数零件和金属残块一起,在墙壁上留下了一幅神的画作。

克里斯汀丢下手中的米特留斯,捡起了那把还完好无缺的大枪。此时此刻,银月松开了无形的大手,城市开始从天空下降,雨水在引力的拖曳下,慢了下来,蓬散成整座城市的一头白发。当她装填完一发血迹斑斑的子弹,举起步枪,枪托抵肩,水滴完全凝滞在无风的空气里。阳光刺破云层照射下来,折射在如恒河沙数的雨雾中,一颗颗,就像一穹星河在闪耀。

两位神正径直向克里斯汀跑来,迅猛得像荒原上的猎猎强风,撞碎了一路的水珠,留下令人咋舌的白色雾迹。克里斯汀的眼睛根本无法捕捉他们的身影。她嘴唇翕动,说了一句简短的话。扣下了扳机。
一道水雾骤然停止了,克里斯汀看见,两截躯壳以极快地速度跌落滚动着,散落出更多的内容物。那根本不像是一个生物该有的组织,而是一些齿轮,链条,传杆,彩色细线,金属匣子和花花绿绿的薄板。这些部件溅落起一串串水花,最后停下了。

这就是神明吗?她拉开枪栓,红热的弹壳跳出,砸在她脸上,隐隐生疼。

还有一只,来不及了。

她丢开斯班瑟,掏出了枪套中的柯尔特左轮,掰开了击锤,指向袭来的叫做神明的家伙。

第一发。

子弹击中了那家伙的躯体,发出令人牙酸的跳弹声。

气浪和水雾像霰弹一样飞来,冲刷掉克里斯汀身上的大团血迹。那个身影已经遮蔽了从墙洞射进来的光芒。

第二发。

弹头依然没有击穿,反弹回克里斯汀的腹部,狠狠地钻了进去。

第三发。

左轮从手中脱出。一只湿漉漉的人的右手袭来,扼住了克里斯汀的脖子。猛烈的冲击力扼住了她的呼吸。

世界便暗了下来。

10.

我死了?

克里斯汀从不安的梦里醒来,眼前是一片黑暗。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端端的,什么也没缺。

二十一乘以一十九,嗯,等于三百九十九。很好,意识正常。

她松了一口气。摸摸了身上,捻了捻,衣物还在。只是表面很干燥,不像淋过雨溅过血后的质感。腹部也没有弹孔。

奇怪。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克里斯汀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了视力,换言之,死去的魂灵是不是没有视力。无垠的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随后显露出一道璀璨的银河。她发现自己悬浮在这星辰之间,脚下踩不到底,这种像被吊在空中的感觉让她感觉不大舒服。不过她很快忽略了这一点,被星空中兀然出现的一豆蓝色吸引了她的注意,蓝色圆形边缘像镀着稀薄的白光,隐约有放大的迹象。眨眼之后,蓝色掩蔽了整汪星辰,克里斯汀被吓了一跳,她抬头才能勉强看见深蓝的弧形轮廓。像被思绪的闪电击中了一样,她的手开始颤栗。

这是一艘至高至大的圣舆!

蓝色表面波动了起来,克里斯汀听到了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声音。

杨女士,祝贺你完成了愿望的一部分。低沉的声音从圣舆论内部扩散开来,克里斯汀瞳孔的映照里,是一张淹没在人海中就会被遗忘的脸。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是的,这是一个问题。长久以来,我们有着不同语言下不同的名字。弥赛亚,尔撒,拉,易卜拉欣,二郎真君,奥丁……

你是神。

是的,但是这也并不是我们真正的所在。杨小姐,我们知道你是一位肝胆相照的合作者。所以,请允许我回答你的问题,我们到底是谁。

圣舆的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陷出一口深邃的漩涡。在漩涡深处有光点闪烁了两下,接着灼眼的强光笼罩了克里斯汀。

两万年前,一艘恩主的小型炮艇在昂星团进行了主炮发射。这艘载员四十万名的游猎炮舰只是整个基干舰队两千多艘的战舰中最小的型号。舰队以战舰与战舰之间数百光秒的距离,组成了一列复纵阵列,在昂星团的群星间埋伏了上千年。在决战打响的三十微秒间,它们向银河系猎户座臂旋投射了相当于半个银河系能量的炮击。光束在四百一十七年后击中了正在加速的敌军舰队。历时一万四千年,战争结束了,战场像烧红的烙铁辐射出巨大的红外射线,是茫茫宇宙间千疮百孔的创口。被引爆的恒星数以万计,就像这黑色乐章的银色符号,只有无数的黑洞穿行其间。如果有谁冒失闯入这篇空域,如同顽童手中的橡皮泥一样,会在一瞬间被扭成一根一分子粗的细绳,或者吹成表面积有上千万平方公里厚度却只有几个原子的气泡。恩主输掉了战争,按照宇宙文明间的盟约,缔结了一系列屈辱的条约。其中一则就是,恢复战场中成千上百颗星球上,那些不幸泯灭的无辜生命体系。

那发来自小型炮舰的炮击穿透了敌方文明的一艘辅助舰的货舱。剩余的能量有很少一部分,折射到一颗拥有大气层和液态水,被土著生命称为地球的行星上。那部分能量击穿了整个星球,使它与原本的一颗卫星发生了猛烈的碰撞,在引力近千年的较力拉扯中,最后形成了一个松散的星体系统。六颗卫星围绕着新诞生的行星旋转,而一两颗低轨道卫星在经过最低点时,潮汐力甚至能把行星的物质拉到空中。

原行星的生命荡然无存。在恩主被泽整个银河系猎户壁旋的条约执行计划中,地球生命复苏。为了方便管理,他们激活了地球原始生命设计的一种硅基电子智能,作为代行管理者。那就是我们,你们口中的神。

克里斯汀久久说不出话来。整件事情有着一种浩瀚的不真实感。就像站在高台观看一场蒸汽机车比赛,视野中赛车并没有急速奔驰的质感。

过了很久,她张口了,用一种虚脱的语气。

那些传说呢,那些经书,那些口口相传的史诗故事呢?

计划之前就存在了,那是旧人类就记载的故事。我们为了方便管理人类的繁衍和进步,采纳了那些本来已不具有全面公信力的故事体系。当人类得知,在深山,在海底,在天空中栖息着左右生死的神明,他们就不会去探索山脉,海洋和太空。当虚无的敬畏从光芒中具现在眼前,当一只手挥动就能带来风调雨顺,人类就跟黏在糖浆上的蚂蚁没有分别,哪怕他们体内蕴藏着创造和毁灭的雄伟能量。

这是玩弄!克里斯汀提高了声音。

是的,恩主承诺了复活,并没有承诺许给蝼蚁一个怎样的未来。维持现状是经济的,稳妥的。

可是我们还是发明出了蒸汽机,铁甲舰和日新月异的杀人武器!

不过是为了养活滚雪球增长的人口,身为管理者我们也不介意披着兽皮来编造神谕。何况,你们真的摸到了旧人类的天花板了吗?

克里斯汀发现,自己那把柯尔特一直规规矩矩地置在皮制枪套里。她握住枪柄,金属的冰冷触感是那样的真实。

我不明白,你现在跟我滔滔大论,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的夙愿,杨女士。你跪在爱人的尸体旁立下誓言,身为神的我听着呢。

神要杀神?

准确的说,是杀掉意见相左的神。管理者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恩主的规则却又是不许我们自相残杀,但是人类可以,所以,像黄铜兄弟会这样的组织也明目张胆地存在着。怎么样,杨女士,我们诚挚邀请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你已经跟我们合作过一次了,很清楚我们的实力和决心。我们的主张是给予人类更多的技术,让他们快速高效地自我控制族群的数量,情况必要时管理者再进行调整,而不是用冗杂低效的宗教来上一个不得人心的笼头。

自我控制?是什么,是通过战争,劫掠和屠杀吗?

神明对克里斯汀露出了微笑。

你很聪明,杨女士,我们选择你也不是没有原因。

如果我拒绝呢?克里斯汀举起了左轮枪,像她修女生涯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掰开了击锤。

相信我,你不会的。神依旧笑着。

准星套住了目标,女人深吸一口气,指头搭在了扳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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