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姆的眼皮像生锈的闸门般费力抬起。刺目的、不带丝毫暖意的白光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才勉强看清周围。他正躺在一个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房间里。那些窗户——每一扇都被粗粝斑驳的铁丝网死死焊住,网眼扭曲,锈迹如同凝固的暗红血痂,一股浓烈的、带着铁腥和海腥混合的咸涩气味钻进他的鼻腔。
“这里是?” 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在死寂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他撑着冰冷的地面,略显僵硬的站起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个囚笼般的空间。
就在这时,一阵冰冷、毫无起伏的机械女音突兀地撕裂了寂静:
“请仍滞留在本医院的人员注意。本医院将于2025年6月7日零时归零。请务必于之前撤离本院。谢谢配合。”
声音来自角落的木桌,扭曲的轮廓上似乎有个老旧的方形喇叭震颤着。迪姆的心猛地一沉。归零?他的目光越过喇叭,落在旁边的电脑上。“时间!我需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他踉跄着冲过去,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下了开机键。
趁着开机间隙,迪姆焦急地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只有无尽的空旷、剥落的墙皮和冰冷的金属结构。
“这地方……除了脱落的墙皮,什么也没有——” 他的目光落回眼前的电脑,机箱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标签引起了他的注意。“IP68级防水认证”。迪姆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电脑的防水功能?呵,难道是为了在浴缸里查看邮件吗?”
荒诞的认证在这静谧的环境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系统启动音响起,屏幕亮起幽光,右下角:
2025年6月6日,22:07。
归零倒计时:117分钟
屏幕闪了两下,骤然熄灭
“不!” 迪姆心头一紧,本能地伸手抓住显示器边框用力摇晃。就在指尖接触冰冷的塑料外壳时,一股异常滑腻、潮湿的触感顺着皮肤爬了上来——进水了,那莫名的防水认证,此刻就像一句冰冷的嘲讽。
“管不了那么多了!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转身冲向走廊,直奔走廊尽头的电梯口。
“叮——”
“一楼到了。”
电梯门缓缓滑开。迪姆一头扎了出去,目光急扫,这里与他前面看过的那层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唯有前方墙上,一个孤零零的门把手突兀地嵌在那里,闪着金属冰冷的光。
迪姆扑过去,一把攥住,用尽全力向外拉——纹丝不动;他又拼上全身重量绝望地往里推——依然纹丝不动。他僵硬地停在原地,手仍死死的扣在冰凉的金属上。
“为什么……打不开?!”绝望的咆哮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没用的,我们已经试过了。” 一个冷静中带着疲惫的男声从侧后方传来。
迪姆霍然转身。两个人正向他走来,一男一女,都穿着和他一样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病号服。
“想必你就是……‘第三个生命体征’吧。” 那个身形较高的男人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瘦削。“我们等你很久了。” 看到迪姆眼中毫不掩饰的疑惑和戒备,旁边那位短发、眼神锐利的女人抬手指向大厅一侧的墙壁。
那里嵌着一块长方形的电子屏幕,幽幽地散发着绿光。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行字:
> 检测到剩余生命体征数量:3
“我们之前还讨论过,” 女人开口,声音比男人更沙哑些,“如果剩下的是个怪物该怎么办。至少现在看来……”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迪姆紧绷的身体,“并不是。另外,我叫克劳德。”
迪姆被“生命体征”和“怪物”的说法弄得既困惑又恼怒。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摊开双手,做了个略带无奈的手势:“别介意,这种怀疑不是没理由的。因为这里,” 他环视着四周冰冷、压抑、空无一人的环境,“是一座精神病院。或者说,一个疯人院。根据我们找到的零星资料,这里几乎没有医生,一切都是自动化管理。” 他顿了顿,“我叫凯瑞。”
迪姆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静,声音同样略显沙哑:“我叫迪姆。”他顿了顿,“你们还知道其他信息吗?”
“克劳德女士精通电脑,” 凯瑞朝克劳德偏了下头,“她从一台几乎被彻底格式化的主机里,恢复了少量信息。让她跟你说吧。”
克劳德踏前一步,语速快而清晰:“这地方所谓的‘治疗’患者,核心是一种药剂,他们称之为‘致幻剂’。资料里对它的描述很矛盾:‘是锁,也是钥匙’。与之对应的,是‘解药’。每种致幻剂对应一种解药。但关于解药的描述更奇怪:‘是自由,亦是刑’。”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最后,我们还找到一段更像是呓语的记录:‘自由是什么?是蓝色的呼吸,是绿色的眼睛,是红色的引力,是一种无尽的黑’。”
“蓝色、绿色、红色……” 迪姆咀嚼着这些关键词,“这很可能就是线索!你们在这里,见过带这些颜色的东西吗?最好是药剂瓶之类的?”
凯瑞和克劳德对视一眼,凯瑞点了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确实,我们找到了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瓶子里,粘稠的绿色液体幽幽流转,像某种活物的胆汁。“就是这个,大概是某种致幻剂吧,但我们没人敢……” 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因为……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来。” 迪姆的声音异常坚决。他伸出手,不容置疑地从凯瑞手中拿过瓶子。冰冷的玻璃瓶身贴着他的掌心。 “总得有人试试,不然都得死。” 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下了一口。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腐烂海草的腥涩和金属的冰冷。
仿佛有两只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眼球,迪姆惨叫一声,猛地闭上双眼,双手死死捂住脸,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疼痛感渐渐减弱,只剩下酸胀的余韵。
他喘息着,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老天……” 他失声低语。
“怎么了?” 克劳德的声音紧绷。
“幻觉……强烈的幻觉……” 迪姆的声音干涩,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原本在他认知中应该是天花板的位置,“出现了好多……之前根本没看到的东西……但它们……它们都在上面。”
“你没事吧?” 克劳德追问,眉头紧锁。
“我……很好……” 迪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适应这诡异的新视野。眼前的景象扭曲、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一切看起来……都非常自然。就好像它们本来就该在那里……”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惊骇而放大, 他看到了纠缠在金属管道间、半掩在锈蚀铁板后的人体残骸。
“说不定,” 凯瑞沉声道,打断了迪姆的震惊,“你看到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逃生。”凯瑞毫不犹豫地走到迪姆身边,蹲下“站我肩上,去搜寻天花板上的每一个角落,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搜索中一分一秒流逝。
“搜遍了,没有出口,没有门,没有暗格,什么都没有……” 迪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躁和体力透支的喘息。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按住左臂,眉头因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痛而紧紧皱起,“除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同样的小瓶:一瓶装着如深海般幽邃的蓝色液体,另一瓶则是如同凝固血液般浓稠的猩红——“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黑色药剂又在哪呢?”
“只剩……不到二十分钟了。” 克劳德的声音也失去了之前的镇定。
凯瑞叹了口气,将迪姆小心地放回地面,眉毛拧成了疙瘩。“看来只能……”,他看向迪姆手上的两瓶药水,深吸一口气,“这次……我来。”
“蓝色的呼吸……红色的引力……” 克劳德喃喃念着那段诡异的文字,声音发颤,“你……你准备选哪一瓶?”
“蓝色的吧。” 凯瑞盯着那瓶幽蓝的液体,仿佛在凝视深渊,“或许……能给我带来不一样的嗅觉?说不定……就能闻到那黑色药剂了。” 他的逻辑在绝望的压迫下显得十分脆弱。他拔掉蓝色药剂的瓶塞,仰头抿了一口。
突然,他的身体开始猛地剧烈痉挛,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口,他痛苦地向前弯折,眼球暴凸,布满血丝,几乎要挣脱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可怕的倒气声。他想说什么,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淹……” 话音未落,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
迪姆扑跪到凯瑞身边,颤抖的手指迅速探向他的鼻息——
“死了……” 迪姆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凯瑞手中滑落的蓝色药瓶。他下意识地伸手捡起它,瓶身残留着凯瑞最后一丝体温。
入手的分量感……异常沉重。迪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这重量……不对劲。他猛地想起自己喝过的绿色药瓶,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手一个掂量着。绿色瓶明显轻飘许多,而蓝色瓶则沉甸甸地坠手。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模糊却疯狂的想法闪电般劈开混乱的思绪。他飞快地拿出另一只口袋里的红色药瓶——同样的沉重感!
“密度……密度不同!”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般扫过周围冰冷、滑腻的墙壁,那些剥落的墙皮下渗出隐约的水痕,空气里弥漫的咸腥铁锈味从未如此刺鼻。凯瑞临死前的反应——所有线索瞬间在他脑中炸响,串联成一条惊悚的链条!
“IP68防水……电脑!” 迪姆的声音带着穿透性的锐利,“还有这无处不在的潮湿!凯瑞……他喝下蓝药后喊‘淹死’!克劳德!我们错了!大错特错!” 他一把抓住克劳德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吃痛。
“这里根本不是地面!” 迪姆的声音因震撼而拔高,语速快如连珠炮,“我们正处于水下!一个巨大的、沉没的、海底精神病院里!一个反过来的世界!”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药瓶,如同举着至关重要的证据:
“绿色药瓶的密度小于水——它本该漂浮!蓝色和红色,” 他用力晃了晃那两个沉甸甸的小瓶,“密度大于水——它们本该沉底!但我们是在哪找到它们的?绿色是在‘地板’,而蓝和红是在‘天花板’!为什么?因为——”
克劳德的眼睛因这可怕的结论而瞪得溜圆,倒吸一口冷气:“因为……我们……我们其实是站在……”
“天花板!对!” 迪姆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正常人体密度小于海水!所以,在这个倒悬牢笼里,一切都颠倒了!我们以为的地板是天花板!我们以为的天花板,才是真正沉在海底的‘地面’!我看到的那些残骸、金属——那不是幻觉的产物,克劳德,那是真实沉在海底的东西!就在我们脚下——不,在我们头顶的真实位置!” 他的手指用力指向下方。
“这一切,都是致幻剂搞的鬼!” 迪姆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洞察力,“它像一层厚厚的帷幕,蒙蔽了我们的感官!它让我们能在水下呼吸,感觉不到那能把人压扁的水压,它甚至扭曲了重力感,让我们能‘脚踏实地’地走在这个倒悬世界的天花板上!这就是它作为‘锁’的意义——把我们囚禁在这个完美的深海幻象牢笼里!”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更复杂的光芒,“但它同时也是‘钥匙’!没有这幻觉,我们早就在醒来瞬间被海水溺毙,被水压碾碎了!”
“那解药……” 克劳德的声音发颤,目光死死盯着迪姆手中的药瓶。
“解药?” 迪姆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冷笑,他举起绿色的瓶子,“绿色的,解除了我对‘水下视野’的屏蔽,让我看到了真实——那些沉没的残骸。” 他指向凯瑞的尸体,“蓝色的‘呼吸’?它解除的是让我们能在液体里呼吸的幻觉!凯瑞喝下它,幻觉消失,他瞬间暴露在真实的海水里,所以‘淹死’了!” 他又举起红色药瓶,“红色的‘引力’?它解除的恐怕就是这扭曲的重力感!一旦喝下,我们会立刻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漂浮’在这个倒置空间的顶部,但深海巨大的水压——会瞬间把我们压扁!这,就是解药带来的‘自由’——摆脱了幻觉的欺骗,但也意味着直面真实的、致命的深海地狱!这就是资料里说的‘是自由,亦是刑’!代价就是……死亡!”
克劳德听得浑身冰冷,牙齿都在打颤:“那……那黑色的药剂呢?还有……我们怎么逃出去?”
“根本没有黑色药剂!红、绿、蓝,光的三原色!” 迪姆的语气带着一丝急促的兴奋,他迅速蹲下,蓝色药瓶、红色药瓶和绿色药瓶的放在一起。拔掉所有瓶塞,小心翼翼地将幽蓝、猩红的液体依次倒入那个绿色药瓶中。
三种颜色在瓶中旋转、交融、吞噬……最终,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漆黑在瓶底沉淀、蔓延开来。如同宇宙诞生前的虚无,如同深渊本身的眼睛。
“至于怎么逃出去?” 迪姆拿起那瓶新生的“黑色药剂”,目光灼灼地看向头顶,“出口一直都在!就在‘楼顶’!那个小水池!那根本不是装饰!那是连接着上方真实海水的减压舱口!或者一个通海阀!只有站在那下面,喝下这瓶混合了所有‘解药’效力的‘黑色药剂’,一次性解除所有幻觉的桎梏,才能让我们的身体瞬间适应从深海高压到海面常压的剧变,或者……触发某种紧急逃生机制!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将那瓶象征着唯一希望的黑色液体,不容置疑地塞进克劳德冰冷的手中。
“你……你不走吗?” 克劳德紧紧攥住瓶子,看着迪姆脸上决然的表情,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我走不了了,克劳德。” 迪姆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就在刚才……在凯瑞托着我搜索‘天花板’的时候……我被一只东西蜇了。一只你们看不到的……毒海蝎。” 他轻轻拉起自己病号服的袖子,露出手臂上一个不起眼的、周围皮肤却已开始泛着诡异青紫色的小孔。“当时我就在想,幻觉里怎么会有海蝎?除非……我们真的在海里。被那种东西蜇伤……没有解药,活不久的。傻孩子,别犹豫了!”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快跑!用你最快的速度!时间真的不多了!”
克劳德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知道迪姆说的是事实。她深深地看了迪姆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电梯口狂奔而去,紧握着那瓶黑色的希望,脚步声在死寂的金属囚笼里敲响最后的倒计时。
迪姆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看着克劳德消失的方向,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电梯运行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手臂上的刺痛感正在蔓延,视野边缘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嘴角,却挂着一丝解脱的弧度。至少……有人能活下去了。
……
“哗啦——”
她的头冲破海面,那久违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涌入她灼痛的肺部,她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如同新生。夜空中,稀疏的星光洒下微弱的光芒。
脚下,深沉的海底传来一声沉闷到极致的轰响——嗡……如同远古巨兽在深渊中发出的最后叹息。海面剧烈地翻滚了一下,鼓起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水泡,随即又缓缓平复。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在星光下扩散开去,最终消逝在无边的墨色海洋里。
“这……就是归零吗?”克劳德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手中紧握着的黑色空瓶,瓶口还残留着一丝苦涩的味道。她回头望去,只有一片吞噬了所有秘密的、无尽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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