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水泥灰墙，钢筋铁骨之中，升降机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并随着“哐”的巨响以及剧烈的震动，终于停在了三百六十六层，天台。门颤抖着向两侧缓慢滑开，一股混杂着劣质清洁剂、陈年汗渍和金属锈蚀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

阿璃走了出来，踏上通往天台的最后一截狭窄铁梯。风在高处变得粗暴，撕扯着她廉价的合成纤维外套与工装裤，发出簌簌的响声。脚下的梯级因为风吹雨晒的锈蚀而变薄，导致每一次踩踏都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和明显的变形。她抬起头，目光穿透网格状的锈蚀铁门，投向外面那片被城市霓虹灯和全息广告染成病态紫色的夜空。

天台并非空无一物，其边缘处，几根粗壮的信号塔刺向天空，宛如凝固血珠的红色航标灯，在浓重的湿雾中规律地明灭，每一次闪烁发出的光芒都短暂地照亮水泥地上纵横的管线和水渍。空气里悬浮着永不停歇的，由无数引擎、霓虹广告牌和压缩空调机组共同组成的，来自下方深渊城市的嗡鸣。

阿璃走到天台边缘预留的位置。这里没有护栏，只有一道象征性的低矮水泥坎，高度刚过脚踝。下方，是令人窒息的深渊。低矮的廉租公寓楼群在浓雾和霓虹中堆积蔓延，直至被远处那些包裹着昂贵合金与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彻底吞噬。

阿璃放下背包，从中取出设备。一个布满传感贴片的精致头环，几根散发出微弱光芒的神经同步光纤。她将传感贴片逐一按压在自己两侧太阳穴、额前和颈后早已被风吹得冰凉的皮肤上。动作精准而麻木，如同在工厂流水线上拧紧一颗螺丝。最后，拿起那个明显不属于她的、镶嵌排列着数颗天然钻石的客户定制头盔。钻石棱角刮过她的食指指腹，留下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刺痛感。她将这顶价值远超她数年收入的冰冷头盔，稳稳地扣在自己的头环之上。

系统启动的嗡嗡声在大脑深处震颤起来。视网膜投影界面强制覆盖了她的视觉，倒计时数字在视野中央一次次跳动：3，2，1……

没有过渡。

脚下的天台瞬间消失。

失去了立足点，阿璃的身体被无法抗拒的，来自地球深处的重力拉扯，向着下方那片不知由何物构成的，深不见底的霓虹深渊急速坠落！无情的失重感猛地攫住她的心脏，狠狠挤压，似乎要榨出里面的全部血液。冰冷的风像无数钢针，穿透单薄的工装，刺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的视野被疯狂上涌的，由无数模糊光芒和扭曲线条组成的高楼墙面所充斥并撕裂。

她想尖叫，声音却被堵在喉咙深处，窒息般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灌满了她意识的每一个缝隙，每一处角落——不能回避，只因为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原料，是她必须精准提取并贩卖的核心商品。

恐惧逐渐达到峰值，被系统完美捕捉，锁定，并等待转化为可供他人享用的感知数据流。然而就在这个毫秒级的临界点上，一股尖锐、混乱、完全失控的电流猛地击穿了神经同步光纤！

阿璃视野中的霓虹深渊骤然扭曲，破碎！

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拽离了下坠的轨道，扔出，砸进一片全然陌生的感官碎片激流之中。

直至双脚突然间踩在地面上，带有轻微的，规律性的，柔韧如水的摇晃感，但又稳定得令人不适。随着其他感官恢复，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瞬间灌满双耳，强烈得令人心慌。浓烈到近乎甜腻的香槟酒气混杂着昂贵的雪茄烟味，蛮横地涌入鼻腔，取代了高空的寒风与城市底层的浊气。眼前不再是扭曲上升的死亡楼宇，而是晃动着巨大平滑的，反射着璀璨灯光的曲面。那不是自己所认识的廉租屋的水泥墙壁，而是游艇船舱光彩明亮的柚木甲板。几双锃亮的、一看便知出自名家的手工皮鞋随意地踩在上面。

视野猛地抬起。

巨大的环形屏幕悬浮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方。屏幕里，一个女人正从摩天大楼的天台边缘失足坠落。工装裤被高空的风撕扯得紧贴在腿上，廉价合成纤维的纹理在超高清画面下一清二楚。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写满了无法伪装的绝望。

阿璃的心脏骤然停止——那是她自己！此刻正被高清特写捕捉放大，成为屏幕上供人观赏的戏剧主角。

“哈！啊！就是这样！恐惧的顶点！”一个兴奋得变了调的男声在她耳边炸响，声音充斥着养尊处优的松弛和肆无忌惮的亢奋。

一只做着夸装的美甲，保养得极其精致的手猛地伸入视野，指向屏幕中那个惊惶坠落的、属于阿璃的影像。手指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在变幻的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的光晕。另一只手则端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面晃动着昂贵的，晶莹剔透的液体。

“多棒的娱乐！原始而纯粹！比那些无聊的角斗表演刺激一万倍！”声音的主人对着全场的人宣布，高扬的语调带着施舍的愉悦。酒杯被举起，向着屏幕上那个凝固在死亡瞬间的身影，带着一种残忍的，欣赏战利品般的惬意，“敬我们的坠落天使！” 。

“哈哈！”笑声放肆地传染开来，与震耳的音乐混在一起，像钝器般敲打着阿璃的灵魂。

“噗——”

现实天台的冰冷与粗糙瞬间撞回了阿璃的感知。

她的身体剧烈地向前蜷缩，胃部痉挛，将胃酸和营养糊混合物猛地吐在脚下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呕吐物刺鼻的气味瞬间盖过了高空的冷风。剧烈的咳嗽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胸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疼痛和血腥味。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紧贴在皮肤上。

她瘫软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信号塔基座，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指深深抠进身旁粗糙的水泥地面缝隙里，渗出血来，试图找到一点属于这个残酷现实的真实感。视野边缘残留着游艇舱内炫目的灯光、那只指向自己死亡影像的，戴着宝石戒指的手以及那刺耳的，庆祝般的笑声。这些碎片像尖锐的玻璃渣，深深嵌进她的脑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烈的刺痛。

系统早已在阿璃意识中断的瞬间自动切断，发出滴滴的单调的结束提示音。客户提供的定制头盔安静地躺在几步之外的水泥地上，镶嵌的天然钻石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依旧闪烁着冰冷、无比昂贵却又廉价的光。强风在高空呜咽，卷起地上零星的灰尘。廉租公寓的灯光在下方无声地明灭，遥远而微弱。

阿璃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呕吐物的气味都被风吹散了大半，她才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虚脱的身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爬了起来。

她慢步走到那顶头盔旁，弯腰将它拾起。钻石的棱角依旧冰凉坚硬，硌着她的掌心。她没有再看下方那片吞噬了她无数次“坠落”的深渊，也没有看那些象征财富的高楼大厦。她只是沉默地走到自己的控制终端旁——一个固定在信号塔支架上的、布满划痕的旧平板。

屏幕还停留在服务结束的结算界面。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本次“坠落体验”的原始费用，一个被中介层层剥削，最终微薄到仅够维持她在这个“深渊”里生存下去的数字。

阿璃的手指伸出，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悬停在调整费率的那一栏虚拟按键上方。指尖因为之前的用力抠抓和寒冷而微微泛白，带着一丝鲜红的血液痕迹。

没有犹豫，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

她的指尖落下，稳定地、连续地点击着那个向上的箭头符号。屏幕上的数字随之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代表着她下一次出租自己坠楼恐惧的价格向上攀升了一级。

数字无声地增长，最终定格在一个全新且远高于之前的数值上。平板微弱的光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投下变动的，冰冷的色彩。

她关闭界面，动作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