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寂静扼住了“深空之眼”观测站。曾经如同恒河沙数般点缀着数据的屏幕阵列,此刻却死气沉沉,黑得如同宇宙本身幽暗的喉咙。李哲的手指悬在控制面板上方,指尖微微颤抖,却迟迟无法落下任何一个确认键。没有脉冲星的规律心跳,没有遥远星系的低语,甚至连宇宙诞生之初遗留的、无处不在的微波背景辐射——那宇宙最古老的回响——也彻底消失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死寂。他猛地抬头,视线穿透主控室巨大的强化玻璃穹顶,投向外面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星辰,那些亿万年来指引人类方向的灯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捻熄。曾经璀璨的银河,只剩下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稀薄灰白,像一张巨大无边的旧照片,正从边缘开始无可挽回地褪色、消融。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沿着他的脊椎蛇一般地爬升,几乎冻结了呼吸。
“全频段静默……背景辐射归零……” 首席工程师陈暮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金属。她瘦削的身体裹在白色实验服里,此刻显得更加单薄。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最后一块尚存微弱光点的屏幕——那台被戏称为“老古董”的模拟信号射电望远镜接收终端。屏幕上没有数字,没有图表,只有一片疯狂舞动、永无休止的雪花噪点,像是宇宙临终前最后的痉挛。
“不可能……”李哲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除非……整个宇宙的物理法则……正在崩塌。” 他猛地转向陈暮,“‘老古董’呢?它捕捉到了什么?任何……任何波动?”
陈暮没有回答,只是用苍白的手指,指向那块唯一的“活”屏。李哲大步走过去,目光如炬,穿透那片狂乱的雪花。他调出后台最原始的波形分析界面,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全是混乱无序的尖峰和谷底,没有任何意义。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稳定的周期性脉冲信号,如同深埋于狂沙中的金粒,极其突兀地跃入他的视野。它的频率低得不可思议,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前的混沌深处。李哲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迅速调集所有剩余的算力,开始艰难地剥离那信号周围缠绕的噪声。数据流在屏幕上疯狂滚动,图形被一遍遍清洗、重构。终于,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雪花噪点的中心缓缓浮现,由无数微小的、不断闪烁的像素点构成。
那是一个笑脸图案。
一个极其简单、线条粗糙的黄色圆形笑脸。弯弯的眼睛,咧开的嘴角,带着一种孩童涂鸦般的稚拙和天真。它无声地悬停在屏幕中央那片混沌的雪花之上,与外面那吞噬星辰、正在将一切存在碾平的灰白死寂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这荒诞的景象让李哲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在这万物终结的时刻,宇宙深处竟传来一个……笑脸?
“这……这是什么?”陈暮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某种……干扰?仪器故障?”
“不知道,”李哲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在雪花背景中诡异浮现的稚拙笑脸,仿佛要将其灼穿。“但它……不是随机的噪声。它有结构,有周期……它在‘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绝望深渊边缘的疯狂舞蹈。地球联合政府“守望者”项目组被紧急激活,所有资源向“深空之眼”倾斜。李哲和陈暮成了漩涡的中心。那个古老接收终端发出的微弱信号,被赋予了最高优先级。每一次信号出现,都伴随着全球监测网络的警报——并非因为危险,而是因为奇迹。当那粗糙的笑脸图案顽强地在雪花噪点中亮起,遍布全球的精密仪器,那些曾经测量着星辰诞生与死亡的哨兵,传回了令人战栗的数据。
“又来了!李博士!陈工!”一名年轻研究员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他指着实时更新的全球物理常数监测图,“光速波动……普朗克常数偏移……引力常数……它们都在动!虽然微小,但绝对在动!”
屏幕上,代表宇宙基石的那几条本应永恒笔直的线条,在笑脸信号出现的短暂周期内,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出现了极其微小但清晰可辨的涟漪和扭曲。每一次涟漪过后,弥漫全球的那种令人窒息的“褪色感”——物质从三维向二维坍缩的恐怖进程——竟诡异地减缓了那么一丝丝,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得到了微量却有效的续命药剂。
“是它!”陈暮猛地抓住李哲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她的眼睛因极度的兴奋和恐惧而异常明亮,像是燃烧的余烬,“这个笑脸……它在修改宇宙的规则!它在对抗二维化!”
“修改规则?”李哲的声音嘶哑,他凝视着屏幕上那个简陋的图案,它每一次闪烁都如同一次来自宇宙意志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强行撬动宇宙运行的基石,“这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力,人类引以为傲的科学大厦,在这力量面前如同沙堡般脆弱。他猛地转向控制台,“启动‘溯源’程序!追踪信号源!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知道它从哪里来!”
“溯源”程序像一个贪婪的巨兽,吞噬着深空之眼阵列最后残存的能量。巨大的天线阵列艰难地调整着指向,试图捕捉那微弱信号在无尽虚空中留下的蛛丝马迹。超级计算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海量的数据流被反复分析、建模、排除。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流逝,每一次笑脸信号的周期结束,都伴随着全球各地传来的、物质二维化速度骤然加快的警报,提醒着所有人,这短暂的喘息是何等珍贵,又是何等脆弱。
终于,在一个信号周期即将结束、全球警报即将再次凄厉响起的前夕,陈暮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惊呼:“找到了!锁定!”
主屏幕上,混乱的星图瞬间被清空,只剩下一条被算法高亮标记出的、极其细微的信号路径轨迹。它并非指向任何已知的星座或坐标。那条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光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扭曲,以一种完全违背人类空间几何认知的角度,刺穿了三维宇宙的“幕布”,指向了一个……无法被三维坐标系描述的“方向”。
“路径……路径无法用三维坐标解析!”一个负责建模的科学家声音发颤,“它……它穿透了我们的空间维度!”
“维度穿透……”李哲喃喃自语,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猜想在他脑中瞬间成型,冰冷而震撼。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是维度!信号源在更高维的空间!那个笑脸……它是高维实体在我们宇宙的投影!”
“投影?”陈暮倒抽一口冷气,“一个……高维文明的造物?它为什么要帮我们?”
“不是造物,”李哲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沉重和冰冷,“它是‘干涉’本身。一种纯粹的高维能量结构,被‘塑造’成了我们能够理解的符号形态——这个笑脸。”他指着屏幕上那个简陋的图案,“它在用我们唯一能‘看见’、能‘理解’的方式,强行介入我们的物理规则,延缓二维化的进程。就像一个高维生物,用手指轻轻抵住我们即将坍塌的维度之墙。”
这个结论带来的并非狂喜,而是更深的寒意。一个超越想象的存在,以如此“人性化”的方式介入,其背后真正的动机和代价,如同宇宙本身一样深不可测。观测站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每一次屏幕上那个笑脸的浮现,都伴随着物理常数的微小涟漪,也伴随着全球二维化进程的短暂停滞。这奇迹的代价是什么?没有人敢问,但恐惧的阴影已悄然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代价!我们需要知道代价!” 联合政府最高委员会的紧急通讯接入了深空之眼,最高执政官苍老而疲惫的脸庞出现在主屏幕上,声音嘶哑,带着末日重压下的焦灼,“每一次奇迹的延缓,我们星系的二维化进程就加速一分!这绝非偶然!李博士,陈工,我需要答案!立刻!”
答案,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李哲和陈暮率领着团队,如同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冰海中潜行。他们将每一次笑脸信号出现的精确时刻、持续时长、信号强度,与全球范围内捕捉到的所有异常空间波动进行关联分析。超级计算机的轰鸣日夜不息,海量的数据如同奔腾的洪流,被输入、运算、筛选。屏幕上的星图被一遍遍刷新,每一次刷新,都伴随着一次令人心碎的排除。
“不是猎户座旋臂……”
“排除M87星系方向……”
“天鹅座X-1区域无异常能量爆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搜寻中流逝。地球的“褪色”在加速,城市边缘开始出现诡异的“平面化”地带,如同被无形的滚筒碾平。恐慌在蔓延。深空之眼内部的气氛也凝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在又一次笑脸信号周期结束后的死寂中,陈暮面前的超空间引力波探测阵列发出了尖锐的蜂鸣。屏幕上,一个距离太阳系极其遥远、编号为NGC-7320的旋涡星系影像被瞬间放大、锁定。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笑脸信号持续期间,这个庞大星系所占据的那片宇宙空间,其引力透镜效应发生了极其短暂却剧烈的畸变!
“锁定目标!NGC-7320!”陈暮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锐起来,“引力透镜畸变峰值……与笑脸信号出现时间完全吻合!畸变模式……天啊……” 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将畸变模式的数据导入模型。屏幕上,NGC-7320原本壮丽的旋臂结构,在模拟的引力畸变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捏、压缩,瞬间坍缩成一个……巨大的、薄如蝉翼的二维平面!
“二维化……”李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洞悉终极真相的冰冷和绝望,“每一次笑脸信号出现,每一次它强行修改我们的物理常数,延缓我们星系的二维化……代价,就是将一个遥远的、无辜的星系……瞬间压缩成二维图画。”
主控室内一片死寂。屏幕上,那个被二维化的NGC-7320星系的模拟影像,如同宇宙墓碑上一枚巨大的、冰冷的邮票,无声地展示着那笑脸背后令人灵魂冻结的残酷真相。每一次拯救地球的“微笑”,都伴随着一个遥远世界的彻底湮灭。高维文明的“善意”,竟是如此冰冷、高效、不容置疑的宇宙级献祭。
“原来如此……”最高执政官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疲惫到了极点,仿佛瞬间苍老了百年,“我们生存的每一秒喘息……都建立在一个星系的尸骸之上。”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通讯已经中断,“……我们,成了刽子手。”
沉重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地球。那个曾带来短暂希望的笑脸信号,如今每一次在深空之眼屏幕上亮起,都像是一道冰冷的判决书,宣告着又一个遥远世界的彻底死亡。消息被严格封锁,但绝望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无声蔓延。城市边缘的二维化区域如同缓慢蔓延的灰斑,无情地吞噬着三维世界的轮廓。天空的颜色愈发稀薄,星辰只剩下模糊的灰影。
深空之眼观测站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李哲和陈暮并肩站在巨大的中央屏幕前,屏幕上正模拟着太阳系二维化的最终场景。行星的轨道被无情地拉伸、压扁,地球的蔚蓝被碾成一片单薄的色块,如同被遗忘在宇宙画布上的一滴泪痕。
“主动二维化……”陈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死寂,“这是我们唯一能掌控的……‘选择’。” 她调出另一组数据,上面是太阳系主动二维化与被动等待最终湮灭的能量熵变曲线对比,“被动等待,最终一切都将归于无序的热寂,所有信息彻底消散。而主动降维……”她的手指划过那条代表主动降维的曲线,在骤然下跌后,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尖锐的“信息尖峰”,“在维度坍塌的临界瞬间,所有的物质结构信息……会如同回光返照般,被强制‘编码’进二维平面,以最大限度的有序性保存下来。这……是我们文明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也是留给未来的……唯一种子。”
李哲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上那被压扁的地球,他的眼神疲惫却异常平静,仿佛风暴过后的海面。“用我们自己的手,终结自己……换取一个可能被‘阅读’的机会?”他转过头,看向陈暮,“你觉得,那个高维的‘微笑’,会理解这种选择吗?会……尊重它吗?”
陈暮沉默了。那个笑脸符号背后的意志,是神性的悲悯,还是冰冷的宇宙法则执行者?无人知晓。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覆盖在李哲放在控制台上的冰冷的手背上。“至少,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
太阳系边缘,最后的舰队——“方舟舰队”的残部——静静地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中。旗舰“归零者”的舰桥上,李哲穿着厚重的深空防护服,面罩后的脸平静无波。陈暮站在他身边,目光透过舷窗,投向那颗正在加速“褪色”的蓝色家园。地球联合政府的最高授权代码,最后一次在他面前的指令台上闪烁确认。
“全舰注意,‘维度坍缩’程序启动倒计时。”李哲的声音通过舰队广播传遍每一个角落,清晰而稳定,听不出丝毫波澜,“目标:太阳系。愿我们的信息……能在未来的‘画布’上,找到它的读者。”
冰冷的机械音开始计数,回荡在死寂的舰桥和每一艘战舰之中。无形的力场如同巨大的棺盖,以光速向整个太阳系合拢。空间本身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哲最后看了一眼那颗正在被灰白吞噬的蓝色星球。他按下了最终的执行键。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席卷一切的“坠落感”。仿佛整个宇宙的根基被瞬间抽走。行星的轮廓开始软化、流淌,如同高温下的蜡像。地球的海洋、大陆、曾经喧嚣的城市,在无法抗拒的维度碾压下,被无情地拉伸、压平。所有的色彩在坍缩的瞬间被强行“挤出”,又以一种人类视觉无法理解的二维方式重新“涂抹”在巨大的、无形的平面上。李哲感到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拉长、稀释,思维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飞虫,每一个念头都变得缓慢而沉重。在意识彻底沉入二维平面之前,他看到了太阳——那颗曾经照耀万物的恒星,被拉成了一条漫长、燃烧的、扁平的橙黄色丝带。
就在这三维存在彻底消散的临界瞬间,就在整个太阳系被“绘制”成巨大二维艺术品的最后一笔落下时——
宇宙的“画布”深处,那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灰白背景之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无数光点。
无数个笑脸。
和李哲他们在深空之眼屏幕上看到的那个简陋符号一模一样。黄色的圆形,弯弯的眼睛,咧开的嘴角。它们大小不一,密密麻麻,如同宇宙深空骤然亮起的、数不尽的萤火。它们安静地悬浮在二维化的太阳系“画卷”周围,无声地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没有声音,没有信息,没有交流。
只有微笑。
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简单的、带着一种近乎神性悲悯或纯粹机械冰冷的微笑。它们静静地注视着,如同无数双高维的眼睛,凝视着这幅由人类自己亲手完成的、关于自身存在的最终画作。
李哲最后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这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微笑光芒中,彻底沉入了二维的永恒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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