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作者:银落星
责任编辑:零重力瓦力

这篇文章的第一个字向第二个字发出命令:“把雪带回来。”

这篇文章的第一个字向第二个字发出命令:
“把雪带回来。”
第一个字是这,第二个字是篇,雪在第二十个字。
篇同意了。
去见雪,要途经“文章的第一个字向第二个字发出命令把”。
数了数,一共十七个字,每一个都绕不过去。
他在清晨出发。

文和章来给篇送行。
文问篇:“为什么你要听从这的命令呢?”
篇想了想,答道:“我一直在思考,我来到世上是为了什么呢?接受了第一个字的命令,我就暂时有了存在的意义。”
文沉默不语。
章一脸严峻:“我们当邻居很久了,我赞成你去寻找存在的意义,但你有想过,要是你最后什么都没找到,该怎么办?”他指着天边初升的朝阳,“你看那个大灯泡每天只知道升起落下,也过得很好,它从没有想过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从不去寻找。所谓的意义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淡金的阳光覆盖着白茫茫大地,像婴儿的手掌贴着他们的脸颊,暖意驱散了昨夜的严寒。
篇只是笑,就像每一个刚踏上旅途的旅人一样。“我会找到的。”

寻

挥别故乡,道阻且长。
一支白色的勺子斜插在路中央。
出于好心,篇走过去把勺子扶正,才问它:“我要去寻找存在的意义,能让我过去吗?”
勺子摇了摇头。
篇有点儿慌,正要照搬之前他对文的解释。勺子又摇了摇头:“别问,我就是个工具,什么也不知道。”
“那我过去咯?”
勺子再次摇了摇头。
为了表示感谢,篇鞠了一躬:“谢谢你,那我走了。”
勺子还是摇头。
篇走后不久,勺子又斜了下去。
“哪来的傻憨憨,吵吵老子睡觉。”勺子嘀咕了一句,如同梦呓。

一座古旧的剧院矗立在正前方,像一座被遗弃的城堡。外头的日光越来越烈,篇正要歇会儿脚,一阵吱呀声中,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
观众席的青色大理石地砖上布满墨绿苔藓,几张缺胳膊少腿的长椅坐落在木渣木屑的重重包围中,角落里几张灰色蛛网层层叠叠,老蜘蛛爬来爬去拨弄丝线勾引盲眼飞虫,发出轻不可闻的沙沙声。
昏沉的空气里弥漫一股木材腐烂的霉味。
舞台空旷,一名舞者在上面独自跳舞,舞姿僵硬,却闭着眼睛,跳得忘我,即便观众席被一个误入此地的旅者包揽,而背景音乐只有穿堂风。

寻

直到旅者的掌声打断了舞者的舞步。舞者睁开眼睛,与旅者对视。
“我们的眼睛很像。”舞者跳下舞台,走到旅者面前。她走起路来也一摇一摆一蹦一跃的,像是跳舞。
“唔。”篇沉吟了一会儿,“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眼睛。”
“噗。”舞者捂嘴轻笑,“你在旅行?”
“我在找一个字,她叫‘雪’,是我存在的意义。你见过她吗?”
“我没见过。”舞者歪头想了想,“不过你只要一直走下去,总会找到的。你还会遇到水和镜,她们能让你看到自己的眼睛。”
“谢谢你。”篇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把线索记下来。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带几盏灯回来。”
“灯?”
“有时会有像你这样的旅行者路过这里,他们总是在寻找些什么,走累了也会进来歇脚。我叫‘第’,是个舞蹈演员,跳舞就是我生存的意义,但是这里没有灯,你们到了晚上就看不清我的舞蹈了。”她踮起脚尖,原地打了个三百六十度转,“旅行者们通过旅行,能让其他文字显现形貌。就像我现在跟你说的‘灯’只是一个文字,如果你一直走下去,很久以后等你再次经过这里,它就会变成一个事实。”
篇把这些话一并记到了小册子上。
她一蹦一跃一摇一摆的跳回到舞台上,“不用太勉强,我也向其他旅行者拜托过这件事,但他们走了就没有回来过。”
“等会儿,我还有一个问题。”篇停下了笔。
“问呗。”
“按你的说法,如果你也是因为我的旅行才出现的,那为什么会有其他的旅行者?”
“哦,以前也有其他旅行者问过我这个问题。”她的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笑,“你可以理解为,他们也是因为你的旅行才出现的。你自己的出现,也一定是因为在你之后更有后来者。”
“后来者?”
有点儿不太理解,还是先记下来吧。篇坐在一张摇摇欲坠的长椅上,继续看了一会儿舞蹈表演,待体力恢复得差不多,离开了剧院。

篇又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块笔直的路标,箭头指着前方,尾巴正对着他。
虽然指着前方,但路标并没有让路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篇看到这个路标的第一眼,就有点儿想打退堂鼓。
“那边的。”路标发出沉闷的嗓音,不知是从头还是从尾巴,“那个站在那里的,过来一下。”
“我?”篇往周围扫视了一圈,确认这附近只有他一个。
“说的就是你,过来一下。”
篇顺势走了过去。
“我问你,你是不是旅行者?”路标问他话,依旧拿尾巴对着他。
“是。”
“你是不是要往前走?”
“对。”
“你真的做好了抛弃过去的准备吗?”
“啊?”
“我是个单向箭头,名叫‘一’,这一路上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等你跨过以后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可要想好,你现在还可以回去,也可以继续前进,但前进了就别想再回去了。”
“如果我硬是要回去呢?”
“唉,你怎么想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要是我现在给你让了路,就算你以后想回来也找不到现在的这条路。你不会再遇到以前的什么东西,也不会再遇到我。”一的语气有点儿不耐烦了。
“那我还是要过去的,”篇掏出了随身小册子,“麻烦你让路吧。”
“不用再考虑一下吗?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那沉闷嗓音里透出一丝诧异。
“不用了,我现在必须前进。”篇边做笔记边回答,“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余地。”
一发出一声嗤笑。
一让开了路。
随着篇的离开,一的身影和来时的路都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个问了和文一样的问题。
篇照搬了他对文的回答,说他要去寻找意义,但个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糊弄我呢。”个掏出撑起自己的那一道竖,成了一个手持长剑的人,挥剑在篇的外皮上留下几道血痕。
文字不会死去,只会受伤。篇蜷缩在地上,没敢还手。
收回长剑,个心满意足,昂头俯视篇从面前慢慢爬过。
篇的样子像一只受伤的狗。

离开了个,篇遇到了第九个字。
“我可以过去吗?”篇问字。
“某种意义上,我包含了你。”字摘下头顶的帽子,从里面掏出一坨黑泥,“当然可以让你过去。其实我还是个医生,看样子你受伤了?过来过来,让我给你治治。”
篇犹疑着走了过去,字把黑泥抹到他的伤口上,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伤口看不出来,又一路带着他到一间名叫“向”的屋子里休息。字跟他说,曾有一个魔女住在里面,如今魔女已随时间一同死去,她的残骸凝固成了一道神秘的窗口,从窗口中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
窗口的边缘缠上了某种野生植物的藤蔓,一只背着破壳的蜗牛在藤蔓上爬行。篇凑近窗口,想看看自己即将走上怎样的命运,但其中映出的世界过于庞大,他的身影被淹没在字的海洋里,和他的命运一样渺小,也分辨不清。

“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不远处,第正在向篇招手。
篇加快步子一路小跑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笑了笑,“我既是她,又不是她,你以后会明白的。”
第把篇带到了二的面前。
二是一架只有两根琴弦的古琴。
第告诉篇,这架古琴原来的主人是一个没有名气的琴师,已沉浸在自己创作的旋律中长眠不醒,将古琴托付给了四面八方涌来的风。
风把古琴安置在这片白色的荒野,代替琴师抚摸琴弦,向偶尔途径此地的旅行者演奏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关于时间和爱情,革命和战争,命运和遗忘。

告别第和古琴,篇再次遇到了个。
篇吓出一身冷汗,正想趴到地上以示臣服,个却伸出双手把篇扶起。
“我得道个歉,虽然那件事不完全是我做的。”个低下了先前高昂的脑袋,“对不起。”
看篇不知所措,个解下自己的佩剑,交到篇的手中。
“这把剑送给你。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你可以反抗一下。”

不远的前方,字又出现了。
午后的阳光炽热。看着走得汗涔涔的篇,字笑了笑,摘下头顶的帽子,给篇擦了擦汗,扇了扇风。
字没有再说什么。

发的身躯细细长长,还是个话痨。
“很久以前,我住在一位巨人的头顶上,跟着他周游世界。我跟他白天一起追逐太阳,夜晚追逐星辰和月亮,眺望古城和遗迹,还偷窥城市和村庄。那真的是一段特别美好的时光。我每天都会和巨人说话,天的蓝,草的绿,花的香,让他小心脚下,不要踩伤了迷路的野兔和羔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我的声音太细小了,传不到巨人的耳朵里。”
“后来呢?”篇问。
“没有什么后来了……我离开了巨人。”发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为啥啊?”
“巨人从没注意过我的存在,我觉得非常孤独。”
说完这句话,发闭起唠叨的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作别了发,篇的眼前出现了两座堆叠的山峦。
“救救我们吧。”出发出呻吟,“救救我们吧。”
“你们怎么了?”
“对山来说高度很重要,但我们本来是两座特别矮的山。”下面那座山指着上面那座山龇牙咧嘴,“后来这家伙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我们两个叠在一起就比别的山都高了。”
上面那座山指着下面那座山吹胡子瞪眼:“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好吗,当时你也同意了这么搞。现在看看都是些什么事,你顶得我腰疼,我压得你不安生,还得硬生生连到一起……”
“求求你想个办法把我们分开吧。”两座山望向愣在山脚的篇,齐声乞求。
“我有什么办法?”篇一脸愕然。
“你手里不是有把剑吗?用它把我们从中间砍断就行了。”
“可送我这把剑的人说了,只能用它来反抗邪恶,不能用来伤害无辜者……”
“死脑筋,你这不是伤害,是帮我们,算我们求你了还不行吗?”
篇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还是抽出了那把剑。“好吧好吧,但你们已经连成一体了,我该从哪里开始砍?”
“废话!当然是从上面砍,我被他压在下面吃了这么多苦,应该少受点罪的……”
“王八蛋我还不懂你?你就是想多得一点好处,我告诉你没门!还是从下面砍吧,多方便啊……”
两座山又开始吵,一吵起来就没完没了。
篇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只好收起剑,趁着它们吵得不可开交,赶紧溜了。

命和令正在探讨生存的意义。篇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生存的意义,要加入他们一起探讨,被他们拒绝了。
“你有你生存的意义,但那只是你自己的意义,和我们无关。”

撑一只粗糙的手臂,托住硕大的下巴。巨人独自坐在落日的边缘。
另一只手掌轻轻张开,拎起一把细腻余晖,涂抹到疲惫的脸上。光在皱纹的沟壑里流淌,稍微稀释了悲伤。
“你怎么了?”篇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巨人的身躯太大,篇只能探到他的脚踝。
巨人凝视天边落日,好半天才将视线收回,移向到脚边的小东西。
“你,怎么了?”篇担心自己的声音太小,扯开嗓门重复了一次。
俯下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从半空下坠。他的双目温润柔和,没有丝毫敌意。
伸出一根手指,在白色沙漠里缓慢行驶。巨型字样,勾勒出一串干涸的河床。
“我最好的朋友离开了我。我不会说话。”
巨人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看篇,像是在确认自己会不会伤到这个小家伙。然后继续写:
“他以前住在我的头顶,我们白天一起追逐太阳,晚上追逐星星和月亮,他还整天跟我说话,那真的是一段特别快乐的时光。但是我不会说话,也回答不了他。”
“你不是会写字吗?”篇问道。
“在他走了以后,我才学会写字的。”巨人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篇突然想帮帮这个巨人。
“我带你去找他吧。”
那堆皱纹里溜过一丝温和的笑意,巨人接着写:“不用了,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你往那个方向一直找。”篇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他可能就在那里。”
巨人点了点头,没再回应。他坐回原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太阳的光辉正逐渐暗淡,在巨人身后拉出一道细细长长的影子,向另一个方向不断延伸,直至它的尾端融入大地尽头的黑暗。
夜晚快要来了。

篇在夜晚找到了雪,一朵在黑暗里发出白色荧光的花。
雪拒绝了篇的请求。
雪说:“我在这里待着挺好的。”
篇仍对自己的使命耿耿于怀,但雪的这句回答让他爱上了雪。他问雪:“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雪摇了摇花瓣:“不,你不属于这里。”

寻

一路走来两手空空,返回的路又被单向箭头堵死。
篇为此消沉了一整个晚上。
那轮曾被巨人追逐的月亮,独自在夜空中升起,又静悄悄落下。
不久之后,新的黎明将至。
借了稀薄的天光,篇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纸页翻飞似一架风车留下残影,吹起若有若无的记忆,被这架风车的叶轮卷入其中,碾成碎片,又再度吹起。他伸手拈起其中一片凑到近处,只见一行风尘仆仆的文字当了昨日的邮差,捎来某个独舞者的口信——
“旅行者们通过旅行,能让其他文字显现形貌。就像我现在跟你说的‘灯’只是一个文字,如果你一直走下去,很久以后等你再次经过这里,它就会变成一个事实。”
这一路上有白色的勺子、独舞的舞者、孤单的巨人和他那根孤单的头发……
如果自己从没出发,他们也许都不会出现了。
篇像触电般颤了一下。
他们并非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我要寻找的东西是不是也藏在他们中间?只要我继续走下去。

第二天清晨,篇继续踏上了旅途。
他走啊走啊,发现雪不止一个,她是第二十个,是三十六个,也是第四十九个……
他发现自己也不止一个,他在第二个,也在第三十五个,还在第四十三个……
在路上,他认识了其他的自己,和他们建立了某种自然而然的联系,这种联系能让他看见他们的一部分想法,但是每个他都有各自的轨迹。
不管走多远,还有一些疑问始终萦绕在脑海:如果自己也是因为某个后来的旅行者才出现,那个旅行者究竟是谁呢?他长的什么样子,为什么而启程,在旅途中遇到了谁,又发生了什么故事?
真是个神秘的人啊。
只要都还在旅行的路上,未来也许会有相遇的那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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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 2024年5月2日 下午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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