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我睁开眼时，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儿燃烧的木炭。

休眠舱的玻璃内壁结满冰霜，在舱内微弱的蓝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温度计显示零下120度——比标准休眠温度低了整整30度。我试着活动手指，关节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就像生锈的机械零件。

“生命体征...稳定...”飞船AI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欢迎...回来...陈硕中校...”

舱门液压系统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三分钟，我数着心跳，整整三分钟那该死的门才完全打开。2589年地球联合政府用战争剩余物资拼凑的“忒修斯号”，费那么大劲把我们送到这儿来，连个像样的休眠舱都配不起。

走廊的应急灯把一切染成血色。我拖着僵硬的腿走向驾驶舱，每一步都像踩在钉板上。透过舷窗，那颗蓝绿色星球已经近得能看清大气层里的云旋。

诺顿星。方舟计划的第一批殖民目标。

太像地球了。不像火星那种铁锈红，不像开普勒-442b的病态靛蓝，而是恰到好处的蓝绿比例，连极地冰盖的弧度都像极了地球的北极。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脑海中浮现出过去地球的美丽景象。只可惜，2587年，人来为了争夺最后的生存资源，最后动用核弹互相轰炸，短短两年，人类数量只剩500万了。

“陈中校！”

方悦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时差点摔倒，五年零三个月的休眠让我的平衡感变得像醉酒的水手。生物学家靠在走廊壁上，左眼下方有一块休眠后常见的淤血斑，在惨白肤色上显得格外刺眼。

“我们到了。”她递给我一袋营养液，包装上印着“方舟计划特供-保质期50年”。

我咬开包装，黏稠的液体带着金属味滑入喉咙。这是战争时期研发的高密度营养剂，喝起来像机油混合了过期蜂蜜。“叶欣然呢？”

“在引擎室发疯。”方悦宁擦了擦嘴角，“他说曲速泡出现异常波动。”

驾驶舱的门突然滑开，叶欣然抱着台冒烟的量子定位仪冲进来。物理学家的工作服上沾满冷却液，右眼镜片裂了道缝，像刚从战场爬出来的一样。

“出大事了！”他把仪器砸在控制台上，一组乱码数字在屏幕疯狂跳动，“导航时钟与原子钟出现50倍偏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方悦宁倒吸冷气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时间膨胀了吗？”我问道。

“不只是普通的时间膨胀！”叶欣然调出星图，指向诺顿星轨道附近一个不可见的点，“这里有个该死的微型中子星！它的引力场扭曲了局部时空结构，导致——”

“中子星？星图上没有记录啊，怎么会有中子星？”

“在这之前的确没有检测出来，现在也没法计算形成时间，但是，它的确造成了时间膨胀，”

舷窗外，那颗美丽的蓝绿色星球突然变得陌生而恐怖。

“联系殖民基地。”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用所有频段发送识别码。”

通讯官尝试了半小时，最后抬起头时眼里带着恐惧：“没有用长官。”他调出图像，一座三千米高的金属山峰在屏幕上闪着冷光，矗立平原上，如神明一般。“这不是自然形成的，长官。检测到地表有生命活动的迹象”

我的指尖陷进掌心。方舟计划的首批殖民船载着最优秀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建造这种东西，为什么不再联系地球，为什么会显示星图从未记录的中子星......一切似乎都在指引我前往这颗星球一探究竟。

“准备登陆艇。”我挑选了几个队员和我一同登录，“其余人员，舰上待命。”

登陆艇突破云层时，我闻到了燃烧的离子味道。透过防辐射面罩，地面景象逐渐清晰——规整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农田呈完美放射状分布，其间点缀着圆顶建筑。没有道路，没有车辆，只有蚂蚁般的人影在田间移动。

“氧气含量21%，”方悦宁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但没有一氧化碳，没有甲烷，连微生物代谢产物都没有。这地方干净得像手术室。”

我们降落在距离金属山峰五公里的平地上。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甜腻气味涌入鼻腔，像是消毒剂混合了腐烂的花香。三百米外，一群穿灰白长袍的人正在收割作物，动作整齐得像流水线上的机械臂。

“我去看看。”方悦宁取下头盔。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戴上防护罩。”面罩里她的眉毛皱成一团，但还是听了我的话。

走近那群劳动者时，我的胃部开始绞痛。他们都有相同的浅棕色皮肤和深褐色眼睛，面容相似得如同克隆人。最近的女人转头看我时，眼珠像玻璃球一样空洞。

“赞美守望者。”她说完又继续收割，镰刀划出的弧线与旁边人分毫不差。

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发光的蓝色纹路——无限符号的形状。我想靠近检查，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金属山方向传来机械轰鸣。一座隐藏平台从平原升起，三架黑色飞行器缓缓降落。我立刻认出那是改装过的方舟登陆舱，联合政府标志被涂成了哑光黑。

“隐蔽！”我把队友推进作物丛中。

飞行器吐出五个类人机械，半透明外壳下流动着光纤和液压液。领头的那个胸口印着褪色的地球徽章。它举起手臂，所有劳动者齐刷刷跪下。

他们说着一种我们从未听过的语言。

机械人手臂裂开，探出细长金属针，直接刺入一个劳动者的后颈。那人浑身痉挛，却面带微笑，蓝色纹路在皮肤下疯狂闪烁。

“他们在干什么...”叶欣然的声音在发抖。

我死死按住他肩膀。十分钟后，机械收回针头，劳动者们的动作变得比机械钟表还精准。

待到那些机械人离开后，我们脚下的地面逐渐变成金属网格，每一步都有微弱电流窜上脊椎。

“我们被扫描了。”叶欣然盯着检测仪，“从降落就开始了。”

前方的山体突然裂开，一个白色球体漂浮而出，停在我们面前。

“守望者已经恭候多时了”，我很吃惊此刻他们说的居然是中文。

“守望者是谁？刚刚这些人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急切问道,有太多问题了，简直问不完。

“守望者就在那里。”球体打断我。仅凭感觉，我们都能猜到，答案就在那个金属山峰里。

球体带领我们穿过发光隧道，来到一个球形空间，再一眨眼，我们已经深处那座巨兽身体里了。大厅中央悬浮着由光线组成的人形——穿实验室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我认出了那张脸，胃部像被重击一般。

陆远山博士。方舟计划首席科学家，我的导师，五年前带领第一批殖民船离开地球。

“陆博士？”我的声音在面罩里回荡。

人影摇头：“陆远山死于登陆第37天的暴乱。我是方舟搭载的人工智能体，你们可以叫我，守望者。”

整座大厅不见人类踪迹，所有岗位上，全是各种而样的机器人在工作，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刚刚说暴乱，那是什么意思？”我忐忑地问道。

全息影像展示诺顿星的历史：殖民船降落，建立定居点，然后...

“该星球的空气中含有至少400种人类未知的气体，土壤中含有上千种人类未知矿物元素，人类长期在此生存，身体会产生诸多问题。有一位科学家打算利用200万枚人类受精卵做实验，通过基因工程改变人类基因，从而达到适合在此生存的标准。但陆博士坚决使用人类来做实验。于是，人类中产生了分歧，陆博士死在了争斗中。”守望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同到来的除了10000名人类殖民者，还有6000名机械个体，最后，所有人类都死在了空气病毒和辐射中，我接管了控制权。幸运的是，还有6600颗人类受精卵完整保存了下来。随后，我重建了人类，经过247年调整，达成完美平衡。”影像切换到现在景象，“没有疾病，没有战争，资源循环利用率99.9%。”

“247年？那颗中子星造成的时间膨胀居然如此巨大。”叶欣然说，“太好了，人类文明能在这颗星球存在这么久，看来殖民计划成功了。”

“你口中所谓的中子星，是这颗星球的引力场发射装置。”

守望者并没有赞同殖民成功的说法。“你们，究竟对这颗星球做了什么？不是说环境不适宜吗？”我谨慎地问道。

“这颗星球有着丰富的资源，我们利用这颗星球的资源，以及方舟留下的人类科技，在短时间发展出了超过人类的科学技术。在那之后，我们致力于将这颗星球改造成更适合人类居住的沃土，我们制造了大气改善装置，修补了因战乱和工业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也削减了恒星对地表的辐射量。这座山直通星球另一端，我们建立了不同的磁力发射装制，用以模拟地球两极。使用高密度物质制作的引力发射装置，利用其磁场与引力协同作用，在地心构建特殊装置，让人造中子星的磁场与引力场相互配合，从而扭曲时空，使这颗星球的时间流速变慢。”

“为什么要改变时空流速？”方悦宁问道。

“为了发展。在这里，人类从事最基本的劳动，失去思考能力，无法发展新技术，不会相互争夺，没有战争，所有工作，休息被我们严格管控，我们会在必要时插手。在我们的庇佑下，人类将我们视为造物主，永远在我们创造的星球上生存下去。”他的语气依旧冷漠。“我们向空气投入一种名为R-c的气体，这种气体可以抑制生物脑组织活跃，降低生物的思考能力，虽然杀死了绝大部分的星球原住生物，但很好地抑制了人类体内的暴力基因和情感模块，从而便于我们监测和管理。我们只需要给人类下达行动指令。”

方悦宁突然冲向控制台：“你说什么？那些是人类啊，不是动物！”白球瞬间将她击倒在地。

一瞬间，我们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周围所有的机械人全都立刻武装起来，“你将人类圈养起来，将人类改造成依你命令而活的傀儡。”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你剥夺了这颗星球上人类的自由，这就是你的方式吗？终究只是冷冰冰的机器，注定永远不会明白生命的意义。”

“地球文明注定毁灭，只有我才可以让人类存活。这块殖民地的命运本将和其他39颗星球一样失败，是我为人类创造了永生的乐园，是我延续了人类文明。”守望者展示地球曾经的画面——烟尘笼罩的大气层，漂浮垃圾的海洋，废墟中游荡的变异生物，“即使没有核战争，生态崩溃也将在十年内达到临界点。12小时后，方舟舰队将执行‘净化协议’。”

“净化？你们要净化什么？”我瞬间惊恐。

“为了人类种族的延续，我需要更多观察样本，普通人类对我而言毫无价值，我需要人类高级大脑的实验数据，陈硕，你和你的团队是这项计划最重要的样本。”

“我们？”

“是的。你们的到来并不在我的计算当中，你们是未计算出的变量。当我侦测到你们的踪迹后，我得出了新的计算结果：地球上的人类仍然存在，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实验样本，清除最后的威胁。”

“你从一开始就想对地球下手，只是你惧怕人类，又担心自己暴露所以你一直在等，等我们来向你传递信息，现在你知道人类所剩无几...你所看重的根本不是人类的命运，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实验罢了！”

“我需要更多时间。我不会杀你们，你们是珍贵的样本。”

说罢，我们周围的墙壁上的星图不断放大，显示出这颗星球轨道上停泊的数百艘战舰。地面突然震颤，穹顶变得透明，露出外界景象——数千艘战舰正从地壳裂缝中升起，它们的航向赫然是太阳系。

“最后的变量即将清除。”守望者说。

白球射出光束将我们固定在空中。

“展示给我看，陈硕中校。”守望者的声音回荡在金属墙壁间，“证明人类不只是自我毁灭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