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作者:哈迪
责任编辑:银落星

我会等你,直到时间终结。

五月间的Kirkby Lonsdale(1)编者注:柯比朗斯代尔(Kirkby Lonsdale)是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南湖区的一個小镇和民政教区,这里有美丽的月牙河经过岩石通道,通往附近的魔鬼桥(Devil’s Bridge),还有许多17世纪和18世纪的建筑。在1086年威廉一世组织编撰的末日审判书《Doomsday 》中提到柯比朗斯代尔制定了13世纪的市场宪章。小镇一如既往的清冷多雨,钟敲了第六下。

钟声荡起涟漪撞击在砖砌的重重屋墙上,得到的是1940年的沉默回应。

当钟声传到月牙河边一幢白色的小楼时,爱丽丝·帕达里克正坐在窗前敲打父亲笨重的打字机。

“亲爱的亚力克,你什么时候回来?”一串字母出现在纸上,爱丽丝顿了一下,瞥了眼窗外的晨光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抽出信纸,揉成团甩到了地上。

她趴在桌上,听着不知哪来的细细的钟表声,一时竟想不出写信的法子。

亚力克远在海峡对面那个说法语的地方打仗,镇上很多人都已经收到了来自那儿的不幸消息,不过还好,上次收到亚力克的来信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也许他很快就能回来了吧?爱丽丝的手指摩挲着信纸粗糙的表面,她想象着亚力克手握这张纸写信的情景,想象亚力克在灯火照耀下闪烁的眼睛。她迫切地想要给他写封回信,可是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思念,真到了要表达的时候,她却说不出来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爱丽丝靠着窗台呢喃。她总不能只写这两句话拿去寄吧?爱丽丝无奈地抿抿嘴唇。

她换下睡衣,穿上有带着蓝色绸带的白色长裙,拿起亚力克的来信,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抓起衣帽架上的圆边帽,开门出去了。

爱丽丝历来不像镇上的其他女孩。在母亲教会她如何像其他女孩一样穿衣打扮的技巧后,她仍会披散着蓬松的金发、穿着小裙子一溜烟跑到月牙河对岸去。从小到大,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蹲在魔鬼桥上看河里的树影和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

而现在,每次从魔鬼桥走过时,她总是会想起那个傍晚——那个面目干净清秀的少年出现在月牙河的粼粼波光里,伴着傍晚的流风,伴着带来繁星的晴朗暮色。爱丽丝看着这倒影竟是一下子愣住了。而那倒影看着这呆滞的女孩温和地笑了笑:“你在看什么?”他的语调快乐而充满好奇。爱丽丝扭头站起身来,盯着他明净的眼睛——她永远忘不了他在暮色明暗交界处看她时琥珀般的眼睛。

从荒野来的风猛烈依旧,而Kirkby Lonsdale小镇天边的那抹晨光逐渐明亮起来,照亮了爱丽丝漫步在绿草茵茵的平原上的身影。晴朗蓝天在和绵绵阴雨的多日对抗中取得了最终胜利,小镇萧瑟肃杀的气氛似乎也在温和的阳光中褪去,风尘仆仆的邮递员拉蒂默大叔蹬着自行车从爱丽丝身边经过时绽开了个难得的大笑脸——看来今天并没有从前线传来的坏消息。

天蓝色的幕布和绿草山坡之间的分割线是蹦蹦跳跳的爱丽丝。她把亚力克的来信展开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拥抱这些文字,就能触摸到远方战壕里的爱人。

“爱丽丝,远在海外漂泊,家乡的一切恍惚中显得不真实起来,Kirkby Lonsdale像是曾经做过的梦,那些色彩如此梦幻……我这才懂得回家是怎样的幸福。爱丽丝,我梦想着不久便能回家,这样我便能亲自向你诉说最近的日常。我梦想着回家之后能与你外出一周,无论是哪。试想着,只有我们俩,无他人打扰……万幸,我在老去之前还能再见你……”

爱丽丝站在山脊上,面对着广袤的平原荒野和森林,她的金发在坎布里亚的风中飞舞,白色的裙摆像Kirkby Lonsdale上空的云,细细的钟表声如影随行。她默念着信中的文字,这些文字在风中翻飞,带她的目光越过茂密的树林,越过蔚蓝的海洋,越过掠去无数生命的炮火,又越过尘土满面的一个个面庞。

那一边的战壕里,亚力克就着微弱的烛光书写着这些文字。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Jamais je ne t’oublierai.”他们对对方呢喃,脸上浮现幸福的微笑。

“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亚力克·哈迪枯坐在窗边,双眼无神地望向这银河联邦时期古老地球上的无人深空,透露出疲惫和病态的虚弱。头顶的吊灯在来自海面的风中晃动,光晃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具干枯的尸体,蓄起的胡须更让他显得老态和无精打采。他比白天看起来明显消瘦了很多,掩盖在西服与风衣之下的身形看起来十分空洞。哈迪几乎像是能被人轻易地折断、打碎了。

他在感受自己的心跳,那“咚咚”声提醒着他在生病,病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想到曾在时间视窗里看到的跳动的烛光,不知何时就会灯油耗尽,生命寂灭。

上次心脏病病发晕倒时是艾登发现了他,他刚好路过地球顺路来看望他。哈迪记得从地球古老样式的医院醒来的时候,艾登问他,是把他接走,还是他来留下来,不然下一次晕倒就不一定会有人发现了。他可能孤独地死在地球上。

哈迪拒绝了他,回到了这幢位于小镇海边山脊上的小屋。

他不喜欢这个跟他哥哥埃米特长得一模一样的克隆人。

今天下午他又晕倒了,没有人发现他,他就在地上待到了清冷的海风将他吹醒。然后他吃了药,坐在窗边桌前,对着面前的手稿和窗外的死寂发呆。

现在艾登说的倒是有一半实现了呢。哈迪苦涩地笑了。

哈迪时不时就会想,为什么人类现在科学技术都这么发达了,能星际旅行,能造出跟真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克隆人,却还不能达到零风险完全治愈心脏病?诚然,他的心脏病是可以治的,但是风险太大,虚弱的他很大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算了,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他又不是医生,他只是个快要死了的历史学博士,他甚至不值得联邦为他造个克隆人。

他看了看桌案上《二战中的英国》的手稿,摘掉眼镜,捏了捏眉心。总是要在死前完成这个的。

艾登曾经劝过他不要在历史上白费力气,因为上一次战争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得一代代人几乎要忘记战争是什么了。

但是太平静,也是迟早会出问题的。

哈迪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当下的问题:过分强调个体的独立,家庭的意义被淡化,情感荡然无存,一切都像是由程序设置好的。比如婚姻关系——或者说爱情的逐步程序化。

比如他的哥哥埃米特和一个女孩结婚、在地球上工作时死于意外后,那个女孩程序化地离开了地球,随即嫁给了联邦政府用来接替埃米特工作和生子任务的克隆复制品艾登。

哈迪来地球前曾经去找过那个女孩,他问她是否思念过埃米特,她否认了。她笑着说,一切都只是安排而已,就算是他活着的时候我也不曾思念。不管跟他在一起还是跟复制品艾登在一起都是一样的。你们学历史哲学什么的人都太感性了,相信童话故事是没有必要的。

于是尽管时间冲刷了历史,那些历史故事逐渐被遗忘,人类大步向前似乎不想回头,但是哈迪始终相信,人类是需要历史的,需要那些曾经闪耀人类历史的情感。

而很好地展现了这些的,应该就是古老的战争时期吧。

最终,他选择独自住到了这个海港小镇来,躲开那个不会支持自己的哥哥的复制品,来到这个离埃米特出事的地方很近的小镇。

此外根据有限的历史记载,这里是一个历史上属于英国的小镇——也许是因为战争的多次洗礼才让它如此顽强,这座小镇居然无视了时间般地一直存活到人类殖民宇宙。平静,适合研究,也适合本就没有什么朋友的他等死。

他开始想明天的安排。明天就去镇上逛逛吧,再收集收集老古董,那些古老的故事和童谣。

然后,再看看时间视窗吧。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Jamais je ne t’oublierai.”他心中默念那句从镇上老人口中听来的民谣歌词,琥珀色的眼眸在锈色灯光明暗交界处似萤火闪烁。

Kirkby Lonsdale的阳光很好,爱丽丝坐在山岗上的树荫底下看书。斑驳的阳光落在书页和她金色的长发上,陪伴她的是高岗下一望无际的荒原和属于荒原的风,还有好像是来自怀表的钟表声。

她正在读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可是书页停留在洛克伍德先生可怕的噩梦那一幕上,迟迟没有被翻动到下一页。爱丽丝强迫自己的眼睛把那些词句引到脑海里,但是她还是失败了,叹了口气,合上书,把书扔到了一边。“爱丽丝,你这样可不行啊!”她摇摇头,满脑子却都是关于亚力克的记忆。

她躺倒在草地上,金发散落开来,蓝色的眼眸里飘着白色絮状的云。

她想起那个跟现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下午——阳光、蓝天、山岗、荒野……亚力克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书,她就像现在这样躺着,看着他被阳光钩出金色光晕的侧脸和那身崭新的军装。她问了他一个问题,而他的回答她至今没忘。

“即使地狱炼火为袍,亦闪烁着天国光辉;如果必须迎接死亡,那未来亦是神圣。”爱丽丝默念着这珍藏在记忆深处的话,“如果能够保留住这儿的和平宁静,能够保住我现在目之所及的一切,那一切的牺牲都是必要且值得的……”

泪水夺眶而出,她坐起身来,荒原风吹起她身上蓝色的绸带——

“哒”,背景里的钟表声音一声脆响。

所有一切都静止了。

一切仿若立体的古老油画。

现在正值地球上春季的末尾、夏季的开头,一年中阳光最好的时节,哈迪却将他自己裹得异常严实,尽管如此,他看起来依然像是觉得很冷。他的嘴唇缺乏血色,皮肤透出不健康的苍白,青色的血管更加清晰可见,双手还在不自主地颤抖。

哈迪收回眺望的目光,把香烟甩到了悬崖下。

他返回屋子,走到房子最深处那间没有窗户的工作室,锁好门,在黑暗的工作室中央一座拼装出的机器前坐下。他按下电源开关,机器嗡鸣着启动。仪表和计量器的指针摇摆不定,指示灯接连点亮。

哈迪尚不十分熟练地操作着机器,机器发出一些令人不安的噪声,就像一匹急需安慰的马儿。

这是时间视窗,一种被官方严令禁止的仪器——甚至不允许被提起的。它可以被认为是一台时间机器,可以通过它看到任意历史片段,在研究辉煌时刻,它能做到的甚至远远不止如此。

在星际扩张时期,科学家利用时间视窗做了很多事情,结果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后果——有传说那时的影响至今仍产生着影响,并仍将持续影响将来——从那以后所有跟时间视窗有关的项目都被叫停,相关资料被焚烧,时间视窗被关闭销毁。目前只有一些受联邦政府监管的历史学者拥有时间视窗的雏形和部分资料。

当时从导师史密斯教授那里秘密索取到这台机器的图纸和模型时,史密斯对这名曾经的学生的科学研究精神抱有了过大的信任。此外他也不认为哈迪能够通过少之又少的资料成功复原时间视窗——无论是在理论技术上还是时间上。

不过当初哈迪还有埃米特的帮助,又经过长期的自学和研究,这台机器终于还是被他复原了出来。

我只是要在死前更好地完成历史研究和著书工作,之后我会销毁这台机器的。哈迪去找史密斯教授时曾向他这样保证过。

现在这“牢不可破的誓言”正在被打破……

终于,他的面前,一块灰色的方形视窗——时间视窗——渐渐亮起,浅粉色的时光线轻轻摇曳。哈迪不安分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在操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操作,视窗光线明暗变幻,显现出一个模糊的场景。他把扫描仪拉到视窗前方,随手打开。扫描仪“咔哒”作响,开始扫描视窗内景象并显示出来——现在他掌握的时间视窗技术并没有当初被禁时那么成熟,所以仍需要扫描仪的帮助——场景越来越清晰,视窗中有身影移动,但扫描仪显示屏的画面如水波般晃动,不连贯。他调整了一下,画面稳定下来。

熟悉的画面出现,哈迪靠到靠背上以平复激动的情绪。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在暮色中漫步在荒野之上的高岗上。她金色的长发在阳光照耀下如天使的冠冕,清冷的荒原风吹起她的裙摆和裙子上的蓝色绸带。她就像巡视人间的精灵,棕色和绿色混杂的荒野上盛开的一朵蓝白闪耀的花。

哈迪推进镜头,近得仿佛此刻他正与少女同行。

她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吧,白净的脸上尚带稚嫩,双唇如攀爬在院墙上的蔷薇般粉红,眼神中是战争时期独有的悲伤、忧思和遐想,寂寞围绕着她。她就像从历史风尘中保存下来的画里的女孩,一举一动、一分一刻的神情流转,都伴随着时代的印记,时间的痕迹。

晚风忧戚,星如萤火。霞光与星光辉映,像是穿过千百年的时光,照在了哈迪脸上。

哈迪心中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原本干涸的眼睛此刻闪烁出琥珀色的光来,好像荒漠之中由焦阳自地底下烘烤出的一丝水蒸气,一路上升直到注入了一株干涸的植物那些炎热的细胞中去。纤维舒展开来,发出了细小的噼啪脆响。他病弱的心脏也一反常态沉重地跳动着,他感到激动和害怕,不只因为使用这台违禁的机器,也在于他窥探到的景象,这名少女。

时间视窗的初始时间设定已经停留在“1940年5月13日6:00”很久了,终止键的按下往往发生在时间怀表跳动到“1940年5月13日19:00”左右——一次错误的地点设定,哈迪开始了一天天窥探一个女孩一生中的13小时的生活。

她知道在遥远的未来会有个陌生人反复观看她的这一天吗?哈迪总是会这么想。

另外,这种感觉,是爱吗?

从未体验过这种情感的将死之人,心中的欲望日益强烈。

爱丽丝奔跑在小镇前往火车站的路上,她急促的脚步踩得满地的落叶哗哗作响。雨水混着泥土溅到她的裙摆上,但是她满不在乎,她必须要赶在钟声敲响七下之前赶到火车站。

车站里意料之中的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前来送别的人们还有穿着军装准备上战场的士兵。爱丽丝在人群的推搡中四处张望,她急切地寻找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知道,那些士兵里一定有双眼睛此刻也在四处寻找着她。可是……

可恶!即将启程的铃声响起来了!亚力克,你在哪儿?

人群此刻也因临近最后的送别时刻而更加拥挤起来。不知是谁不小心打掉了爱丽丝的帽子,爱丽丝的金发在汽笛白茫茫的水汽中飞散。水汽迷乱了她的视线,鸣笛声遮盖了她的呼唤。她着急地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茫茫水汽中,他搂住她的腰,径直吻上了她的唇。

“等我。”亚力克温柔地捋着爱丽丝的头发,朝她笑了,那笑容一如他们第一次相见。

“我会等你,直到时间终结。”

突然画面模糊起来,再次清晰时,是爱丽丝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就着清晨的阳光读着亚力克从战场上的来信,她的脸上掩不住满心的欢喜……

画面再次模糊,激烈的炮火声和女人孩子的哭泣声在画面清晰之前就穿透过来,“死神”的尖啸声响彻夜空,教堂钟塔上的大钟在炮火中轰鸣,随后伴随着钟塔倒下,红色火光将小镇的天空照亮,那幢熟悉的白色小楼也染上血色,颓然倒在映着繁星、撒着血雾的月牙河边……残破的记忆在炮火中飞溅,散落的硝烟和尘埃做了无数的新坟。

不知过了许久,在这四周所有的寂寞景色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除了远方来的风叹息着吹过这一片荒原。

漆黑的屏幕再次亮起。这次出现在画面里的,是爱丽丝思念着的亚力克。

他跪在法国的土地上,绝望践踏着他的脊背,他跪着,但不知道可以求谁。他的手徒劳地捂着胸部的伤口,紧紧攥着那封还没有寄出的信。

“I can do so much more…Alice…I don’t wanna go…”猩红的血液逐渐浸没了他,他布满泥土和伤口的狰狞的脸上满是不甘,尘世的喧嚣渐远散去。他噙泪的双目倒映出昏黄的星空,眼底闪烁着留恋与希望……

画面久久停留在亚力克的尸体上,背景音乐是战场的嘶吼和枪声炮鸣。

亚力克·哈迪坐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吐着烟雾,这是他第一次在密封的工作室里抽烟。时间视窗闪烁的光照在哈迪身上,让他像是坐在幕后的神。

或许他就是呢?

亚力克·哈迪搬了把椅子坐在屋门口的海岸悬崖边。他的眼睛映出云影天光,那是孤独地映着整个世界的镜子。

他已经窝在工作室里十几天没出门了,反复地看着爱丽丝的那13个小时。

现在,他想,思考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该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刻了。

于是一大早,他刮干净了胡子,让自己尽量看起来精神一些。连日的疲倦和疾病让他形容瘦削,原本合身的西装此时像是罩在一副骨架之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苦涩的笑了。他开始想念以前的自己。

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坐在悬崖边。他已经做出决定了,现在的目的是让自己清醒起来,这才好完成接下来的事,他死前的最后使命。

即使这件事不会被任何人允许。但是,有什么人能拒绝在死前像神一样做一件事情呢?去爱!去拯救!去收获情感!

中途艾登来过,但是他没有靠近哈迪,只是站在屋门前远远地看着哈迪吹着海风的瘦弱背影,一句话都没说,僵硬的脸上很难说有什么表情。他知道哈迪已经活不过这个圣诞节了,下次来他便是要给哈迪收尸了吧。

哈迪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还想到了埃米特,如果此时站在我身后的不是艾登,而是那个活生生的埃米特呢?他会怎么想?会只想着替我收尸、然后出席我的葬礼吗?

夜幕降临之时,哈迪看着海天相接处的暮色,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好了,既然我真的想清楚了,那么就去做吧,要下地狱就拉我去吧。

他起身,朝房屋最黑暗的角落走去。

这一天是地球上的圣诞节,这片几乎被遗忘的大陆上难得的飘起了雪。

艾登·霍恩斯走在小镇傍晚宽敞的大街上,他拿着白色的花束,穿着黑色西装和黑色大衣。

白天的时候已经为亚力克·哈迪举办过葬礼了,参加葬礼的只有艾登一个人。艾登在猜想自己是不是在拥有埃米特记忆的时候也拥有了埃米特的情感,因为他在看着亚力克苍白的脸时,心里涌起一阵悲伤。

亚力克从来没有接受过他,甚至不允许他跟埃米特·哈迪同名同姓。艾登也识相地跟他保持距离,可是直到亚力克真正去世了,他才发觉意识深处对他的情感。

“原来我们对情感的感受能力是一样的,只不过你和埃米特选择了追寻,我选择了遗忘和忽视。”艾登对着逐渐被土掩埋的棺材说,“这样看来,亚力克,其实我本质上跟埃米特没什么不同。”

临走前他摸了摸两兄弟冰冷的墓碑。

——这房间冰冷得就像他摸过的墓碑——站在亚力克的房间里,艾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缓缓地在这幢房子里踱步,寻找亚力克过去几年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或许这是他活着的时候留下的唯一痕迹了。

靠窗的桌子上满是资料,艾登从中发现了一部完整的《二战中的英国》。看来亚力克已经完成理想了?那也还算死而无憾了吧?

他翻动着桌上那些散乱的手写笔记,“时间视窗”这个词猛然窜进他的眼睛,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

艾登因为拥有埃米特的记忆,所以他知道亚力克研究时间视窗的事。不过他毕竟是政府的产物,不会支持亚力克做这种事情。他没有帮助过弟弟,但也没有告发过他的研究。而且他认为亚力克并没有这种能力。

不过现在,亚力克究竟研究时间视窗到了哪一步?他成功了?艾登颓然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如果成功拥有了时间视窗的基本窥探功能,能够窥探到任何一个历史时刻,那么学到当初时间视窗的其他技术简直轻而易举啊……

他是从历史中偷走了什么吗?

这个念头令艾登不寒而栗。他不相信拥有膨胀欲望的将死之人的自制能力。

他抱起那些除了历史故事之外的资料,朝亚力克的工作室走去。尽管开着灯,他心中满是震惊和恐惧,一如人类对黑暗的原始恐惧。

工作室的门口放着一把斧头,艾登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他尝试转门把手,发现门居然是开着的,工作室里面堆满了破碎的零件和钢条等废品。

亚力克也许是在销毁时间视窗之后病发去世的,还没有来得及烧毁桌上的资料。他猜测,那本《二战中的英国》应该就是亚力克利用时间视窗研究历史完成的——但是,亚力克真的只用它研究历史了吗?

他到底做了什么?艾登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恐惧随之越发膨胀。

搜寻这幢房子耗去了艾登整晚的时间。他感觉自己就像当初那些在危险领域摸索的科学家,茫然地在房子里寻找着未知。他知道亚力克肯定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不属于这个时间的东西,但是他不知道亚力克到底是留下了什么,是灿烂文明的希望火种,还是摧毁现在文明的源头?

孤独的海岸边回荡着风声和海潮声,还有艾登惊慌的心跳声。

上帝啊。亚力克,你到底做了什么???

“当——当——”六下钟声在安静得可怕的屋内响起。就像一根钉子扎入脚底,艾登的惊恐瞬间达到高潮,他全身的毛孔战栗起来。

刹那的愣神后艾登反应过来,猎犬一样疯狂地扑向传来钟声的方向——

那是个……水晶球?

艾登这才注意到,在工作室角落的黑暗中有那么一个水晶球。

他拿着水晶球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水晶球”或许应该被叫成“水晶珠子”,它很小,艾登完全可以用一只手将它握在掌中。它的表面光洁无瑕,就像某种物质的结晶。但是它的内部晶莹剔透,里面有个微小的世界……

那是个女孩吗?“水晶球”发出类似打字机的哒哒声,艾登把“水晶球”靠近眼睛,向里面仔细观看。虽是球型,但它并没有把艾登的眼睛放大,它的内部与外界之间似乎阻隔了什么,从内部无法看透到外部。向内部的远方眺望,看到的似乎是,一片天空?

女孩如大理石雕刻般的面孔上有些许可爱的雀斑,绸缎似的金发披散在肩膀上,白色的长裙伴着蓝色绸带随着女孩欢快的跳动而飘动……艾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孩是如此的微小而精致,就像童话里的豌豆姑娘;她的精巧又让他想到圣彼得大教堂里的《哀悼基督》。

女孩在月牙似的河流上的桥上沉思了片刻。透过她蓝宝石样的眼睛,艾登揣测着这位少女的心事。她脸上浮现的幸福微笑,让艾登沉睡的记忆和情感苏醒——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弗莱娅的场景;女孩站在荒野群山的山岗之上,荒原狂风烈烈,她的身姿就像这片荒原的女王,神情却像守望海港的女神。她的口中默念,声如低语,轻如一阵摇动了凋零花朵的微风。

“愿我老去之前还能见你。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艾登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当手中的“水晶球”里钟声再次敲响,他所在世界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是完整截取了女孩生活中的13小时的影像吗?

他没有想到“水晶球”中的少女能够将他沉睡的记忆悉数唤醒。儿时和亚力克玩耍的快乐、弗莱娅少女的脸庞和她的唇、面对死亡的恐惧和不舍……憧憬,幸福,思念,悲伤。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接近埃米特·哈迪,也第一次感觉到现在跟妻子之间的距离。

艾登抹了抹眼眶中的泪水,心中的惊惶安稳放下。他感觉迎面而来的海风似乎夹杂了荒原的味道。

我需要些时间来平复,来思考。艾登心想。又或许不用?尽管他还是不清楚这神奇的“水晶球”到底是什么,但是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定,不管这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还是潘多拉的魔盒,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唤着要把它留下。

他把“水晶球”放进桌上的一个小匣子里,开始动手整理亚力克留下的混乱不堪的桌面。

他的目光掠过一个个手写的文字,他能想象在这些日子里亚力克是有多狂热地扑在这件事上。

一些第一人称的文字进入艾登的视线,是亚力克·哈迪的日记。

“……我终于研究成功了。西德尼·纽曼博士的‘时间视窗’研究项目已被完整记录还原,并由我一一得到实现。当然为了避免时间自我矫正产生的影响,我将所有实验所需的第一时间更正,尽量保证对现在没有什么影响——我希望是这样。我希望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今天什么都没干,我又是花了一整天坐在悬崖边质疑自己。这种僭越神的行为,我是不是不应该做?我真的能做到吗?我只是个快要死了的历史学博士,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现在居然妄图干涉历史进程,去做神做的事?有时候想到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今天,我又反复观看了我的女孩的一天。我想明白了,我爱的不是这个女孩,我只是爱她的这一天。”

“我爱她站在桥上追思的神情,我爱她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的美丽图景。所以我不会使用在历史实验研究中已经确认成功的‘时空抓取’技术,我不想让这个活生生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抓取一个人风险太大,此外,真实的她绝对不会是我想象的完美模样,并且我也不是她爱着的那个‘亚力克’……

我要做的就是利用纽曼博士的理论将这13小时从历史时空中提取出来。是的,这听上去也许有些冷血。要让一个女孩困在这枯燥的13小时里,但是我这下确定了,我爱它……哦,是的,我爱它,我要得到它。”

看到这里,艾登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提取这13小时在时空上应该是可以实现的,就像做视频剪辑一样做时空剪辑,把这一部分的这一段时空剪辑下来。然后设置成为一个头尾相接的‘莫比乌斯环’状时空,一个自我供给消耗的‘口袋宇宙’。希望这次能够成功,希望这个小镇这一天的时空能够被我完整截取。”

“预计造成的影响不会很大,她和这些在这一天里出现的人本来就快要死了的,就像我一样。”

“12月21日,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明天我打算正式实现纽曼博士当初提到的‘时元’理论。很可惜,当年‘时元’项目被中途叫停,所以我目前进行的研究有一部分是来源于我私心的摸索。举个例子,项目中提到的理想‘时元宇宙’容器是一间房间大小的特殊晶体容器,而我选择的是水晶球样式容器。希望一切顺利,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它会有多美……”

“感谢上帝!我得到了!我得到了爱!哦,这美丽的水晶球,这神的杰作!这一刻造物主也为我欢呼!”

“……天呐,对不起,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安心去迎接死亡了,但是日复一日的看着这时元宇宙中的女孩……May be I don’t wanna go…”

“Alice,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Jamais je ne t’oublierai…”

“博士,这无疑是一件艺术品。”女孩的目光穿过“水晶球”历史与现在的时空屏障,穿越其内从历史来到现在的茫茫荒原山间,“里面的女孩是谁?爱丽丝,她的名字,是吗?”

“是的,我所能知道的故事里有她的名字,还能根据《二战中的英国》推断出她本应生活的年代和地点。”博士的琥珀色眼睛在眼镜后发出光芒。

“她是被从历史里抓到现在吗?连带着她所在的小镇时空?”

“是的,困在这个小小的水晶球里。当初这个‘水晶球里的少女’被送到了这儿——恢弘的宇宙人类历史博物馆,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惊叹这件艺术品的精巧和动人心魄。”博士的神情复杂起来,“可惜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水晶球里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影视作品艺术品,而是一个小型的循环往复的时元宇宙——或者说时元时空。”

“没有人知道吗?”女孩惊异地朝博士瞪大了眼睛。

“是的。约翰·史密斯教授在猜到亚力克·哈迪的残忍行径后曾出现在展会上试图毁掉‘水晶球’,可是他被所有人认为是疯子,不久就把时间机器的秘密带进了坟墓。”博士看着女孩的目光有些让人难以琢磨。

“那艾登·霍恩斯呢?这边的介绍牌上面说是他把水晶球送给博物馆的。”

“在那之后他便下落不明……我对此也无能为力,罗斯。水晶球女孩和时间的秘密紧密相连,可以说,她现在的命运唯有守望。而且等我死了恐怕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了,所以我告诉你,罗斯·泰勒。希望你能保护好她。你不会毁掉她的是嘛?”

“是的,我会保护好爱丽丝的。可是……那是爱吗?当初的亚力克·哈迪,‘情感的殉道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爱啊?难道就让她这样守望到……”

博士愣了一下,打断了罗斯。

“但是这件艺术品的确唤起了人类的情感,不是吗?我们看下一个展品好吗?”

时间的水晶球里,爱丽丝站在暮色笼罩的天地间,徒劳地望向记忆里“亚力克”的方向。

“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我会等你,直到时间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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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脚注
1 编者注:柯比朗斯代尔(Kirkby Lonsdale)是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南湖区的一個小镇和民政教区,这里有美丽的月牙河经过岩石通道,通往附近的魔鬼桥(Devil’s Bridge),还有许多17世纪和18世纪的建筑。在1086年威廉一世组织编撰的末日审判书《Doomsday 》中提到柯比朗斯代尔制定了13世纪的市场宪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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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落星 2022年7月23日 下午10:17

    设定和立意都不错,氛围营造得也很棒,但设定和剧情上有很多地方可以更深入展开细写一下,比如时间视窗曾造成的“难以估量的后果”,比如个体被异化后的冰冷机械的未来社会中的众生相,比如哈迪与埃米特之间一些温馨美好的童年往事,比如爱丽丝和亚力克之间除了因战争而离别以外的波折和点滴——一次误会、一场危机或一件礼物……这些碎片再相互交织辉映,说不定会更加有趣。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很NICE,但还是不够B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