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世界

火苗“啪”一声蹿起来,燎得张大民手指头一哆嗦。烟又没点着,这破打火机,跟楼下刚涨价的豆腐脑一样,越来越不顶用。

 

“张大民!到你了!磨蹭啥呢?”传送站窗口后头,喇叭里王姐的大嗓门传了过来。

 

“来了来了!”张大民赶忙把那半根烟揣回那皱巴巴的烟盒,小跑两步过去。

 

嘿,这新装的“瞬移门”看着像银行ATM机加大版,闪着奇异的蓝光,看上去怪唬人的。上头还贴了张纸:“请核对坐标,后果自负!”

 

下头还有一行小字:“坐标错误导致物质重叠爆炸,概不赔偿。”

 

啧,高级。

 

“身份证,社保卡,传送票。”王姐隔着厚厚的玻璃,眼皮没抬,只是淡淡的伸出了手。

 

“在这儿,在这儿。”张大民一股脑塞进去。今天得去邻省老表家吃席,如果坐高铁得仨钟头,但瞬移就一眨眼的事。

 

方便是真方便,就是贵,这一趟够吃半个月了。

 

“A省,H市,xx路xx小区x栋x单元xxx门口,”王姐手指头在键盘上戳了几下,“确认?”

 

“确认确认,门口就行,别给张大民整屋里头,吓着人。”张大民想起上回新闻,有人坐标输错半个数,直接传人家澡盆子里了,好家伙。

 

“站好,别动。扫描开始。”机器嗡嗡响,一道蓝光从头扫到脚底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非要说的话,只能说跟做B超似的。

 

……

 

张大民眼前一花,像被人猛地拽了一把,耳朵里“嗡”一声。再睁眼,水泥地,熟悉的单元门,门口还堆着老表家那辆破自行车。

 

成了!省了仨钟头!

 

张大民看了看熟悉的大楼,抬脚就往楼上走,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得灌老表几杯。刚摸出钥匙,单元门“吱呀”开了。

 

门口站着个人。

 

穿着跟张大民一样洗得发白的灰夹克,手里捏着半根没点着的烟,脸上那点没睡醒的迷糊劲儿,满眼的黑眼圈,跟张大民昨晚上熬夜看球一个样儿。

 

这里莫非有个镜子?

 

张大民俩大眼瞪小眼,空气一片寂静。

 

张大民闻到了张大民早上让老表炒的辣椒的味儿,乖呛鼻子。

 

“你……”他先开口,嗓子有点哑。

 

“张大民……张大民。”张大民舌头有点打结。

 

“张大民也张大民。”他眼神直勾勾的,往张大民身后瞟,好像想看看是不是还有第三个。

 

“这他妈……”张大民脑子里一团浆糊,早上那碗齁咸的豆腐脑开始在胃里翻腾。张大民想起传送站那个“后果自负”的告示,还有那行小字。

 

“物质重叠爆炸”?张大民俩现在算重叠了吗?咋还没炸?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老表:“大民!磨蹭啥呢?菜都凉了……哎?俩?”

 

老表张着嘴,看看张大民,又看看他,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地上。“啥情况?双胞胎?没听你妈提过啊?”

 

“提个屁!”张大民和那个“张大民”几乎同时吼出来,又互相瞪了一眼。

 

这感觉太邪门了,像对着个会动的镜子吵架。

 

“先……先上来!”老表也懵了,赶紧把张大民们叫上去。

 

饭桌上,仨人对着盘快凉透的辣椒炒肉。张大民和那个“张大民”坐对面,像照镜子。老表瞅瞅这个,瞅瞅那个,筷子拿起来又放下。

 

“咋整?”老表搓着手,一脸无生可怜的表情。

 

“咋整?”张大民俩又异口同声。说完更别扭了。

 

张大民盯着对面那家伙。他左边眉毛上有道小疤,小时候爬树摔的。张大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眉。他也摸了一下。操!连疤都一样!他脖子上那颗痣的位置,抽烟时习惯性用拇指蹭鼻头的动作……一模一样!

 

“传送站!肯定传送站搞的鬼!”张大民一拍桌子,震得盘子跳了一下。“张大民明明传过来了,咋还复制一个?”

 

“复制?”老表眼珠子瞪圆了,“科幻片啊?”

 

“科幻个屁!张大民社保卡就一张!”张大民吼着摸出钱包,抽出那张印着张大民丑照的社保卡,拍桌上。对面的“张大民”动作跟张大民同步,也拍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社保卡!两张卡并排躺着,照片上的人一样苦大仇深。

 

空气彻底凝固了。老表拿起两张卡,对着灯泡照,手指头使劲蹭照片:“怪了……这防伪标…看着都像真的?”

 

问题大了。

 

社保卡、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号…所有绑定的东西,都只有一套。现在冒出来俩张大民,用老表的话说,“六百六十六”。

 

第二天,张大民俩顶着四只熊猫眼,被老表押着去了本地传送站分点。王姐今天换了件花衬衫,正跟人唠嗑。

 

“王姐!”张大民俩挤到窗口前,两张脸同时出现。

 

王姐手里保温杯差点掉了:“嚯!怎么多了一个?”

 

“不是!”张大民俩又异口同声,把事儿飞快说了一遍。

 

王姐皱着眉,厚厚的粉底卡在纹头里。

 

随即,她慢悠悠地打开电脑,输入张大民的身份证号。屏幕闪烁了几下,弹出一个页面。

 

她眯着眼看了半天,嘴里嘀咕:“张大民…传送记录…A省H市…哎?系统日志这儿…有个小错误码…BZ-114514?这啥玩意儿?”

 

“啥意思啊王姐?张大民俩谁是真的?”张大民急得手心冒汗。

 

“谁是真的?”那个“张大民”也往前凑。

 

王姐啪地合上电脑盖子,端起保温杯吹了吹气,眼皮耷拉着:“系统的事,张大民们哪儿懂?上头又没下通知。而且,这错误码…张大民也没见过。”

 

她拉开抽屉,翻出一沓皱巴巴的表格,“先填个《传送异常情况说明表》吧,一人一份,按手印。回头等通知。”

 

“等通知?”张大民嗓子眼发干,“那张大民俩现在咋办?社保卡就一张!银行账户就一个!张大民…张大民们住哪儿?吃啥?”

 

“是啊王姐!”另一个张大民也急了,“这算谁的?”

 

王姐抬眼扫了张大民俩一下,那眼神,跟菜市场看俩抢最后一把蔫菠菜似的。“争啥?都是张大民嘛。”她慢条斯理地拧上保温杯盖,“要不…你俩商量商量?轮着用那张卡?或者…掰了它,一人一半?”

 

老表在旁边直捂脸。

 

商量?跟另一个自己商量怎么当自己?这他妈比中彩票还邪乎!

 

张大民俩蹲在传送站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对着抽闷烟。烟雾混在一起,分不清谁吐的。他递给张大民火,打火机还是那个破的,按了四五下才着。

 

“咋整?”他问。

 

“你问张大民?”张大民吐了个烟圈, “张大民还想问你呢。”

 

沉默。只有远处汽车喇叭声和传送站里隐约飘出的王姐的大嗓门。

 

“好像…”他忽然开口,“昨儿早上,楼下豆腐脑又涨了。”

 

“嗯,”张大民点头,“还是齁咸。”

 

“张大民那社保卡照片还是去年照的,丑得没法看。”

 

“像劳改犯。”张大民补充。

 

“昨晚上那场球,真是臭脚!”

 

“臭到家了!”

 

张大民俩你一句张大民一句,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小事,只有张大民自己才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两个张大民都知道。

 

抽完最后一口烟,张大民把烟摁灭在台阶上。

 

他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还争个屁。”张大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先去老表家蹭饭。饿死了。”

 

他也站起来,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也透着一股子无奈:“行。反正…都是张大民。”

 

张大民俩并排往回走,影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老长,有时候完美的重叠在了一起。老表远远看着,摇了摇头,掏出手机:“喂,妈?跟你说个事,大民他…呃…来了俩…对,两个!都能吃!多蒸点饭吧…”

 

至于以后?社保卡咋办?银行里的那点棺材本归谁?还有楼下那个总给张大民留一碗不太咸豆腐脑的老刘头,他认得哪个?

 

管他呢。先吃饭。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两个张大民的肚子。

 

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下去。两个张大民,一个家。

 

起初几天简直是灾难。社保卡、银行卡、手机支付——所有需要“唯一身份”的东西都成了战场。银行柜台的小姐看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和身份证,差点报警,最后是满头大汗的老表作保,签了一堆“后果自负”的声明,才勉强允许他俩“暂时共享”账户,每次取钱必须两人同时到场按手印,活像开保险柜。手机号更麻烦,运营商死活不给开副卡,说“生物信息冲突”,最后只能再买个便宜手机号,给“另一个”用,话费还得从“棺材本”里抠。

 

老表家成了临时收容所。客厅地板上铺了两床被褥,晚上睡觉,两个张大民背对背,呼吸声都同步,起夜都得小心别踩到对方。饭桌上,两双筷子伸向同一盘菜是常事,然后尴尬地缩回去一个。老表老婆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无奈,做饭的份量默默翻了一倍,嘴里常念叨:“造孽哟,这得多少米…”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力气活。老表家要搬个旧衣柜上楼,以前得请人,现在两个张大民哼哧哼哧就抬上去了,省了一笔钱。但这点好处,在生活的巨大不便面前,杯水车薪。

 

他们又去了几趟传送站分点。王姐永远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保温杯不离手。“表填了,上报了,等上头处理。”她眼皮都不抬,“急啥?俩人不挺好?一个上班,一个看家,多自在。”自在个屁!张大民们俩的工作都在老家!张大民俩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一个岗位!”其中一个张大民,已经分不清谁先谁后了的那位,气得拍桌子。王姐只是吹了吹保温杯里的热气:“那…轮着去?跟领导说说,搞个AB角?”

 

老表在一旁绝望地捂住了眼睛。

 

指望传送站是指望不上了。两个张大民蹲在路边抽烟,烟雾缭绕,两张愁苦的脸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左边的开口,嗓子因为上火有点哑。

“废话。”右边的把烟屁股摁灭在水泥缝里,动作一模一样。

“总得…有个区分。”

“咋区分?你脸上刻个‘甲’,张大民刻个‘乙’?”

“滚蛋!”

 

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豆腐脑!咸甜都有嘞!”

 

“要不…”左边的犹豫了一下,“你先回去?”

“凭什么是张大民?”右边的立刻炸毛,“万一张大民回去,老家那个‘张大民’还在呢?或者张大民回去了,这边这个‘张大民’把卡里的钱全卷跑了咋办?”

“那你去上班?张大民去跟领导解释‘张大民复制了一个自己’?你看他信不信?信了也得把张大民俩都送精神病院!”

“……”

 

又是长久的沉默。

 

“妈的,”右边的忽然骂了一句,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争个屁!都是张大民,谁干不是干?”

左边的愣了一下,看着他。

“老表这边…好像缺个帮工?”右边的继续说,眼神有点飘忽,似乎在说服自己,“他小饭馆最近生意还行,总念叨忙不过来。反正…张大民那份工作,狗日的老板也总扣钱。”

“那…老家那边…”左边的迟疑着。

“你去!好好干,别让那孙子扣你钱!顺便…看看妈。”右边的声音低了下去,“就说…就说张大民在这边找了个更好的活儿,暂时不回去了。钱…省着点用,卡里的,一人一半…不,你先用着,张大民在这边有老表管饭,饿不死。”

 

这个提议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涟漪。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悲壮的“分家”协议在烟雾中达成了。没有签字画押,只有两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人,一种近乎本能的生存妥协。

 

于是,生活诡异地被切割了。

 

一个张大民,揣着那张承载着所有社会身份、但也同时属于两个人的社保卡和银行卡,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这次老老实实坐的高铁。他得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岗位,面对可能存在的质疑,小心翼翼地扮演“唯一”的张大民。他得告诉母亲,另一个“他”在远方“打工”,一切都好。

 

另一个张大民,留在了老表的城市。他没有合法身份,没有银行卡,只有一部老表淘汰的旧手机和一个新号码。他成了老表小饭馆里一个沉默寡言、干活特别卖力的帮工,在后厨洗菜、切墩、偶尔掌勺,味道居然和原来的张大民一模一样,睡在饭馆后间临时搭的小床上。老表按月给他塞现金,不多,但够他买烟和偶尔喝瓶便宜啤酒。他尽量避免需要出示身份证的场合,活得像一个影子,一个只存在于老表家饭桌和灶台旁的“张大民”。

偶尔,夜深人静,两个张大民会用那部旧手机发短信。内容极其简单:

“妈问你好。钱收到了。”

“嗯。老表今天菜炒咸了。”

“老板又扣钱了,王八蛋。”

“这边下雨了。”

 

像两个互报平安的陌生人,又像同一个灵魂在隔空低语。

 

那天,楼下的老刘头依旧在卖豆腐脑。留下的那个张大民走过去,习惯性地坐下。

“老规矩?”老刘头笑眯眯地问,舀起一勺白嫩的豆腐脑。

“嗯,少放点卤,咸。”张大民说。

老刘头熟练地操作着,把碗推到他面前。他拿起勺子,搅了搅,喝了一口。

味道…还是那个味儿。齁咸。

他低头吃着,老刘头在旁边收拾着家什,随口问:“哎,大民,前几天看你…好像不太一样?精神头足点儿?”

张大民的手顿了一下,没抬头,含糊地“唔”了一声。

“现在又像原来那样了,”老刘头自顾自地叨叨着,“挺好,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张大民没说话,只是闷头把碗里齁咸的豆腐脑,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阳光照在油腻的小桌上,碗边留下一点汤渍的痕迹。他抹了抹嘴,丢下几个钢镚,起身走向老表那间总是飘着油烟味的小饭馆。

 

日子,就这么齁咸齁咸地,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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