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朋友

黄昏，太阳尚未落下。

堆填区。

泔水，铁锈，烂泥，恶臭的垃圾气味钻进阿渣的鼻孔。他双手抱腿蜷缩在冰冷的排污用的大铁管子后面，肚子饿得咕咕叫。

阿渣死死盯着那个铁皮桶——一部老旧的清洁机器人。它笨拙地移动着，用机械臂夹着块脏兮兮的海绵一遍遍擦着垃圾桶，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快走开，笨铁桶……”阿渣心里念叨着，眼睛却不停地注视着垃圾桶口。他先前瞥见有人扔了半块发霉的面包进去。那点霉斑算什么？刮掉就能吃！

可那铁皮桶还在擦，擦得那么慢，那么认真。阿渣烦躁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缺了门牙的豁口漏着风。他真的等不及了。

不知过了多久，铁皮桶终于擦拭完毕，挪到旁边的另一个垃圾桶，履带发出沉闷的“咯噔”声。

阿渣瞬间像只机灵的小耗子，“嗖”地窜了出去。他扑到桶边，小手飞快地在散发着酸臭的垃圾里扒拉。有了！半块被压扁的面包，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阿渣的心脏“咚咚”直跳，快要撞出胸口。他一把抓起面包，转身就想溜。

“你……等等。”

一个声音，干涩、沙哑，听着不像是人，更像是金属摩擦。阿渣的脚瞬间像被钉在了地上，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僵硬地转过身，是那个铁皮桶！

不知什么原因，身旁的铁皮桶倒了地上，身体微微抽搐，头部那个圆圆的，像眼睛一样的东西，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更吓人的是，一股深灰色的，粘稠得像沥青的液体，正从它身上缓缓滴落，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同时冒出一缕缕白烟。

“那……那是什么？”铁皮桶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阿渣从未在机器上听过的困惑：“洒到我身上的……东西？”

阿渣的心脏仍在狂跳，但好奇心压过了恐惧。他往前蹭了两步，仔细看着那粘稠的液体和旁边翻倒的、印着模糊黄底黑色三叶草形状的金属罐子。

“这玩意儿？”他咽了口唾沫，“前几天，有一帮裹在塑料袋里的人，鬼鬼祟祟埋了好多这种罐子，说是叫“灰血”还是什么的。反正毒得很！能把钢板都烧穿！”

阿渣想起那些人的话，小脸皱成一团，“你……你没事吧？刚才你突然冒火花，吓死我了！”

铁皮桶沉默着，只有体内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嗡鸣，伴随着轻微的震动。它尝试着动了动机械臂，动作却如木偶一般僵硬，关节更是发出刺耳的声音，没有了先前的灵活。

“我……不知道。”它的声音更沙哑了，红光闪烁的频率慢了下来，“感觉……不一样了。”

不一样？阿渣歪了歪头。机器也会有感觉？他看着铁皮桶身上还在滴落的“灰血”，再看看自己手里那半块脏兮兮的面包。一个有点傻的念头冒了出来，但他还是做了。他飞快地撕下一小角，然后鼓起勇气，没有一丝犹豫，把那点可怜的食物，轻轻放在了铁皮桶那条没沾上“灰血”的，还算干净的机械臂上。

“给，”阿渣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仍在努力装作轻松，“分你点，看你怪可怜的，还说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他咧开嘴，故意露出门牙缺口，“我叫阿渣。”。

铁皮桶头部那个圆圆的发红光的“眼睛”定住了，聚焦在臂弯里那一点点带着油污的面包上。它笨拙地想用另一只金属手指去碰，结果只是把那点面包的角戳歪了，然后掉落在地上。

“噗嗤！”阿渣忍不住笑了出来，刚才的紧张一下子散了，“笨手笨脚的！”他看着铁皮桶斑驳掉漆的银灰色外壳，“看你这一身铁板……干脆就叫你“铁皮”吧！”

铁皮桶没有反驳。它头部那个圆形的“眼睛”微微转动，红光似乎柔和了一点点。“铁皮。”它生涩地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适应这个新名字，“好。”

半块发霉的面包作为晚餐对于正长身体的阿渣来说根本不够塞牙缝，更不用说还分了一半给铁皮。他蜷缩在炸裂的排污管道里，即使裹着捡来的破毯子，牙齿还是忍不住打架。铁皮就像个沉默的守卫一样停在“家门口”。它身上那些被“灰血”泼过的地方，偶尔会闪过一点微弱的蓝光。铁皮没有时间观念，它就这么伫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阿渣将其唤醒。

“嘿，铁皮，醒醒！”阿渣压低声音，兴奋地从管道裂缝上滑下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他蹲在铁皮旁边，小心翼翼打开，竟然是两块仍然冒着热气，散发出香味的三明治——烘烤得微焦的面包里面夹着厚厚的火腿和新鲜的菜叶。

“看！老倔头面包店后门捡的大漏！”阿渣眼睛亮得惊人，“刚做出来的，掉了一整盘在地上！哈哈，便宜我们了！”他激动地拿起一块，递到铁皮身前，“给！快尝尝！”。

铁皮慢慢地抬起那只沾过“灰血”的手臂。它的金属手指张开，去接那块三明治。阿渣满怀期待地看着。可那冰冷的手指刚一碰到面包就“噗嗤”一声将其捏成了一团烂泥，火腿被挤了出来，酱料爆开，滴滴答答顺着铁皮的手指往下流。

“唉呀！”阿渣心疼地叫了一声，不知是心疼宝贝三明治，还是在意被弄脏的铁皮，虽然它本来就很脏。

阿渣看着铁皮那沾满酱料僵在半空显得无比笨拙的“手”，再看看它那个圆圆的带着些许迷茫的脸，阿渣突然忍不住笑了。

“哈哈哈！铁皮你真有意思！”他拍拍大腿，眼泪都笑出来了，“你太笨啦，比楼下三条腿的“铁锈”还笨！拿个三明治都搞得到处都是！”

铁皮的身体内部发出一阵短促的“咯咯”声，像是在回应他的笑声，那节奏甚至有些合拍。

于是乎阿渣笑得更厉害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把自己那块完好的三明治掰开一半，又递过去。“喏，再试一次！轻点！像这样。”他做出一个拈花指的动作示范给铁皮看，“慢慢来！”

这一次，铁皮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它的金属手指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面包边缘，然后一点点地、轻轻地合拢——成功了！虽然面包被捏得有点扁，但总算没再爆浆。

“看！这不就可以了！”阿渣比自己吃到还开心，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自己的三明治，含糊不清地说：“快吃啊铁皮！香着呢！”

铁皮捏着这块仍有余温的食物，把它往自己圆圆的脸前象征性地举了举。随后转过头看着阿渣，眼里的红光似乎变得温暖了一些。

阿渣一边嚼一边看着铁皮：“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天天舔的那些垃圾桶强一万倍？”

“感觉……”铁皮沙哑的声音顿了顿，“很好，阿渣。比垃圾桶，好很多。”

阿渣满意地点头，又咬了一大口。他咽下食物，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他抬起胳膊，指向远处城市中心那片最亮，最高，玻璃闪闪发光的钢铁丛林。

“那里的人，”阿渣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些许愤恨，“全是人模狗样，心肠硬得跟铁皮一样，不，比铁皮还冷，还坏！”他攥紧拳头，“我姐姐，就在那边最高最亮的那栋赛博核心大楼里擦玻璃。上个月，就因为她不小心弄花了老板一块据说能买下半个堆填区的破玻璃，人就没了！”他的声音哽住了，眼睛里蒙上一层泪花，倔强地不肯落下，“他们说她是自己摔下去的，都是在骗人！我知道，就是那些穿西服的！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在下面的人，连……连你擦的垃圾桶都不如！”

“赛博核心”几个字，让铁皮突然像被冰冷的石头砸中一样，身体内部突然发出一阵异常的嗡鸣，比平时更响更不稳定，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它身体里愤怒地咆哮。它圆形眼睛的红光闪烁得急促起来，死死盯着远方那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源。阿渣没注意到铁皮内部的异动，更不可能注意到铁皮自己都不知情的身体内部自动发出的信号，他沉浸在悲伤和愤怒里，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堆填区的夜晚，冰冷锐利得像刀的一样的风刮得人脸生疼。远处穹顶区那些高楼大厦投射出的五颜六色的光好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看不见这片垃圾的坟墓。

清晨。

堆填区的天灰蒙蒙的，还没亮透，一种低沉且讨厌的嗡嗡声就撕破了黎明前的死寂。那声音越来越近，像一大群马蜂在头顶盘旋，听得人头皮发麻。阿渣被这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猛地一缩。他刚想探头看看是什么鬼东西——

“趴下！”

铁皮那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同时它沉重的身体像一堵突然升起的铁墙，猛地挡在了阿渣前面。阿渣只来得及看到几道刺眼的如毒蛇的眼睛一样的红色光点，瞬间命中铁皮宽阔的胸膛。紧接着，刺眼的白光闪过。

“轰”！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阿渣的耳朵嗡嗡直响，逼人的热浪带着呛人的烟味伴随着碎铁片四散开来。

“铁皮！”阿渣尖叫着，看到铁皮胸前被炸开了一个大洞，从里面冒出黑烟，复杂的线路闪着可怕的火花！铁皮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

空中，几个圆盘形状的金属无人机悬停着，底盘上印着那个让阿渣恨得牙痒的标记——赛博核心！

但是铁皮并没有倒下，它那条没受伤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扬，阿渣看到它手臂末端连着的粗管子剧烈震动了一下。

“噗呲——”

一道银色的水柱，像高压水枪一样带着刺耳的声音喷射而出，狠狠击中了一架悬停的无人机。

“滋啦——！”

短路的电器声伴随着腐蚀声响起，那是清洁用的强力洗涤剂！那架无人机瞬间冒起滚滚白烟，浑身爆出火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栽落在地。

“好！”阿渣激动得一跃而起。

但是这下可就激怒了另外两架无人机，它们发出尖啸，朝着一人一机俯冲下来，底盘下方亮起危险的红光。

铁皮猛地向左转身，把那条沾着“灰血”、更破烂的手臂和那半边身体，迎向了左边无人机射出的几道灼热激光！

“嗞嗞嗞！”

红色激光在铁皮身上切割，火花飞散四溅。铁皮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它那条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里面喷出像血一样的红色液体。

阿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铁皮仅剩的那条还能动的手臂，又抬了起来，管子再次喷出银色的水柱，打中了右边俯冲下来的无人机。

“轰！”

那架无人机直接在空中炸成一团火球！

但是铁皮付出的代价更惨烈，它迎向红光的那半边身体几乎被烧焦了，那条手臂成了烤焦的废铁，软软地耷拉着。它整个身体冒出浓浓的黑烟，严重倾斜，履带发出绝望的吱呀声。

现在，还剩最后一架无人机。

它缓缓降了下来，不再用激光，而是从底盘下伸出一根黑洞洞的带着好几个管口的枪口。那冰冷的枪口缓缓转动，像秃鹫一样扫视着四周。

炮口随即直接越过了挡在前面的，残破不堪的铁皮，牢牢地指向阿渣藏身的角落！

阿渣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阿渣。他想跑，可身体却不听指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里面开始汇聚起令人胆寒的嗡嗡声，如死神般低语。

“不要！”阿渣身体蜷缩成一团，绝望地哭喊着。

就在那枪口即将爆发出火焰的瞬间，挡在他身前冒着黑烟的沉重破铜烂铁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声音中混合着断裂的金属和狂暴的意志。铁皮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整个残破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完完全全地挡在了阿渣和那致命的枪口之间！

笨重倾斜的躯体，带着赴死的决心，用自己残存的全部，为阿渣筑起了最后一道屏障。

“哒哒哒哒哒——”

密集的金属子弹如同钢铁暴雨，瞬间将铁皮淹没。

“砰砰砰砰砰——”

无数子弹冲击的声音疯狂炸响，铁皮的身体如纸片一样被撕开并掀飞，露出里面的骨架；骨架随之也爆炸出刺眼的火花，扭曲断裂；骨架之下的电线也被切断，爆发出更多的火花；红色的液体像滚烫的血一样，从无数破口里喷射出来，洒在阿渣的身上，心里。

“铁皮！”阿渣撕心裂肺地哭喊，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看到那残破的身影在枪林弹雨中颤抖碎裂，但仍如一座坚实巨大的山峰，死死地挡在他身前，没有后退一寸。

射击终于停息，硝烟弥漫，和刺鼻的金属熔解气味。

那架无人机冷漠地悬停着，蓝色的扫描光在铁皮彻底报废的残骸上扫过，确认目标已死。随后它调整姿态转过身，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准备离开。

就在它即将加速的瞬间，那堆本该彻底死去的废铁中，唯一还算完整的那条左臂——那只曾经笨拙地接过阿渣的三明治，此刻沾满油污和“灰血”的手臂——突然动了一下！

五根冰冷的金属手指，猛地扎进肮脏的地面，破损的关节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带动着那条几乎与躯干分离的残臂，用尽残骸中最后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能量，狠狠地向上一扬！

“唰！”

一道黯淡的的银色水线从扬起的断臂末端那根已经扭曲变形的管子里发射而出，细弱却精准，恰好命中那架无人机的尾部。

“滋——”腐蚀声响起。

那架正准备飞走的无人机，机身猛地一震，尾部喷出一股黑烟，随后引擎爆发出一阵噼啪声。它在空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引擎彻底熄灭，带着黑烟一头栽进了远处的垃圾山里，发出一声闷响。

挡在阿渣面前的巨大金属残骸，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刚刚完成最后一击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随后彻底安静下来。

“铁皮，铁皮！”

阿渣带着哭腔的呼喊冲破了寂静。他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里冲出来，扑到铁皮那具几乎不成形的残骸前。

铁皮的胸前被炸开、被撕裂，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里面是被烧焦的金属和没有一丝电火花的断线，只剩下红色的液体慢慢地从这可怕的伤口里渗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铁皮，你说话啊，铁皮！”阿渣哭喊着，泪水汹涌而出。他伸出颤抖的小手，不敢去碰那可怕的伤口，只能死死抓住铁皮那条唯一还算完整的左臂的冰冷金属外壳，用力摇晃着，仿佛这样就能唤醒沉睡的伙伴。

冰冷的金属却没有任何回应。

突然，铁皮那条被他紧紧抓住的左臂，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原来是那冰冷坚硬的金属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阿渣那只沾满泪水和污泥的小手的手背。

“阿，渣……”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电流的声音，艰难地从铁皮身体里挤出。

“铁皮！”阿渣猛地抬头，含着泪水的眼睛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你还在，你……”他的声音再次哽住。

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电流的词汇，伴随着这最后的触碰，飘散在空中：

“朋，友。”

声音彻底消失了。

铁皮头部那点微弱的红光，轻轻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那沉重的金属残骸失去了所有支撑，伴随着“嘎吱”的金属声，缓缓地向着侧面倾倒。

“不！”

阿渣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因为抱着这歪倒的金属残骸而跟着向侧面倒去。

冰冷沉重的铁块带着刺鼻的焦糊味重重地压在了阿渣瘦小的身体上。他小小的身体被压得弯了下去，脸颊被迫贴在了铁皮胸前那个巨大狰狞的洞口边缘。洞口内，断裂的线缆好似扭曲的血管，而一股温热的粘稠液体，正从那洞口的深处，缓慢持续地渗出，浸透了阿渣那破旧的衣襟，沾染在他的脸颊上。

不是机油。不是阿渣以前见过的清洁机器人用的黄色机油。

那液体是暗红色的。粘稠，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铁锈却又更浓烈的腥气。它正顺着阿渣的脸颊滑落，滴在他抱着铁皮手臂的手背上。

阿渣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停止了哭泣。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沾满了那暗红粘稠液体的手，举到眼前。那温热的东西，正顺着他脏兮兮的手指，缓缓滴落。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铁皮胸前的大洞，眼神飘忽，嘴唇颤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巨大的惊骇和茫然在脑海中炸开。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那暗红色的，温热粘稠的液体。他像是被这可怕的发现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抱着那条冰冷的机械臂，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巨大的金属残骸旁，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无声的，绝望到极致的恸哭。

铁皮流出来的东西，是血。

堆填区的风，伴随着沙沙声卷起地上的灰烬，掠过这片小小的，被悲伤和血所浸透的角落。远处，赛博核心大厦的霓虹依旧璀璨却冰冷，漠然地俯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