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东京，梅雨季黏稠的湿气，让神保町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酵后的、微酸的书卷气。对林漠而言，这是全世界最能让他安心的味道。
他的工作室藏在一条窄巷的二楼，窗户正对着铃木旧书店的后墙。修复古籍是一份比时间本身更寂静的工作，恰好适合他这种总在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世界遗忘的人。他每天的第一个仪式，是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一罐冰咖啡。他会刻意放慢语速，清晰地说出自己的要求，并在心中默念，直到年轻的店员将咖啡和找零递给他，并说出那句“谢谢惠顾”。
这是一场微小的胜利，证明了在这一刻，至少有一个人，观测到了他的存在。
今天下午，他完成了手头一本江户时代和刻本的修复，指尖还残留着和纸特有的、干燥而坚韧的触感。他决定去对面的铃木书店坐一会儿，这是他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仪式。
铃木书店的主人，铃木先生，是一位七十多岁、身形清瘦的老人。他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能准确记住林漠的名字，并且从不会把他当成空气的人。
林漠推开那扇挂着铜铃的木门，叮铃一声，仿佛是开启另一个时空的开关。
“下午好，林君。”铃木先生从高高的书架后抬起头，老花镜下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今天的工作还顺利吗？”
“很顺利，铃木先生。”林漠点点头，感到一阵熟悉的暖意包裹住自己。在这个小小的、被旧书的“重量”填满的空间里，他感觉自己也变得“厚重”了一些。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角落那个专属于他的座位，铃木先生很快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麦茶。
“正好，前两天收到一本有意思的书，或许你会感兴趣。”老人从柜台下拿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是深蓝色布纹的旧书，“昭和初期的私人印刷品，讲的是一些关于‘神隐’的地方传说。”
林漠接过书，指尖划过封面上烫金的、几乎已经磨损殆尽的标题——《影之藏所》。
“神隐……”林漠轻声念道，“就是那些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的人吗？”
“是啊，”铃木先生坐到他对面，慢悠悠地说，“古时候的人们相信，这些人是被神明或鬼怪藏起来了。但书里的作者有个更有趣的说法，他说，这些人不是被‘藏’起来了，而是因为被所有人都‘遗忘’了，所以他们就真的‘不见’了。”
林漠的心猛地一跳。他抬头看向铃木先生，老人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孩童般讲述奇妙故事的光芒。
“他说，我们每个人都像天上的星星，”老人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只要还有人能看到我们的光，哪怕只是一丝微光，我们就还好好地挂在天上。可如果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抬头看我们了，我们的光就会熄灭，然后‘啪’的一下，就掉下去了。”
林漠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低下头，假装翻看着书页，书页上那些陌生的文字此刻却像活过来一样，在他眼前跳动。
“很有趣的观点。”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是吧？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铃木先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慢慢看，我去后面整理一下新到的货。”
林漠没有看书，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不远处老人整理书籍的沙沙声，感受着这间书店里，由时间和记忆累积而成的、令人安心的“重量”。
直到天色渐晚，他才将书放回柜台，与铃木先生道别。老人送他到门口，铜铃再次响起。
“明天见，林君。”
“明天见，铃木先生。”
这是他与铃木先生的最后一句对话。
两天后，林漠再次推开了那扇挂着铜铃的门。
铃声和往常一样清脆。 店里的布局和往常一样拥挤。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走进去。他皱起眉头，像一个努力分辨音高的乐手，仔细地“聆听”着这个空间。不对。这里的“音调”错了。
空气感觉比两天前要稀薄。光线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来，似乎也失去了某种温度。整个书店，就好像一幅色彩饱满的油画，被人用浸了松节油的布，悄悄擦去了一层薄薄的油彩。一切都还在，但一切都褪色了，变得不真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向柜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低头看着手机。
“您好，”林漠开口，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沙哑，“请问……铃木先生在吗？”
中年男人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被打扰后的、礼貌的漠然。“铃木？啊，你是说这间店原来的主人吧？”
“原来的主人？”林漠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板正在倾斜。
“是啊，”男人耸耸肩，“他上周就把店盘给我了。说是年纪大了，想回乡下养老。今天是我第一天开张，以后请多关照。”
上周？
林漠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两天前的下午，麦茶的温度，铃木先生说话时的语气，《影之藏所》的封面触感，以及那句清清楚楚的“明天见”。
他的记忆，难道是伪造的吗？
“不可能……”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什么？”中年男人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林漠摇着头，踉跄地退后一步，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他常坐的座位。
那个座位空着。但他的视线，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了一下。他感觉那里……缺了点什么。不是少了一把椅子或是一张桌子，而是空间本身，在那里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就像一张被P掉了人物的风景照，无论修复得多么完美，懂行的人总能看出光影和透视上的不和谐。
他冲出书店，扶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他问了隔壁花店的老板娘，一位和蔼的妇人，她笑着说：“是啊，铃木先生终于想通回乡下享福啦，我们都为他高兴呢。”
所有人的回答都天衣无缝。所有人的记忆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一个与他的记忆完全相悖的、坚固无比的事实。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林漠的心脏。对于一个时常怀疑自身存在是否真实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最致命的拷问。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如同安全茧般的工作室。他需要证明，证明自己没有疯，证明自己的记忆不是幻觉。他开始疯狂地翻找自己的口袋、钱包、工作台，寻找任何能与两天前那个下午联系起来的东西。
最终，他的指尖触到了一样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那枚雕刻着睡猫的木质书签。
是铃木先生的。两天前，他离开时，鬼使神差地顺手把它从柜台上拿了起来。
他将书签紧紧攥在手心。木头冰冷的、坚实的触感，瞬间穿透了包裹着他的那层虚无与自我怀疑。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它放在柜台上的样子，回忆起铃木先生的手曾拂过它的表面。
这个书签，像一枚钉子，将他那份即将被全世界所否定的、漂浮不定的记忆，重新牢牢地钉回了现实。
他没有疯。 两天前的那个下午，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么…… 如果他没有疯，如果他的记忆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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