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获得第二十九届零重力杯短篇征文一等奖
作者：银落星
责任编辑：零重力瓦力
末法时代，一名牵着马的僧人从沙漠里走来，他那颗锃光瓦亮的秃头在大太阳底下颇为晃眼。
人类的聚居地被半球形铁壁环绕，顶端的透气口像一只苍白的瞳孔，大体型的械妖通不过那里，偶尔会有几只小型械妖钻进来大闹一番，而后被卫兵们围堵，歼灭，肢解，制成工具或做成燃料。
铁壁外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鲜有人烟。
“现在是末法时代，妖兽横行，我们要自保已经很不容易，这铁壁外头可危险着呢，你们听好喽，可千万不要出去……”卫兵老K守着铁壁里面紧掩的正门，他站了半天岗也闲得无聊，同行的卫兵又请了病假，就临时充了一回老先生，将这乱世保命的铁则，跟附近几个耍玩的孩子絮絮叨叨训起话来。
除了一些横冲直撞的械妖，这道门已经两三个月都没被人敲响过了。老K对自己的岗位感到相当烦闷。
正在他训话的当儿，响起了一阵不紧不慢的扣门声。
“哐哐，哐哐哐……”
“TMD又是哪头不长眼的妖兽……”老K做了个手势把小孩们驱开，走进门旁的观察室，透过门上方一个不起眼的潜望孔，往外头看去。
只见一名年轻的僧人牵着一匹晒灰了的老马，身上穿一袭缀满补丁的红色袈裟，一下又一下的敲击铁门，他那颗锃光瓦亮的秃头在大太阳底下颇为晃眼。
“你是谁？从哪来的？来这里干什么？”老K透过门上的喊话器，向那僧人问道。
那僧人听见有人喊话，答道：“贫僧是去西边朝圣的行脚僧，路过这里，想借地方歇歇脚，补充一点物资。”他顿了顿，在袈裟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掏出几块金灿灿的金属，“贫僧身上是带了钱的。”
“奇了，外头的械妖这么多，你一个人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僧人苦笑：“贫僧生来命大，腿脚也还灵便，本来也有几个同伴，都被械妖吃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请施主行个方便。”
老K促狭的笑了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答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妖兽假扮的？这样，你找个物件，在手上划个口子给我看看。”
那僧人呆了一会儿，脸上浮现一丝迷茫的神色，又很快反应过来，从袈裟底下掏出一把小刀，在拇指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举到头顶上。
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
老K透过潜望孔看了看，掏出一个对讲机对着问了几句，把铁门的几道门闩一一起开，摁下开门按钮。“行吧，你进来吧。”
他把僧人放进来了，又关上铁门，朝和尚笑了笑：“我带你去市长厅登记一下。”
僧人往四周望了望，这个聚居地稍显狭小，龟裂的水泥地面上伫立着的，大多是一些破旧的铁皮屋，在穹顶的遮盖下挤挤攘攘，昏暗冷寂，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个大型村落。他一手牵着马绳，一只手合了个十：“多谢。”
此时从天顶上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僧人抬头看去，见半只硕大的爪子从通气口伸了进来，那爪子上的鳞片闪烁着异样的金属光泽。他惊呼道：“械妖！”
老K也在抬头观望，他脸上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就镇静下来，换上平素那副无所事事的笑：“没事没事，这铁壁是用装甲钢造的，牢靠得很，这种大个子的进不来，让它闹腾一会儿就自个走了。”
如老K所说，那只爪子只是胡乱抓了一会儿，没过一会儿就缩回去，再没了动静。
“我们这每个月都得遭到几次械妖的袭击，刚刚那种大的还好，就有些长翅膀的小体型的刚刚好能够钻进来，倒也不是不能对付，死伤是常有的事……”老K在前面领着路，穿过一排鳞次栉比的铁皮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僧人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听着。
“你看那边的娃子，他爹妈原来都是我的同事，上个月钻进一只小体型的械妖，他爹妈在负责镇压的队伍里面，都让那只械妖给害了。”老K指了指路边斜坐在一栋铁皮屋外面的小男孩，身型瘦弱，手上还打着绷带，“现在粮食也短缺，这娃缺了爹妈，以后不知该怎么活哟……”
僧人顺着老K手指的方位看向那个小孩，凝视了好一会儿，面露悲悯之色。他走上前，从袈裟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碎金，塞进那小孩手中。小男孩把碎钱举到眼前端详，目光里尽是疑惑，他把那块碎金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像扔一块小石头那样把碎金扔了出去。
“这……”僧人满脸诧异。
“你那个钱在我们这不顶用。”老K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半块烤馍递给小男孩，小男孩立马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掰下一小块递给僧人，僧人连连摆手：“贫僧现在还不饿，都给这位小施主吧。”
他们又穿过两条大路，一条小巷。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围了上来，又自动退却，那些深陷的眼窝里闪动着一丝好奇的目光，但更多的是麻木。不多时，一栋比其他铁皮屋更显高大的铁皮屋出现在僧人面前。
“市长厅到了，你自个进去，我先去站岗了。”老K朝僧人挥了挥手，掉头就走了。
从市长厅迎出一胖一瘦两个穿白袍的侍者，一个长脸，一个方脸，领着僧人进去。市长厅的内部装潢和外部迥然相异，不算豪华，但也算简洁干净，一个带金丝边框眼睛的中年男子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脸上挂着一副颇有亲和力的和蔼微笑。
“你好你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好久没有客人来过了，我听老K说你是去西方朝圣的高僧。”中年男子走到僧人面前，从桌上端起一杯水递给僧人，“现在水也金贵，这杯算是鄙人的见面礼。”
僧人连连道谢，也不犹豫，端起水杯就一股脑儿灌了下去。水流漫过唇齿，浸润食道，缓解了长途跋涉的干渴。
“自从人类文明崩溃，陷入末法时代以来，失控的造物们就化作无数妖兽，在这片大地上横行肆虐，搞得民不聊生。”中年男子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不知道大师为何要自找罪受？这趟旅程名为朝圣，实际又有什么意义？”
“市长先生，你有所不知吾辈的教义，人类不能满足于衣食住行与物质享受，更不能拘泥于这血肉之躯，如今这末法时代便是先前人类过于狂妄放纵，物欲横流所致……”僧人本想平心静气的作答，忽感头部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大师，大师，你这是这么了？”
在陷入昏迷前，僧人看到市长蹲在他身前，一脸关切。
待僧人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逼仄狭小的屋子里，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出两个白袍人的身影，他们手中都握着一柄剔骨尖刀，刀刃映出明灭的灯光，倒显得比那盏煤油灯更加晃眼。而他自己被扒光了衣物，赤身裸体，双手绑缚在身后，双脚被一根从屋顶悬挂下来的铁链倒吊着，样子活像一只待宰的猪猡。
市长坐在近旁，一脸冷笑：“大师，你现在感觉可好？”
“这是什么意思？”僧人一脸惊诧。
“实不相瞒，我们这里有一个月没有开荤了。人肉也是肉，既然你送上门来，我们也只好将就了。”
“你们，你们怎么能吃人呐？”僧人惊呼。
“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人肉为何不能吃？何况我读过一点书，知道你们佛祖也有割肉饲鹰的典故，大师你贡献身上的一点肉出来，就有几百人不用挨饿了，这不是一件大功德吗？”
僧人闭上眼睛，不知怎的，眼前的黑暗里竟浮现出那名半路上看到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以往的路上也路过不少人类的聚居地，多数没给他好脸色看，但这种以吃人为生的群体并不常见。然而，假如这是一场劫难的话，就应该接纳下来……
“你们不能吃我的肉……”
两名白袍人手持尖刀走上前，一人拿着刀在僧人的脖颈上利落地划了一道，殷红滚烫的鲜血从狭长的破口汩汩喷出。一人把刀插入僧人的腹腔，从上到下划拉出一个大洞，另一只手把肠子内脏一股脑儿摘下。
整个过程僧人并没有过多挣扎。市长伸手探了探僧人的鼻息，早已咽气了。
当天晚上，聚居地的所有人，包括守门的老K，还有那个僧人半路上遇到的小男孩，都分到了一碗僧人的肉汤。僧人和他所牵的那匹马的肉混在一起熬煮，鲜香扑鼻，比以往任何一个大冤种的肉都要可口。铁壁里的每个人都暂解了空腹之愁，待吃饱喝足后，大家都沉沉睡去。
待所有人都睡下后，他们吃下肚的拟态纳米机械也开始工作了。几十万亿携带记忆编码的分子机器人混入这些有机生物的血管、肌肉和内脏中，将源源不断的脂肪和蛋白质裂解、重组、储存、抛弃……
化作它们的燃料。
第二天清晨，僧人从聚居地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赤身裸体地醒了过来，而聚居地里已经空无一人。
僧人撕下胸口的一片血肉，幻化出一身红色的袈裟，又折下自己的右臂，化作一匹灰色的老马。
他牵着老马离开了这座聚居地。在此前，他从现存人类最大的聚居地出发，要前往那个名叫天竺的数据终端，去寻找一条让全人类纳米化的工程代码。他相信只有摆脱对食物、水和空气的依赖，才能在真正意义上结束这个末法时代，得以普渡众生。
前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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