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火燎原

埃律西昂山，火星凌晨。

一队从谷神星而来的舰队正缓缓穿过火星，前往第二拉格朗日点。飞船在火星漆黑的上空划过一道暗淡的银白色光弧，如同火流星穿过黎明前寂静的黑夜。哨卫巴德尔走上埃律西昂的山腰，试图用望远镜捕捉精灵转瞬即逝的痕迹。

大部分情况下，从小行星带经过火星的飞船不会在火星停留，它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地球，是这个建立在原材料积累和资本扩张之上的无冕帝国不断跳动的心脏。但是每一个火星人都明白，这些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舰队的速度在埃律西昂山顶上空逐渐减慢。巴德尔命令部署在乌托邦平原上的侦查系统和防空阵列锁定舰队所在的方向。火流星的尾翼逐渐缩短，颜色逐渐变暖，在东方微亮的天空上犹如赤红的启明星。

“奥德·希尔顿，通知艾达华尔的地面部队待命。”巴德尔拿起对讲机。

火星上空的舰队在做出迫降姿势以后，突然失去控制一般直线下降，向着乌托邦平原坠落。乌托邦平原上布满蚁穴一般的椭圆形穹顶，穹顶之间通过密度不一的管状通道连接。那里是火星移民者建立的城市。

“启动太空拦截系统。”

在乌托邦平原上，移动机库根据侦查系统计算出的落点迅速到位。无数的无人机蜂群一般从移动机库飞出，利用吸盘吸附在飞船表面迫使其减速。巴德尔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一艘民用飞船，没有装载任何武器。地球人对技术泄露很警觉，如果是军用装备，他们一定会启动自爆系统防止被火星方面缴获。

无人机群在奥林匹斯山山麓悬停，让飞船半烧焦的残骸在安全的高度落下。这是一支运送矿石的小型舰队，除了指挥船的前半部分，剩余的舰船和船体都被烧焦到只剩骨架，灰白的矿石凌乱散落在暗红的山麓上。

“巴德尔哨卫，有什么情况吗？”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青年从山脚下赶来，在山脚的平原上，智能炮台和无人机正在待命。这是艾达华尔公民防卫力量的一部分。

“哨卫方面在十分钟前侦测到了一支来自地球的舰队试图降落火星，为此我们启动了二级防御议案。经过我们的接触，他们没有派出军用飞船，危机已经解除了。”

奥德清楚，地球方面不会不宣而战。事实上，以他们现有的经济地位，只要彻底制裁火星，关闭拉格朗日中转站，就能逼迫火星在短时间内投降。但很显然，地球方面不愿意接管一个实行焦土政策，人民充满敌意的火星。

“看起来这是一次事故……”奥德沉思了片刻。“艾达华尔还有多余的救援力量吗？”奥德试探性地问了问。地球和火星的关系在最近几十年日益紧张，任何来自地球的物品都有可能是间谍活动，对待这一类事件处理必须谨慎。

“八号法伦施泰尔还有富余力量，但是我们需要预留足够的部队进行饮水短缺援助。”巴德尔看了看穹顶群旁边的净水塔，“净水塔重要的部件被地球封锁，我希望你能站在火星各城市民众的立场考虑。”

“我申请在艾达华尔带一支两人小队救援，一切意外由我全权负责。”尽管冲突的阴云笼罩在战神和地母之间，但奥德明白火星需要履行她过去作为中转站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巴德尔看了一眼水蓝色的星球，那里是他曾经的家乡。他没有多说什么。

无人机从山脚起飞，开始扫描飞船的残骸。尽管火星的大气层远比地球稀薄，但推进系统的失控和无人机的强行拦截还是给飞船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失。医生和工程师乘坐密闭的火星车从穹顶赶到，将清障机械清理出的残骸运回城市。坠落的运输舰队不久只剩下一个相对完好的指挥船生活舱。

“在运走的飞船残骸里没有发现生命迹象，也没有遗体。”医生对奥德说。

“打开生活舱。地球人的飞船设置了信号屏蔽。”正常情况下，一支运送矿石的舰队由三到五人组成，运输船和护卫船至少各有一人指挥。奥德推断这支舰队发生过内乱，导致无法完成正常的航行。在太空，内乱和地球上的罢工一样是家常便饭。

生活舱的仓储区域在微型炸弹的作用下被引爆。舱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具干尸。睡袋周边没有生活的痕迹，指挥和控制系统的日志也停留在了数日以前。看起来这个太空的小社会在坠落以前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无政府状态。

工程师放弃了抢救幸存者的打算，开始分析飞船上的零部件有哪些能拆卸研究。在走近主控制台的时候，工程师感受到左脚踩到了一些松软的东西。

“还有幸存者。”医生喊道。奥德清理了主控制台散落的铁皮和应急干粮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五六岁，身穿工作服的地球平民少女。头发银白色，身材娇小，在主控制台属于容易隐蔽的类型。

“呼叫哨卫巴德尔，在坠落的地球飞船上发现幸存者。请求处理措施。”

空白的墙上显示出巴德尔的全息投影。他的眉头皱了皱，似乎为搜索的结果感到些许不快。“奥德，你是在收留地球公民。”

“我知道你的意思。”奥德顿了顿，“但是平民没有卷入这场冲突的义务。”

“尽管地球平民能接触到高层信息的机会很少，但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在抢救之后带她去一号法伦施泰尔监视居住，在身份确认安全，以公民身份遣返回地球以前，依照全权负责的原则，你不能离开她半步。”

“明白。”奥德抱起面前的少女，走下埃律西昂山。从监视居住到确认安全的过程需要两个月时间。这段时间他难以履行加拉尔的义务。但是在地球和火星对峙的背景下，也许他可以从这个地球少女口中了解到有关地球社会的信息。

“火星人——”

“火星人。”少女走到奥德的床边，晃了晃他的肩膀。

奥德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下床头，在他的身边是一位来自地球的少女。女孩名叫菲娅·阿玛瑞尔，因为一次飞船事故紧急迫降在火星。此时的她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蓝白色连衣裙，正不耐烦地在窗边四处走动。

“你不会真的要监视我两个月吧？在地球上，你被派去做这种岗位是招到上级忌恨，得不到升职的。”

“这是我的任务，我要确保法伦施泰尔的安全。”奥德面无表情的拿起手枪，擦拭表面的灰尘。“今天你要去哪，还是去我的办公室参观吗？”

“我要去那里！”菲娅指了指建筑西南方向的一片空地。穹顶的边缘是一片暗红的莽原，莽原上耸立着铁制的高塔，在高塔的下方，无人机和火星车出入井然有序。

“那里是敏感地区。”奥德披上了自己的大衣。火星夏季的温度相比地球温带的冬日还是略显料峭。“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你们火星人就是这种脾气。”菲娅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是什么间谍，今天就到你们城市的商业区走一走吧。”

“你是说交换基地吗？”

“什么名字不重要，我想看看你们火星有什么好玩的产品。”

“那结果可能让你失望了。”奥德打开门，寒风顺着楼道穿过客厅。

火星的城镇由被称作“法伦施泰尔”的社区组成，为了防止轨道轰炸，社区整体采用了扁平式的结构，占地数十个运动场大小，从高空望去如同摊开的大饼。建筑如同鸟的两翼，从中央向两边延伸，位于中心的是建筑的中央区，包括社区的会议场所，娱乐场所，资料储存室和希敏约格控制室，两翼是社区公寓和生产单元，负责维持社区的正常运作。

奥德行走在连接中心和两翼的主通道。今天是休息日，社区的两翼人流稀少，只有处于下层的生产车间依然有机器的轰鸣声。透过灰蒙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建筑前的飞机跑道，移动枢纽和物流集散地。在广袤的火星大地上，这些机械是真正的主角。

“穿过这片走廊就是一号法伦施泰尔的交换基地。因为你们地球对我们的贸易封锁，我可不能保证里面有和地球一样的新奇产品。”

“关于火星的事情，我在地球的网络上也知道一些。在我们的认识里，你们是抛弃现代文明的暴民，被愚蠢的实验所指引，让自己的生活一落千丈。”菲娅直言不讳，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火星的不屑。

奥德笑了笑，没有反驳她的话。地球夜晚的灯火和火星上的艰难求生已经说明了一切。“在你们地球人眼里，什么是现代文明呢？”

“嗯……发达的都市，先进的科技，繁荣的产业，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由巨型企业主导的，完备的社会。”

对“完备社会”这一名词，火星上的社会学家有多种不同的解释。一种普遍的说法是“完备社会”一词中的完备包含了巨型企业对社会所行使的管理权，立法权，以及为其辖地下居民提供的就业，教育和医疗等服务，也就是一个能脱离第三方实体自行组织的社会。但由于地球对火星的消息封锁，火星上的人类对地球上的社会形态也知之甚少。

两人从主通道走上中央区的台阶，走向被建筑三面包围的广场。法伦施泰尔的中央由三层平行的建筑层级组成，如同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从通道自然延伸的扶梯向下是交换基地和作为疏散场所的乌尔德广场。广场与社区建筑的两翼之间是大面积种植椰枣和胡杨等耐旱植物的公园，这些耐旱植物是火星上唯一的绿化。

“我要一杯草莓冰淇淋！”菲娅走向广场边上的一家甜品店，眼睛里闪着光芒，与这个年纪的少女别无二致。在等候的间隙，她看了看甜品店菜单上商品的品种。“草莓，香草，菠萝……没有‘瓦尼尔暴风雪’，也没有‘特洛伊彗星奶盖’，看起来火星上的食物也不过如此。”她的神色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就黯淡下来。

“我说过，火星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要抱太大希望。”

“但是——这里连次世界体验馆和火星车游览都没有，也太落后了吧！我原本以为在火星上会有参观埃律西昂山和平原的旅游项目的……”

“进出城市的火星车要优先保证各城市淡水和食物的调度。火星是一个严酷的星球，在这里生活远远没有你们地球人想得那么浪漫。”奥德对她说，语气就像告诉小女孩这个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一样。毕竟在地球，有太多人对火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我有钱，我迟早要把你们这座穷星球买下来。”菲娅赌气地说了一句。

没过多久，服务机器人端着两杯草莓冰淇淋和菲娅另外点的一份巧克力慕斯上了餐桌。冰淇淋杯子和蛋糕包装盒上没有瓦尼尔集团的标志，这让菲娅很不习惯。

“你们的星球让我想到了地球以前存在过的农村。菜单上什么牌子的饮料都有，街道上还有生产单元的月度计划宣传和不是广告的宣传画。在现代社会，这种风格残缺不全，真的很奇怪。”

“在我看来，商业街上只有一家公司的广告牌，才会奇怪吧。”奥德接过菲娅手里的菜单。这是一份普通的火星甜品店菜单，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奥德百无聊赖翻阅的时候，菜单里突然掉出了一张印着蓝边圆形，中间带着经纬度标志的卡片。奥德皱了皱眉头，单手把卡片撕成两半，折了几下，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这里是你们火星的中心社区吗？”菲娅看向落地窗外的城市。乌尔德广场上，霓虹灯和广告牌正在闪烁，送餐和指引的机器人在出入口间不停穿梭。广场上很空旷，只有约数百人，但与居住区稀疏的人口和简单的布局相比已经是一片繁华的区域。

“什么是中心社区？”奥德反问。

“就是我们的精英和富人居住的地方，在地球上，他们享受着优质的服务。至于一般的人就住在卫星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如果你失去了作用，你就要被淘汰。”

“看起来你对中心城很熟悉。”

“那是当然。”菲娅看了看周围，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能出访其他星球的人不可能没有经济实力——在卫星城的人们是看不到星空的。”

“法伦施泰尔没有中心和边缘的区别。在火星，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和彼此有着共同命运的个体。”奥德正色道。“火星的资源本身匮乏，如果采取和地球一样的体系，无异于制造一场人道灾难。不必为了地球这一点而骄傲。”

“不愧是肮脏的火星人。”菲娅说，“我不能接受一个努力有才干的人与其他人享受同样待遇的社会。”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疯了。”菲娅没有理会奥德，自顾自站起身，准备用玛尔斯盾结账。

“‘法伦施泰尔是依照火星条约建立的自治社区，每个社区分属一个或多个穹顶。穹顶的中央是作为主体的巨型社区建筑……社区之间互不隶属，由被称作希敏约格的计算机系统统一协调公民决策……’火星的社会教材好难理解。”身穿白色水手服的菲娅趴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

“如果用地球上的例子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火星上的社区就是没有奴隶制的雅典。”奥德说，“自动化经济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产单元的地位就像你们世界的销售和服务员。”

菲娅的眼中闪过些许不快，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比喻显得艾达华尔的机器无足轻重。“既然这样，这些机器没有所有者吗？”

“对待公共服务，火星上没有‘所有者’的概念。人类早期探索火星类似于南极的科考，深入星球的考察队员需要共享仪器和设备，否则就会死在火星。在火星的社区从地球独立之后，一个统一的，能保证人类移民生存的系统就显得更为重要。”

“还是不能理解。”菲娅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真正的外星人，“如果你们的社会有能力保障自身的生存，这样的体系就不可能持续；如果火星上的环境依旧严酷，像希敏约格这样的系统也不可能维持……头好痛，继续玩游戏吧，看起来这科要补考了。”

奥德打开手机，没有理会菲娅的抱怨。菲娅在身份档案里面的登记是学生，在竞争激烈的地球，落下两个月的课程，相当于为她将来的职业发展宣判了死刑。火星的实力弱小，尊重其他殖民星球的制度是必要的，所以艾达华尔在她监视居住的两个月里面需要为她提供必要的教育。当然，地球和火星的教材只有理工科方面是共通的，至于社会学科方面，菲娅早晚是要被遣返的，奥德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

“这里是巴德尔，哨卫方面有一些紧急事项要讨论，收到来办公室一趟。”奥德的手机屏幕上划过一条消息。他扫了一眼，意识到又是“他们”的问题。在叮嘱菲娅不要乱动桌面上加拉尔机构的文件以后，奥德便出了门。

平日冷清的社区公寓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时有神情严肃的公民卫队成员在人群中巡逻。奥德意识到今天的气氛和往日相比有些紧张。

“奥德你来了。”在社区公寓和中央区的连接处附近，巴德尔急匆匆地走来，拍了一下奥德的肩膀，然后带着他往反方向走去。

“长话短说，今天有什么事？”

“有关厄尔德之子的事。”

“我知道。最近几天我收到的传单比以往多了不少。”奥德显得有些不耐烦，“如果是军事基地被袭击不要来找我，这种事情你们哨卫自己能处理。”

“如果只是这类小打小闹，我甚至会感到庆幸。”巴德尔笑了笑，“最近我们接到了消息，厄尔德之子的成员在前不久渗透进了我们的指挥和情报系统，他们的目标是劫持希敏约格，向地球方面发送网络并入请求。”

“他们这么做的目标是什么？”

“还记得前几年的瓦尼尔集团收购案吗？”巴德尔推开了会议区域的大门。“控制西半球的瓦尼尔集团意图开发火星的资源，按照他们的说法，这里是‘内太阳系最后一片没有被瓜分的区域’。但是因为火星条约的掣肘，他们接连几场官司都吃了败仗。”

对于《火星条约》，奥德很熟悉。每一个火星居民在学习历史课程的时候，教科书都会谈到这一节。火星条约是二十一世纪末地球上各大国参照外层空间条约制定的细则，条约规定火星只有科考用途，任何国家不得宣誓主权。如今火星上法伦施泰尔的前身，正是当年各大国建立的科考站。

在二十二世纪的巨企夺权之后，由于科考站不属于私人产权，火星在事实上成为了一片独立的区域。新生的巨型企业对太空采用了无限制开采和拍卖产权的发展模式，过去的火星条约也被开拓者视为人类在太空探索初期一次过分谨慎的尝试。但是火星条约的效力依然没有过期，在内太阳系的主权被宣称完毕以后，火星就成为了最后一片不属于私人所有的土地。

“火星各法伦施泰尔的主权是当年火星条约的延伸，在条约失效之前，这些企业很难有足够的理由去推翻它。”

“火星上抱有这类想法的人不少。不过对于火星条约这件事，我这次来并不是讨论，而是通知。”巴德尔脸色沉了下去，微微摇了摇头，“上个月地球几个巨企的代表高票推翻了火星条约，理由是作为火星条约基础的外层空间条约业已作废，能行使火星上前科考站职能的实体，绝大部分也已经撤销或停摆。地球上虽然有人有不同意见，但是势单力薄，很难发出声音。”

“受到他们的鼓舞，火星上的叛乱组织‘厄尔德之子’从上个月以来就异常活跃。如今地球上的数个巨企都想瓜分火星，他们需要的是一张合同。只要一家公司有证据能证明火星上的实体自愿把产权廉价转让给他们，这家公司就能独自吞并整个火星。”

“所以只要阻止他们对希敏约格的渗透，就能阻止火星被地球上的巨企收购吗？”

“不能。这样做只能让收购的时间延后。由于长期的技术封锁，火星在学术上只有基础理论和哲学领先于地球，工业和军事上的研究几乎停滞不前。在现在的基础上，即使是最微小的制裁，我们也难以承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他们直接诉诸武力。”巴德尔喝了一口咖啡，“作为加拉尔的一员，我希望你能在情报系统里找出厄尔德之子的成员。”

“即使是最后的斗争，我也会坚持到底。回见。”奥德向巴德尔点了点头，走出了后者的办公室。在会议大厅，他深呼吸了数次，望着落地窗外赤红色的土壤，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火星上的法伦施泰尔遭到解散——奥德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这个场景。也许是一场不公正的审判，又或者是来自地球的一次直接入侵。但奥德从没想过，这个日子会来得如此突然。

在荒凉的红色星球上，一个身穿银白色制服的女孩站在山顶，眺望着这颗星球的戈壁滩。在她眼眸所触及的远方，是炽热的阿波罗战车，和侍卫在这辆战车左右的宝蓝色护卫。火星上的大气与地球相比稀薄不少，即使是白天，地球也不至于被太阳的光芒所淹没。

“菲娅。”奥德走上山腰，“今天又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只是单纯想来山上看看。”菲娅说，“在这个位置看地球，还有星星，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女孩站立的位置是火星的最高峰奥林匹斯山。周围没有人烟，也没有风声，只有宇宙死一般的沉寂。

“在地球生活的人，很少有机会能离开地球，看自己的母星一眼。”奥德感叹道，“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的祖先建立月球和火星基地的时候，漫游太空是少数人的专利。如今，人类的产业和交易所遍布了整个外太空，但是漫游太空依旧是少数人的专利。”

菲娅沉默了，没有说些什么。太阳的光辉照在她银白色的制服上，仿佛夜深时降临在山丘的精灵。

“你想念地球吗？”

“不想念。”菲娅凝视着太空中那颗宝蓝色的星球。那里是人类的摇篮，是数千年历史的过往。

在火星上生活的人，总会在某一个夜晚，梦到过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故乡。在那里没有一望无际的赤红戈壁滩，没有荒芜的沙丘和孤独的穹顶，小河里波光粼粼，鲜花和森林环绕着城市，蝴蝶和小鸟在花园中穿行，孩子们在蓝天白云下嬉戏。

“地球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地球对我来说，是现代文明的故乡，但也是一个把人当做工具，当做商品的地方。”菲娅的神色有些怅然，“地球上的人们，享受着太阳系开发带来的繁荣，他们有取之不尽的能源和矿产，有直入云霄的空间站和太空电梯。次世界体验馆的灯火彻夜通明，太空餐厅的酒桌前门庭若市。但是这一切属于中心城，和卫星城的人们没有任何关系。”

“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决定了等级。精英和富人的家庭生活在中心城，一般人的家庭生活在卫星城，那里人口拥挤，空气污浊。卫星城的天空只有灰色和红白色。在白天工业烟雾顺着地势飘散而来的时候，天空是空气污染的灰色，在晚上中心城灯火通明的时候，天空是光污染的红白色。中心城的人们可以登上平流层的太空旅馆看到星空，但卫星城的人们几乎一辈子也看不到。”

“我知道。”奥德显得很淡然。在第一次听到菲娅提及中心城的时候，奥德就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孩并不是什么精英。作为对地球制裁的回应，火星各社区在数十年前就禁止了地球的技术精英和巨企管理层前往火星。运送矿物的艰苦工作，只有卫星城的人愿意参与，因为这是他们一生中唯一能看见星空的机会。“对地球上的情况我略知一二，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刚刚好像说错了什么……”菲娅有些慌张，“没有没有没有…….刚刚的事情你什么都没听到。我对卫星城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我的朋友在卫星城做采访工作，刚才的事情都是我朋友告诉我的。”

“那好吧。”奥德拉着菲娅的手走下山腰，“我们快走吧，这里离艾达华尔有点远，继续待下去氧气就要用完了。”

在奥林匹斯山平缓的坡道上停靠着一辆火星车，上面印着代表艾达华尔的符号和红绿蓝三色旗。这是法伦施泰尔公民卫队的车辆，负责在社区周边巡逻。在没有巡逻任务的时候，车辆也可以出租用作私人用途。

“加入公民卫队的这些天还习惯吗？”

“习惯……倒也谈不上，只是感受到，有一种没有体验过的感觉。”菲娅将手中的枪背到背后，“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地球，这里更像是我的另一个家。”

“和哨卫相比，公民卫队的任务并不算重。当然有的时候也不要勉强自己。”奥德说道，“如果参加社区的任务和你的学业有冲突，还是要以学业为重，毕竟你还要回到地球上去。”

哨卫是火星上专业的侦查部队，活跃在对抗地球的第一线，与自发保卫法伦施泰尔的公民卫队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对地球人来说，这种为了对抗外部威胁和严酷自然环境，采用的半军事化生活方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

“我在地球上，从来没体验过像现在这样为了纯粹的目标而奋斗的感觉。”菲娅说，“在地球上，我见到最多的，只有罢工，哗变和内乱。对卫星城的人们来说，巨企不是他们的财产，他们终日劳动，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劳动。在他们的人生中，能感受到的只有虚无，即使努力奋斗，进入了中心城，也只不过是换一个环境更好的地方，继续以前的生活。”

“地球并不是人类想象中的乌托邦，火星也不是。”奥德看着奥林匹斯山以南的土地，在火星人赖以生存的太阳能接受阵列尽头，是一片由玄武岩和安山岩组成的绵延不绝的丘陵，与北部建立在平原上的稀疏城市相比，宛如荒凉的绝境。“在这里我们需要和天地作斗争。这里没有化石燃料，也没有淡水，在地球的援助中断以后，留守在这里的科考队员一切都要靠自己解决。”

“在我们火星，同样有厄尔德之子，他们向往你们的生活，向往没有制裁，不必为淡水发愁，不必忍受单调货架的生活——或许这就是你所说的现代文明吧。”奥德走进火星车，启动了车上的发动机，“人各有志，不管在哪个星球都一样。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上车吧，我要到最近的补给站补充一些氧气和压缩干粮。”

女孩停留在原地，有些局促不安。地球和火星，如同相对的平面镜，倒映着两个镜像一般的都市。也许厄尔德之子的成员，在看到真正的地球以后，就会放弃叶公好龙的幻想，就像她在第一次踏足火星以后，自己对火星“繁荣而自由的城市”幻想破灭一样。

“你先回去吧。今天是休息日，我想在山上静一静。”

“在这里你的氧气会用完的。”

“我知道火星的情况。我不会在这里太久。如果氧气瓶发出了警告，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好的。”奥德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在火星，大部分居民一生都在穹顶和穹顶周围的平原上生活，奥林匹斯山和它南部的高原，对一般人而言一无所知。奥德不希望来到火星的地球人，仍然受困于狭小的城市。“注意不要越过奥林匹斯山。奥林匹斯山以外不是公民卫队的工作范围。”

火星车在升至中天的太阳下远去，只留下火星表面无尽的沙尘。菲娅徒步到山的另一侧，拿出手机。火星上的信号时断时续，不过由于瓦尼尔集团的泛太阳系通讯计划，连接地球的网络并没有遇到障碍。

“呼叫总部，我是菲娅，现在在火星奥林匹斯山。关于先前的任务，我需要总部方面做出进一步的指示。”菲娅打开了手机的立体投影功能，瓦尼尔集团的办公室景象投影在前方的戈壁滩上。

“这里是总部。对运输舰队失事事件，我们已经得到消息，正在严肃处理。”屏幕前出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性，“对火星实施网络劫持的计划保持不变，你是舰队上的最后一个成员。一旦计划成功，我们会在三天后依照法律接管火星。”

“中心城的门票会按原计划兑现吗？”

“事成之后，技术部火星分部的事务由你全权负责。为了准备这次行动，我们在这个月裁员了五十多位表现欠佳的员工和基层管理。”

“明白。任务完成以后回见。”

“回见。”投影在戈壁滩上消失。菲娅坐在火星松软的土壤上，若有所思。一刻钟之后，她站起身，走向最近的补给站。火星是她的第二故乡，在这里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与身边的人是有着相同命运的整体，而非勾心斗角的敌人。但是，她依旧没有办法割舍身为地球人的身份认同，中心城的入场券，对于从小生活在卫星城的她来说诱惑巨大。

资质愚钝的菲娅无论是在考试还是实习上，都落后身边的同学一大截，因为成绩不佳，瓦尼尔方面将她放逐到了九死一生的谷神星，之后她又流落到了火星。但是，无论多么微小的机会，她都要试着抓住，她不愿忍受卫星城污浊的空气，劣质的食物和街头斗殴的人群，这是她最后一次改变命运，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我要订一张前往艾达华尔的车票，顺便换一个新的氧气瓶。”在破旧的补给站，菲娅踮高了脚，向工作人员说道。

乌尔德广场，中午。

平日里呈现乳白色，用于模拟大气层散射的穹顶在这一天熄灭，只留下漆黑的夜空。法伦施泰尔的建筑在长夜中反射着暗淡的幽蓝色光芒，烛火在这些光芒的周围环绕，氛围肃穆，宛如古代陵墓的长明灯。

“周围好黑。奥德，联系附近的管理员，让他们开一下穹顶的灯。”菲娅不满地抱怨道，“商店停业，游戏厅也不开门，在地球上，就算是环境最恶劣的卫星城，也不带这么玩的——”

“保障照明是法伦施泰尔的基本事项，但是只有今天例外。”奥德摸了摸菲娅的头，“因为今天是祝融节。”

“祝融节？”

“你在课本上应该学过的。一百多年前的今天，先驱者顾祝融踏上火星的土地，成为第一个登陆火星的人类。在往后的岁月里，他多次登陆火星，为人类建造了火星上最早的一批科考站。但是，在他第十次登陆火星，前往南极建立解放站的途中，因为缺乏补给，他永远留在了火星的戈壁。”

“后世的人们为了纪念顾祝融，就将他登陆火星的那一天定为祝融节，用来纪念顾祝融，以及许许多多在征服火星的途中牺牲的战士。这一天没有娱乐活动，在傍晚的时候，人们会聚集在社区最大的广场，用压缩干粮做成冷餐，仰望第一代开拓者来时的星座。火星开拓的历史，就是一部充满离别和牺牲的历史。”

“好了好了，你们火星的社会习俗我再怎么学也学不会。再说了，我早晚是要回地球的！”菲娅生气地转过头去。社会和历史两科不及格的她不想听什么火星的故事。透过微弱的蓝光，奥德可以看到女孩身上身穿的白色礼服。对将祝融节当做一场盛大节日准备的她来说，这一天的确令人失望。

“回到地球吗……”奥德平视着前方的天空，织女星正伴着银河，从西方的地平线落下。“不知不觉，已经快两个月了呢……”他喃喃道。在两个月以前，他遇见了一位来自地球的少女。她孩子气，拜金，喜欢玩乐，比谁都看不起火星，但是又比谁都单纯，比谁都更渴望纯粹的感情。

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菲娅的遣返手续就办理完毕。到了那一天，在她家乡的瓦尼尔集团会指挥另一支运输舰队途径火星，将她和小行星开采的矿物装在一起，一同送回地球。有那么一刻，奥德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不希望面前的女孩离开，不希望她回到地球，他希望菲娅能留在火星，和她一直在一起。

“奥德，今天你也休息啊。”奥德转过身，发现巴德尔正站在他的身后。他的身上没有带枪，显然是到了对他这种工作狂而言少见的轮岗时间。

“今天轮休。我要和医生和工程师他们一起准备晚上的冷餐礼。”他边说边指挥一旁的公民卫队士兵将装着压缩干粮的箱子搬运上车。“倒是你，最近加拉尔的任务很紧，我不知道今天你还有没有休息的时间。”

“我先换身衣服再来。”菲娅看了看奥德和巴德尔，又看了看周围准备祝融节的人群，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急匆匆地走回了公寓。

“下午广场尽头见。”奥德送别菲娅以后，转身和巴德尔走进一条小巷。

“关于厄尔德之子的领头成员，我手上有一份嫌疑名单。”奥德借着红色烛火的光亮打开了一张白纸，“根据大数据的记录，名单上的这些成员曾经多次发表过反对法伦施泰尔的言论，实施过暴力破坏行动，或者有加入厄尔德之子的前科。”

巴德尔扫视了一眼名单。在奥德提供的名单上，他能一眼看出几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但是剩下的大部分人平日遵纪守法，其中甚至有不少他的熟人。“这位工程师……他也是嫌疑人之一吗？”巴德尔指了指名单上的一张照片，皱了皱眉头，表示怀疑。

“这只是大数据推断出的嫌疑名单，不会外泄。在这两天我们会安排加拉尔的线人对名单上的嫌疑人逐一排查。我已经接到了一部分线人行动的消息，哨卫方面不必担心。”奥德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走到最近的墙角，烧毁了嫌疑人名单。

“我们走吧。哨卫方面要讨论进攻厄尔德之子基地的策略。在瓦尼尔集团得手之前，我们需要把他们的幕后运作公之于众，挫败他们在地球上的信用。”

两人的身影随着哀伤的出征调隐没在苍凉的街道。在他们身后，祭奠的号角正在吹响，标志着祝融节庆祝活动的正式开始。

社区公寓，午后。

“祝融节傍晚六点，潜入中央区资料储存室，任务再确认一次。”

“明白。”工程师在电话另一头说道，“祝融节这一天大部分的服务会暂停，在冷餐宴会开始以后，我就会劫持希敏约格的网络，向地球发送并入申请。”

“我负责联系瓦尼尔方面的人员。一旦地球网络合法接入，我就会向他们发送火星最佳着陆点的坐标和哨卫的布防地图。”

菲娅放下手机，躺在松软的床上。穹顶的照明关闭以后，即使是白天，地球的身影在窗外也清晰可见。她希望在回到地球的时候，迎接她的不是运输舰队简陋的货舱，而是星际贵宾飞船的头等舱——这是地球上巨企高层的待遇。

红日西斜，冬日的星座正在地平线升起。菲娅再一次走向乌尔德广场。广场上摆放着两张并排的四十米长桌，长桌后是身穿黑衣的职业礼仪官，他们整齐划一的站在座位旁，从身侧的无人机上取下餐盘。在长桌的尽头是惨白的烛台和残破的巨幅火星旗，似乎正在诉说火星开拓之初的一段艰难岁月。

菲娅身穿黑衣，和周围的大部分人一样，只是坚持在衣领的地方系上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这是她以火星居民的身份参加的最后一场活动。在祝融节以后，瓦尼尔集团的人就会接管火星，将火星改造成为和她的家乡一样的地方。菲娅看着残破的红绿蓝旗，有些怅然若失。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个选择，究竟正确与否。

联络厄尔德之子的任务很成功。身为地球人的菲娅对地球人的思想很了解。出人头地，财富自由，拥有声望和地位，这些都是地球人孜孜不倦追求的东西。在监视居住的日子里，她根据奥德的嫌疑人名单锁定了厄尔德之子的成员。在简单询问了对方几个有关地球文化的见解以后，菲娅就和厄尔德之子建立了联系。

送别牺牲者的火星乐在四周响起，悲凉的乐曲声让菲娅想起了她的发小。在她的父母因为送她去瓦尼尔附属学校欠下高利贷，被迫自杀以后的葬礼上，送葬的音乐和如今的乐曲有几分相似。菲娅想找到奥德，祝融节的悲情气氛让她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在长桌接近尽头的位置，她看到了巴德尔，这个身穿黑色军装的男人正与其他几个战友站在角落里讨论些什么。

“巴德尔！”菲娅在前方向他挥手致意，“请问你看见在加拉尔工作的奥德了吗？今天中午他约好要在这里等我的。”

“奥德执行任务去了。加拉尔的任务要比我们忙一些。”巴德尔回过头，扫视身后的几个战友，“还有一件事，你因为间谍罪被捕了。”

菲娅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眼前的状况，身后的几个老哨卫就冲上前来，给她戴上手铐，将她押送回了会议大厅。

“在被监视居住的情况下规划行动，偷看名单以后没有消除指纹痕迹，在奥林匹斯山被套出话题以后自乱阵脚。作为一个内行，我认为你的工作很不称职。”奥德看着面前一脸委屈的女孩笑了笑。

作为“祝融节破坏集团”的主犯之一，菲娅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敢面对面前的少年。她憎恨自己再一次在瓦尼尔的游戏规则里失利，更憎恨自己的天真。

“你们要把我遣返回地球吗？”菲娅的话语中带着哭腔。在地球和火星之间，菲娅有着复杂的感情。她是彻头彻尾的地球公民，在卫星城出生，在卫星城长大，在被流放到谷神星执行任务之前，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星空。但是在火星的两个月里，火星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生活方式，一种摆脱了过去的虚无，为了纯粹的目标而奋斗的生活方式。她在精神上背叛了地球，在行动上背叛了火星。在被巴德尔宣判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依照加拉尔的规定，间谍行为一经抓获，立刻遣送回原星球，由独立法庭依照星际法律宣判后投进监狱。”巴德尔冷冷地说了一句。

“无所谓了。反正过不了几天，我照样要被送回地球，无非就是走早走迟的区别。”菲娅耸耸肩，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她心里很清楚，狡兔死，走狗烹，即使是瓦尼尔集团，在这件事之后也容不下她这样的人。

“菲娅。”奥德担心女孩的精神状态，在她说出那番话以后就支开了巴德尔，独自向她询问，“你真的愿意回到地球吗？”

“不愿意。”女孩斩钉截铁地说，“地球对我而言，是一片充满挫败的土地。从小我受到的激励，就是努力学习，出人头地，早日住进中心城，早日能和那些了不起的人坐在一起，看到蓝天，看到星空。但是，现实一次次击碎了我的幻想。我熬了好几年的夜，希望能进入瓦尼尔集团的主公司工作，但拼尽全力换来的也不过是一份几周的可笑试用。我明白，我不属于那里，不属于那座富丽堂皇的大都市。”

“我自暴自弃，主动申请被流放到谷神星。在运送矿物回地球的途中，飞船发生了内乱，我感到很害怕，我理解不了他们的主张，也不敢参与他们的战斗。在飞船失事以后，我来到了火星，在这里，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在地球上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方式。”

“你可以加入这里的法伦施泰尔。”奥德向菲娅伸出了手，“但是选择了火星，就意味着要和过去优越的生活告别。无论是水源还是电力，一切都需要我们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去索取。”

“但是……我是注定要被遣送回去的，我是地球人，我接下了危险的任务……我没有火星的公民身份，我不属于这里……”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果不是注定要回到地球的心理负担和中心城的诱惑，她不会在奥林匹斯山接下这样一个危险的任务。

“对抗厄德尔之子的行动，在你到来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从失事的飞船残骸里，我们搜到了针对火星的加密广播塔。我们没有因为你是地球人而对你有太多戒备，因为和厄德尔之子的对抗我们早已开始。即使没有你，他们也会按计划行动，瓦尼尔集团对你的许诺不过是另一个哄骗小孩子的谎言。从一开始，你的行动就是注定失败的。”

“奥德你个大笨蛋！”菲娅感觉心中有千言万语正在翻腾，但能够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切！”

“没关系。我们的战斗也是注定失败的。地球上的巨企推翻了过去的火星条约，顾祝融和无数牺牲的火星科考队员捍卫的火星科研已经全部付诸东流。在法律上，他们随时有进攻我们的权利。厄尔德之子的成员已经全部被审判，瓦尼尔收购案的丑闻也会在明天转交给地球方面，但即使这样，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把注定的结局，再往后延长几年。”

“按照星际法律，我们不会审判你的行为，你可以以自由人的身份回到地球。火星在不远的未来，命运会和现在的地球别无二致，即使这样，你也愿意留在火星吗？”

“我愿意！”奥德的话语击溃了菲娅的最后一道防线，“我想和奥德再上一次奥林匹斯山，我想再看一眼火星上没有光污染的星空，我想在乌尔德广场参加一次祝融节，我想和公民卫队的大家继续生活在一起，我想继续学习火星的历史和文化，我想游遍火星勘探火星的地质，我想继续吃火星的草莓冰淇淋……我还有太多的事没有来得及做，我想留在火星，我想过一次不会被任何人当做工具和商品的生活！”

在说完一连串的句子以后，奥德发现菲娅早已泪流满面。

……

安静的办公室里，奥德吃完了最后一口涂着果酱的压缩干粮。菲娅在他的怀里沉睡，像一个玩累了的小孩子。在窗外，火星上的钟声敲过了二十四点四十，熄灭的灯火在这一刻一齐亮起。

“爸爸，在天上的这颗，是什么星球啊？”

“这叫火星。是太阳系的行星。因为在天空上它是飘忽不定的暗红色，所以古人也称呼它为荧惑。”

“既然叫火星，为什么它的亮度不是最亮的。旁边的木星，金星和月亮都要比它亮呢？”

“因为火星的荧，在古文里是微弱的光亮，和其他的行星不能相提并论。”

“只有微弱的亮光，那岂不是很小，很不起眼吗？”

“草原上的火苗，也是微弱的，但只要有足够的条件，它就能烧遍整个草原。”

朝车雷四合，骑火星一贯。赫奕冠盖盛，荧黄朱紫烂。

朝霞在地平线上空升起，在疯长的野草中间，是一片隔离墙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