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陨落

陨落的伟大

反粒子在2041年由皮姆博士和张博士提出假设，并于18年后得以证实。此后，人类对其研究不断深入，先是第一座反粒子实验场，再是第一座反粒子电站，七天前，美欧行星城在超磁场中实现了粒子平稳，反粒子能源设备体积史无前例的缩小了。

“我再提醒一遍，郑培言博士，你现在离开EG9项目不是明智的决定。我希望你能完成自己的使命。”院长刘莹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着，也仿佛在整个中国行星城回荡着。

“我的使命是结束EG9，我没法做到，所以我只能离开。”

“就差一点，差一点站在我面前的应该是一位院士，现在停止，功亏一篑。”刘莹激动的说道。看着面前不为所动的郑培言发问：“真的要走？就这样算了？”

“别人不了解我，您还不了解我吗？所谓功亏一篑，EG9项目到底是功还是过？”

“功过是非，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走吧。”刘莹重新恢复自己平稳的语气。“等审核下来得明天，明天再走。”说完刘莹转过头背对郑培言。

“麻烦了，老师。”郑培言说完便走出房间。

办公室里，只剩下刘莹一人。突然她也有些犹豫，可只是一瞬间她便否决了心中那疯狂的想法。和自己的学生不同，她丢不下现在的生活与地位。不由的低喃道：“事情这么做总有他们的道理，功过是非不是自己可以妄下定论的。”

出了门的郑培言只觉得一阵恍惚。

自己对EG9的项目何尝不是奉献了青春，这六年来，他停止的大学的教课，与妻子和父母更是分多和少，可他终究充满着斗志。可现在他的斗志同EG9项目的未来一起被摧毁了，他成为了彻底的失败者。可至少还不是个罪人，必须阻止EG9，必须阻止EG9。

想着想着，他才发现自己这一天无处可去，项目部已经不愿回去，回去准备物品似乎也没有必要（他住得简单极了），可以去新园区逛逛。

当行星城项目开展到一定成果时，成立了新区，老区负责复杂的技术开发，而新区俨然是火星行星城的大模型，几乎不涉及难以理解的基础科学，也少有高程度的应用科学的身影。相比老区，它更强调美学，自然和舒适。新区只是个展馆，里面从来没有真正的科学精神。这是老区员工对其的看法，尽管新园区的产品对普通人来说仍然难以置信。凭借这些独特的行星城美学和具有吸引力的科技产品，新区成为了极有名气的景点。

做为老区应用科学发展的带领者，他从未参观过新区，他太忙了，或许他也认可老区对于新区的种种偏见。在这离开之际，突然想看看行星城将拥有的美丽外壳。

小型列车向前不断延伸，从密集的老区逐渐驶向平坦而广阔的新区。为应对火星上更为严苛和复杂的地理环境，老区使用的建筑化工技术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老区的内饰和外观与他六年前首次踏足并无区别，可他莫名觉得，新区分明有更多光洁与亮度。

从车上下来，郑培言混入了了一伙参观人群之中。大致是大学的老师，他们有一位领袖似的人物，正涛涛不绝的讲述着古代壁画和中国二十一世纪新美学运动。他说道：“苏联人第一个进入太空，美国人第一个登上月球，而中国人创造的行星城使人类得以克服火星的环境，建立一个足以自足的世界。中国人将第一个征服星空。这不仅仅是中国人民勤劳智慧的再一次证明，也将是人类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话引发了一阵阵掌声。

“正是因为我们拥有延绵不绝的历史及如今坚实的美学基础，铸就了如今行星城的设计风格。而再过几年，同志们，我们的瑰丽美学风格，我们延绵不绝的历史中对美的不断追求也终将登上火星，登上人类第一座太空之城。我们要将美带向太空。”

这番话再次引发极为热烈的掌声。

郑培言心中泛起一丝波涛，这波涛却马上被无情的现实瞬间蒸发。他只觉得站不起身来，在跌跌撞撞中朝着休息站的长骑瘫了下去。

“真是些令人激昂却空洞的话语。用未抵到的成就吹嘘自己可不是聪明的做法。”旁边的老人瞧了瞧郑培言的脸，并对他说道：“美学根本不重要。”

这番话正说进了郑的心里处，郑不由回问。“美学不重要，怎么讲？”

“哦，这只是我的一点牢骚，我本人一些不入流的见解。”说着，老人在郑培言身边坐下。“你愿意听我唠叨一会吗？”

“哦，当然，当然！”

“正如你所见，年轻人，我是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人们往往说到了年龄，你便慢慢不能接受新事物，会慢慢怎么说呢？”

“落伍？”

“对，落伍。可我却在接受新事物这方面做得不错，我会用最新的通讯软件，我支持人体改造，与固执的拥核派相比，我也能接受反粒子新能效方案。我使用立显头盔来开车，事实上，相比与肉身造就的人类躯壳，立显AI既不会疲劳，也不会带有情绪。我不明白，人们怎么会抗拒这种发明。我接受着一切新来的科技和各种观念，可唯一有件事我觉得难以，或者说不能接受，新行星美学。”说完老人瞟了一眼郑，希望从他的眼神中得到回应。郑颇为严肃的点了点头。

“抱歉，老人的故事总是冗长的。”

“请继续吧，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火星当然很美，可人们总是试图用美学去评价行星城，用各种美学的概念解释它的独特。可人类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美学只不过是一个诞生千年的概念，而火星上的土地越岩石已经整整存在超过了35亿年，当地球上第一个细胞还没有成型之时，火星已然沿着公转轨道旋转了亿年之久。是何以让我们跨越这时间和空间的长河？是核技术，是反粒子发现，是材料学的不断进步，是政治力量的竞赛。我想说的是人类从来不是因为美选择登上火星的，而是已经我们的技术水平没让我们有更多选择。如今我们怎能恬不知耻的说出要将美学带上火星这样的话语。”

“这是一个糟糕的时代，美学和科技已经本末倒置。”郑培言被这番话触动到了，不由的发出感慨。

“在人类历史的河流中总是如此。”

“您是个物理学家？”

“不，我是名历史学家。”老人摊了摊手。“年轻人，你似乎也为此而烦恼。”

“很不幸，我是名物理学家，核物理学家。”郑培言微笑着道，可即刻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严肃与悲伤。“可我并不是为此而烦恼。”

“那么是你的研究陷入了瓶颈？”

“不，瓶颈这是常有的事，实际上，若陷入瓶颈会让我觉得不那么遗憾。”

老人闻言瞧了瞧郑，示意他说下去。

“核能似乎是人类能源问题的答案，我一直这么坚信着，尽管反粒子技术有种种好处，可我仍旧认为人类短期内无法突破粒子效应的瓶颈，反粒子不应该能实现微量化。我主导的EG9项目，其内容就是微核技术开发，并最终将应用于新行星城的能源建设。要知道，一开始，人们需要一座面积巨大的核电站才能控制核能，后来是一辆卡车能装载一套成熟的核能设备，最后核电池成为了新的汽车能源。但我相信这不是微核技术的极限。”

“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微核技术受限的不是核能本身，而是我们需要巨大的仪器控制核能，其释放能量时，仅仅冷却都需要巨量的控温装置。我说得对吗？”

“对，可如果释放的能量成指数级递减，我们用空气散热也能满足冷却需求。而且能实现长久的能量释放，汽车电池不是微核技术的极限。”

“你们现在做的有多小？”

郑培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巾，揉做一团，交给老人。老人望着怀里差不多拇指大小的纸团，沉默后。

“多久？”

“理论上至少一百年，我们没办法验证。”郑颇为不在意的说道：“能量虽然呈现指数级递减，但是仍然能供应这个房间的所有电器。”

“成本？”

“如果能量产成本不会高于一个这个房间一百年的电费。”

“那么微核设备是完全独立的，若是每个灯，每个开关，每个部位都完全独立，我们只需要设计互联体系，不用设计线路，也不会因为个体部位失效影响整体，这就是未来！”

老人的眼里充满了光，而郑培言的脸却仍旧惨白。

“这是极限，微核技术的极限，或者说是我的极限。而反粒子技术，尽管他们做得太大，但如果在降低能效后，能做得更小，成本更低，能量更高。这才是未来，而他们马上就会发现递减效应能运用于其中。”郑培言说罢，老人脑海中一个想法席卷而来，这种想法马上压制住了刚才的兴奋。前几天公布的小型反粒子释放方案，拥有比微核技术更多的改进空间，更高的能效比，如果现在是微核技术的极限，那么现在同时也是微核技术的死期。

“这不是我们的技术，反粒子能源释放。美欧行星城不会愿意与我们分享技术。不可能，对吗？”老人激动的问道。

“行星城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军备竞赛，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冷战。没有人能输。我们一直处于领先地位，我想现在我们落伍了。”

老人彻底沉默住了，好半响才开口：“如果我们继续使用微核技术呢？”

“那我们会更早在火星上建立行星城，可技术会落后一代。想象他们已经使用燃油车而我们还在驾驶马车。”

“可如果现在才开始应用反粒子技术，我们的进度会落后多久？”

“五年，最少五年。”

“你要怎么做？”

“改弦易辙！微核技术，EG9项目不能再做为核心方案，我会为新技术让位。时间上我们输了，可是技术上，我们还能赶一赶。”

老人突然发笑。“你以为你放弃你这辈子的成就与名誉，让位给新技术就结束了？看着他。”老人指了指在演讲的大学领袖。“你要怎样告诉他我们已经落后五年？”那位演讲的男人这时也正说道：“同志们，我们一定会赢得行星城竞赛，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呢？”

老人开口继续说道：“行星城既然被人们高高抬起，那么失败之时，也会被人重重摔下。正到那一天，谁会承担这些怒火。”

郑咆哮道 ：“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也不是固执的拥核派。”

“谁知道你不是？你是无过，可无功便是过。”

这是郑培言如何也不曾料到的结果。仿若一股寒气涌上自己的身体，郑一时间竟动弹不得，耳边声音俞发遥远，只听见自己心狂乱跳动着。好久，嘴巴才挤出一个字。

“停。”

老人闻言，诧异道：“停，停什么。”

郑培言此时眼中已泛起泪光：“EG9必须停下来，必须停下来。”说完，郑培言身体不由的瘫然倒地。

老人看着郑的反应急忙喊了保卫人员。一阵手忙脚乱后，保卫人员急忙带着郑培言前往医院。

现在场馆的长椅只留下老人一人茫然坐着，他的双目微闭，嘴中不免喃喃道：“郑培言博士，功过是非，又有谁人能评述呢？”

说完老人收起公文包，登上专机，直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