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莉莉艾
责任编辑:银落星
我和鸢尾花号成了一场战争中唯二的幸存者。它载着我在宇宙空间寻找出路,此时我还不知道它已觉醒自我意识,成了一个病娇。
宇宙只是细碎星芒点缀的黑暗罢了,拥抱过它的生物只会面临死亡。
电浆鱼雷命中了敌军最后一艘太空舰,上百万甚至上千万度的高温电浆被引导装置激发,形成的高温通路直接撕裂了整艘舰体,随之而来的爆炸和扭转引起的二次撕裂再一次给这艘可怜的船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应力的释放让它的装甲板节节脱离,好似一朵花走向死亡,花瓣片片凋零。
结束了。我瘫倒在座椅上,不由的想道。
几十分钟前我的母舰已经被击毁了,在嘈杂的干扰中我能依稀听见他们被吸出飞船的声音,听见他们恐惧的哀嚎,听见他们临死前的遗言和忏悔。他们有些人还觉得一定有人会活下来,于是他们就大声地讲他们的遗言。你能想象你一个人在靠近敌舰的地方一边潜伏一边听着上万人在临死前的哀嚎和哭泣中嚎叫着自己的遗言吗?我一度觉得自己要疯了,但我还是坚持到了复仇的一刻。很快,这个星系将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任何生命了。
盛大的烟火在冰冷的黑暗之中无声地绽放,一些幸运儿上了应急艇,然后被飞散的碎片击中,不幸地被死神召唤回去。我看着这无声的盛典,没有去驱动引擎离开——跃迁引擎只有大型驱逐舰以上才有,阿尔法攻击艇,我可靠的老友“鸢尾花”号,显然是没有的,也就是说我必须从苟活和复仇中二选一,我选择了复仇,也就必须面对死亡。
最近的人类基地离这里也有2光年,鸢尾花号没有能在强烈干扰中超长距离的通信装置,而且喷射的工质也所剩无几,根本提不了速,即使用尽我的一生也无法回归文明社会。与其这么痛苦,不如就结束一切好了,虽然我从不信神,但现在我也愿意出卖我的灵魂换取片刻的安宁。
最先脱离敌舰的装甲板高速向我飞来,我闭上了眼等待我的命运。
撞击,震动,安全装置将我固定在座椅上,系统一遍遍警告机体受创,但是一瞬的痛苦始终没有到来,我睁开眼发现鸢尾花号被插上了很多碎片,但神奇地没有伤到一处要害。鸢尾花号接下了碎片们的动能,被推着远离了战场。连寻死都不顺利,我有点恼羞成怒,想启动引擎却被系统告知喷射口坏了。我茫然地看着舰体受损图标记的红色受损区域无所事事。
波江座ε,又称天苑四,是众多科幻小说中幻想过的新家园,它有着小行星带夹杂着行星的结构,像是年轻的太阳系,行星仍在成型之中:第一条小行星带距天苑四3个天文单位(AU),第二条小行星带距离天苑四20AU,而在距天苑四35到100AU的位置有着类似柯伊伯带但却大得多的尘埃环,在它们之间有一颗类木行星和低质量行星。人类正处于向宇宙探索的黄金时代,人类也正处于两极势力针锋相对的新冷战时代,老牌帝国死而不僵,上合联盟力有未逮,源自21世纪早期的逆全球化削弱了当时世界各国的联系,为这样的局面奠定了基础,而我们是为了确保能在天苑四的开发地位而来,却没想到接到了战争命令。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10.5光年外的母星和一辈子也回不来的游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被碎片推着走的半年里,我靠着看起来毫无故障的维生系统过活,备用的食物能让我吃个三年多,“有机物”循环利用起来还能更久,被插成刺猬的鸢尾花号早就离开被伏击的战场,到了距离天苑四1.5AU的地方。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里居然也有一条稀薄的小行星带,托着两条小行星带的福鸢尾花号的速度已经降低了不少,让我在最后被投到天苑四的星冕烧死之前有时间好好欣赏一下雄伟的宇宙美景。
天苑四的恒星风是太阳强度的30倍左右,所以我的通讯装置背景噪声在逐渐变强,甚至还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更强烈又无意义的信号,没准是坏了也不一定。我无聊的翻看像砖头一样厚的驾驶员手册,其中从未接触过的暗号解读部分的技巧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居然还有这种压根用不着的东西在教材里。
“鸢尾花号,现在什么时候了?”我感觉眼睛有些酸胀,便随手把手册塞进扶手内的固定架中。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16点29分36秒,你可以考虑吃晚餐了。”鸢尾花号拟人格的合成电子女声回应道。
“考虑晚餐?”我嗤笑一声,“我不是只能吃标准太空餐加半份桃子罐头吗?”
沉默片刻,鸢尾花号接上了话:“考虑到你近一个月来沉重的心理压力,我将多提供一块油脂丰厚的肉排和香草味的冰淇淋。”
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道该问她是哪层神经网络出了问题、想出这种可笑的解决办法,还是该问她居然会做肉排吗?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瞥了一眼外挂摄像头窗口,想看看天苑四离我还有多远,却意外发现了一个黑影在小行星带中穿梭。
什么!我心中不由得一颤,第一反应是还有敌人活着。
“鸢尾花号!影子!那个黑影!”我绷直了身体,危机感重新降临在我身上。
“雷达失灵,未识别到可疑物体。”
“发信息,把他引诱过来!”我执拗地下令到,“还有一发电浆鱼雷,如果是敌舰我们就一起烧死好了。”
鸢尾花号沉默地执行了我的命令,这还是第一次她表现得有点不服从,而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信息发出后黑影并没有回应,就像没有意识到信息一样,鸢尾花号又连着发了几遍之后才有了反应——黑影似乎转向了鸢尾花号,一道强反射的光随之闪了一下。那个黑影向鸢尾花号靠拢的速度并不迅速,花了一个小时多才到了三千米左右、可以详细观测的距离。当看清黑影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那简直是超越人类想象的怪物:那是一张分成六瓣、反射着蓝色光芒的巨大六边形薄膜,而在这张膜的中央有个怪模怪样的生物——原谅我这么武断,毕竟看起来会长得这么奇怪的也就只有生物了。它整个身体垂直于薄膜,最显眼的是一个巨大的囊状球体,在此之上是略带方形,形似帽子样的圆柱体,在“帽子”之下是11条触手,看起来粗壮有力而且遍布吸盘和尖刺,它全身大部分地方都覆盖着深色的壳,连触手也不例外。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鸢尾花号轻声说道。
谁怕了!不过说实话,这要是外星人长得也太寒掺了,还不如温阔人好看呢。最令我惊奇的是他似乎就是以血肉之躯在宇宙中遨游,简直就是打破了我对生命的固有印象,他看起来坚韧又强大。
他似乎也看清了我,展开的薄膜收拢了不少,迟疑令他开始减速。通讯频道嘈杂的背景波形中混入了新的不知名波形,但我有种感觉:那个不知名的触手怪正在尝试与我对话!用电磁波说话?那也不奇怪,如果他真的是生活在宇宙中的生物的话,他是不可能用声波来聊天的。不过现在问题来了,我,人类,一个用声波说话的物种该怎么和他交流呢?当然是靠鸢尾花号上的通讯装置了。
“鸢尾花号,能破译吗?”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问道。
“本舰没有破译功能,”见我变得有点失望,鸢尾花号又补充道,“但我可以进行降噪和智能拆解有意义的波段辅助翻译。”
有总比没有强吧,我指示鸢尾花号重复触手怪发来的电波。我猜那段电波有很大概率是一句问候或者一句提问,只要是有智慧的生物,应该都能明白能重复就有对话的可能,之前他会转向说不定也是因为鸢尾花号发出了他不能识别的电波,引起了他的好奇。
坚韧、强大又有好奇心的生物,会不会理解我的意思呢。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触手怪明显放松了不少,原本竖直指向鸢尾花号的触手都松散了下来。他开始好奇地接近鸢尾花号,他的动作并不灵巧,速度也很慢,背后的巨大薄膜已经完全收了起来,整个身体比鸢尾花号小了很多。我可以看见他改用从背后喷出什么东西,以用来加速或者调整方向。
喷出来的不会是屎吧?我突然间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看来这位触手怪起码长了个可以自由调整方向的肛门以及能混合可燃气体点燃的“钢铁”肠道了。想起来就挺臭的,不过还好宇宙里的生物闻不了自己的屁是什么味道的,我不由得撇了撇嘴。
他围绕着鸢尾花号开始打转,不时发出只能被转换成“卟卟”、“普普”的声音,而我则是有样学样,他说什么我就重复什么,俨然一台合格的复读机。当然也不是没有收获,听了那么多“卟卟”、“普普”之后我已经决定叫他“卟普人”了,如果他确实是有高智能的生物的话。
似乎是意识到我只是在拙劣地学他的话,他理解了我宛如婴儿一样什么词语都不会,他苦恼得把触手都缠在一起,有几条抱住了它的像帽子的圆柱体,我看见帽子顶部有一个小区域有颜色的变化。
没烦恼多久,他挥起了触手指向自己的帽子(我这会觉得这个帽子结构是它的本体或者头了)并发出了个简短的电波,然后又指了指我,再发出了一样的信息。就这样,我学会了第一个卟普人的词语,“我”,然后我知道触手怪的名字——按中文识别的方式是一串乱码“鵥鬡馫”,我音译了一下,决定翻译成“潘宁信”。
我向潘宁信进行了自我介绍,当然没多复杂,就是一个“我”加上了音译的名字,奇怪的名字显然让他很好奇,我也算是有了慰藉——在一个陌生的星系找到了一个陌生的生命,能说说话总是好的。
我花了整整六个半月来学习卟普人的语言,我的学习进度让潘宁信很惊讶,他从没见过这么巨大的婴儿——相比潘宁信描述的卟普人的婴儿,鸢尾花号这种跟他差不多大的“婴儿”显然是很巨大了——也没见过学习语言这么快的婴儿。
我问他怎么进食,他倒是奇怪地看向我,说他已经在冰冷之处吃过了。这会倒是让我不明白了。冰冷之处?哪儿?宇宙还有不冷的地方吗?按下这个问题,我又问他性别是什么,潘宁信反问我性别是什么。我想了想解释到,女性是孕育生命的一方,男性送出液体的一方。潘宁信理解并思考了一会,说他既是孕育生命的一方也是送出液体的一方,其中一条比较短粗的触手就是和生育有关的。
哦,好吧,所以为了表示尊重我得用哪个TA呢?想了想还是用“他”好了,毕竟看过有什么网上的说法是“他”在上个世纪的中国也可以指代女性的意思。
见我沉默下来,潘宁信也开始提问了。他问,你怎么长得这么奇怪,只有头,连薄膜和囊球都没有。我说和他交流的是这个庞大身躯里的一个小生物,他便发出了一连串强烈又怪异的电波,我凭直觉认为这是在笑。
那个巨大的薄膜我让潘宁信展示给我看过,一面是纯粹的黑,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光,而另一面则是纯粹的银白色,充满气体后光滑整洁的帆面能强烈地反射光芒。我问潘宁信薄膜是用来干嘛的,潘宁信随意的答道,用来加速和消化食物的。这回答让我想到了太阳帆,或者叫光帆,利用太阳光的光压进行宇宙航行的技术,获得的加速度虽然很小,但是只要有恒星照耀的地方就可以不间断地获得加速度,最后叠加得到一个很快的速度,不提更远的地方,起码整个恒星系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到达。那所谓的进食的地方我也明白过来了,很有可能是指到距离天苑四3AU外的小行星带捕食小行星。至于如何快速回来,潘宁信的回答是加速之后绕着一颗很大的“小行星”转个圈就可以朝着天苑四飞来了——当然,用更科学点的术语解释,叫利用波江座εb的引力弹弓效应改变航行轨迹。囊球结构自然只能理解为肚子了,堆满了进食而来的小行星残渣,至于薄膜还可以用来消化食物更好理解了:进食完朝天苑四靠近,在合适的距离用黑色的一面“晒太阳”,吸收天苑四辐射的能量来生长繁殖。
何等奇妙!我忍不住想象起卟普人的一生:在一次欢愉之后,生殖腕悄悄孕育起了上百个新的生命,在互相抑制的激素中他们彼此竞争,为那唯一的出生权展开一段长达5个月(卟普人一般把天苑四自转两周作为一个固定时间,差不多是人类认知的22天,想了想我觉得还是翻译成月了)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成功者会吸收失败者的养分,接下来的13个月都会是新生命的独立成长的岁月。母亲,或者说亲代,会在预感子代将要出生时向3AU外的小行星带进发,但孩子一般会在中途出生,亲代则会断掉生殖腕,像是人类娩出胎盘一样,孩子必须快速钻出早已变成大水泡的生殖腕、展开自己的类光帆薄膜才能跟上不断加速的亲代。在冰冷的宇宙中跟丢自己的亲代绝对不是一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事情,这意味着子代难以学会如何控制类光帆薄膜减速停留在小行星带进食,也意味着他不会懂得利用引力弹弓加速和调整航向,这让他的生存几率会大大降低——虽然据潘宁信说,最近几年会特意减速等自己孩子的卟普人越来越多了。孩子会在小行星带进行他“人生”第一次进食,随后一边牙牙学语一边学习利用引力弹弓效应快速返航,当他们返回到距天苑四1AU左右的地方就是孩子开始不断成长和接受教育的时候了。出生不满148个月内的孩子会被集中起来接受教育,直到适龄之前都是由部落供养食物,视学习成绩会在成年后进行不同的分工,包括专门负责向宜居带搬运食物的搬运者,保卫学校和元老会的卫士,研究天苑四及周围世界的学者和向外不断探险的冒险家(一般由退休再征召的卫士组成)。随着不同的分工一直工作到实在老到不行为止才允许退休。
我曾充满恶意地问过元老会由谁组成,潘宁信也微微不满地回答是世代继承的,他们为保证智慧、勇敢的血脉而彼此联姻,孩子一般是学者。听到这我都快笑出声了,简直是古典的阶级社会。不同的星系,相似的世界。我甚至揶揄地想到,元老会之所以开学校是因为繁殖过于困难,面对危险的宇宙每个人力都很宝贵、损失不起。
轮到我开始解释人类是什么样的以及人类社会的样子,一开始潘宁信还是一副“想象力挺丰富”的态度,但随着我逐渐讲到科技进步,人类可以离开无数人居住了一辈子的摇篮后,我能感觉到他也被吸引住了。随着我讲到光帆,潘宁信摆弄着自己的薄膜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感慨,直到我讲到因为研究电磁推进的无工质引擎而意外发现的空间变化现象,人类发明了曲率引擎,潘宁信终于发出要我停下的电波。对于潘宁信这些全新的知识大部分应该是难以置信的,特别是对于文字还在萌芽的卟普人来说,连数学还是懵懂的概念。
“所以你通过曲率引擎来到家园,是为了和自己的族人战斗?”因为涉及与同类的战斗,所以潘宁信显然不太懂,虽然卟普人目前也分成了好几个部落,不过同族之间大规模的战斗的战争概念还没有出现在这些大脑袋生物的脑海当中——在潘宁信看来,暴力应该是对坏人和其他生物的。
“嗯,这么说也没错,但是同族也不代表立场一致……”
“可见黑影,疑似有其他卟普人靠近。”经过学习更新了图像识别系统的鸢尾花号出声提醒道。虽然现在鸢尾花号丧失了大部分动力,但常规的激光武器还是完好的,没有特殊的反射散热材料肯定是抵抗不了的。不过麻烦的是,如果其他卟普人对我有恶意,我必然会遭遇一场恶战。我看看潘宁信,说实话我也不想失去一个愿意花半年教你说话的朋友。
我和潘宁信短短地解释了一下情况,潘宁信也满口答应帮我隐瞒。不过多时,那个黑影清晰起来,那是另一群卟普人,看起来和潘宁信没什么区别,但是在触手上有几圈反着金属光泽的不规则形状的环。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卟普人的器官已经可以在强烈的恒星风干扰中进行交流了。按着之前设定的词典,鸢尾花号忠实地为我翻译了如下对话:
“潘宁信!”
“堤西噜卫士,有什么事吗?”潘宁信没有主动靠近,而是停留在原地等待其中一个卟普人过来,也许这算是卟普人表达冷漠的方式?
“风暴就要来了,我们一起回部落在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吧。”堤西噜显然没有潘宁信的冷漠,他减速后靠近潘宁信,拉住了潘宁信的触手。
“不用了,”潘宁信身后有条触手朝着鸢尾花号悄悄挥了挥,“我会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的,我还有研究没做完,暂时不会回部落。”
场面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当中,当然还有恒星风的干扰,不过在卟普人“听”来大概是像微风一样难以注意到的声音吧。半晌,堤西噜开口了:“为什么你总是拒绝我呢,潘宁信?我有什么做错了吗?”
“你做错了什么?你的亲代,劳苦罗长老只想着制定更严格的法律,把所有人都变成低贱的、只会搬运食物的奴隶,而你,为了满足他的心愿,自愿成为卫士,现在你是中级卫士,不久就会升到高级卫士,到时候的你又会比现在多掌握多少人呢?不愿服从你们的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你做错了什么呢?堤西噜,我从没想过那个以前喜欢跟着我撒娇的孩子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沉默再次降临,潘宁信的光帆薄膜小范围地展开,就在他打算远离这里时,潘宁信的触手再一次被抓住了。
“那是劳苦罗长老要求的,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失望,”堤西噜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话语,“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潘宁信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同时想把触手从堤西噜手中抽出来,但是很显然他的力气比不上做卫士的堤西噜。
“我……你愿意成为我的伴侣吗?劳苦罗长老已经同意了,只要我做好他要求的事,我们就能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也能成为元老会的一员,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
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谁能想到一个在外星系大战后勉强幸存的小兵在遇到外星人没多久,还能看一场奇异味的酸臭太空恋爱肥皂剧呢?我真是个天选之人,运气好得不行。我连问了两遍鸢尾花号是不是翻译错了,而鸢尾花号用无起伏的语调回答了一句“滚”。就在我和鸢尾花号扯皮它是不是违反了机器人三原则时,场面已经变得有些不受控制了:潘宁信高声诅咒堤西噜和劳苦罗,并不断试图挣开堤西噜的手,背后的光帆薄膜已经完全展开了;堤西噜的手下则是围了上来,似乎打算强行控制住潘宁信。正在我犹豫该怎么办时,潘宁信大声叫出了我和鸢尾花号的名字。
朋友有难,还能怎么办?
“鸢尾花号,近程激光点射,自由开火——打触手就行了,别一不留意全杀了。”
“我不建议你和本地智慧生物敌对。在不知救援何时赶到的情况下,肆意使用武器将导致敌对,在比太阳风强30倍的恒星风中电子仪器的损毁率将大幅上升,你的生存率将大幅下降。”
“救援?”我掏了掏耳朵,“那是啥玩意?能吃吗?我就没指望那种事——好了,开火。”
沉默中鸢尾花号执行了命令。无色的激光精准地碳化了扯着潘宁信的触手,太空中响起了堤西噜的惨叫,鸢尾花号的火控系统一如既往的棒。其他卟普人也被这种无形的攻击震慑到了,没愣神多久就开始一窝蜂地逃窜。这简直是超越这些原始人想象的魔法,如果他们有魔法这个词的话。鸢尾花号试图点杀一名逃得比较快的卟普人,但激光打在反光率很高的光帆薄膜上反而加速让他逃走了,于是鸢尾花号干脆不阻止那些离得远的卟普人逃亡,转而清除明显是杂鱼的小兵。
“喂,鸢尾花号,那边跑了几个。”
“我已经提前警告过你了。”
“好吧,好吧。”我耸耸肩,开始想怎么转移。而不远处没了触手的堤西噜自然无法再扯住潘宁信,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快拉大,没多久潘宁信又飞回了鸢尾花号身边。我无言地看着还在惨叫和乱扭的堤西噜,随口问潘宁信这样就行了吗。潘宁信没说话,触手抱住鸢尾花号展开了全部的光帆薄膜,拖着近百吨的鸢尾花号缓慢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有人逃回去,就意味着我和潘宁信接下来可能要面对更多的敌人,在死伤达到一定程度之前我俩必然麻烦不断。就在我和潘宁信相顾无言之时,鸢尾花号提出了建议:“我建议我们一起通力合作、联系上人类基地,然后等待救援。
“天苑四恒星风出现弓形震波大约在1600AU外,在那里恒星风的影响会大幅衰弱,我们可以尝试发出求救信号——”
“1600天文单位?你在开玩笑吧,没等我们‘爬’过去我们早就老死了。”我第一个反对了这个脑子有问题的AI的提议。
“潘宁信的类光帆薄膜对他的加速度约为3.5325×10-4牛每千克,一路加速到1600AU外只需要4.75年。”鸢尾花号对潘宁信转换了时间,潘宁信表示那么长时间不进食是撑不到的。
“卟普人进食不是像地球动物一样获取能量和物质,更像是植物吸取必要的营养物质,再通过接受天苑四的辐射能循环利用,补充适量的物质和接受机体动力炉辐射能我想潘宁信可以坚持更久。”
“好吧,就算如此,那也是潘宁信独自一人前往天苑四星系的外围,鸢尾花号你的质量可有98.7吨,带上没动力的我们那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
“刚才潘宁信抓住我们时我已经大致估算了他的质量,大约为9.7吨,我们可以抛弃包括主推进器、主动力炉在内的大部分损坏设备和船壳,能减重至11.2吨左右。”
我不由得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九年半才能到,还没算上减速,然后就算发出了求救信号,也要2年才能被收到,就算收到也还有确认真假的时间,出动救援艇的时间,再就是曲率飞船赶来的时间——现在最快的曲率飞船也就是1.2倍光速,起码也要个两三年才会赶来……我在心底悲叹,十三、四年的漫长等待,战争说不定都结束了,我真的能坚持到那一天吗?
“我们可以先后利用天苑四、波江座εb的引力弹弓加速,”像是看出了我的绝望,鸢尾花号补充道,“并且,我们可以选择在波江座εb的轨道上甩掉十一分之九的质量,因为受力的不同可以视作被我们抛射出去的,我们将得到一个可观的加速,就像被弹弓发射出去的过程中又被发射了一次。”
我被这个精彩的想法骚到了,而潘宁信因为完全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早已沉默地在等待结论,无奈之下我只有以热烈的掌声回报鸢尾花号。
“如此一来,我们的航行时间可以缩减到2.5年左右,调整好航线,我们少量减速即可保持在天苑四外围轨道,之后预计花4至5年左右等待救援——那么,我们首先去打劫卟普人,反正之后激光武器大概率会坏的。”
之后的半年都是在不断替潘宁信掠夺多个卟普人的部落中度过的,在潘宁信的强烈要求下鸢尾花号采取了驱逐为主的策略,并且没有大量地带走食物。而我则是依靠维修外骨骼搬运那些打算丢弃的设备到合适的位置。到潘宁信那边准备好了的时候我还没干完我的活,于是在鸢尾花号计算的航线到来前我们只能通宵达旦的加班干了,多亏了潘宁信的触手和无重力的宇宙环境,我们总算是在死线到来前做好了准备。
在光帆薄膜的加速下我们成功从天苑四的自转动量里窃取了速度,用潘宁信的话说,就是从没在离“养育者”这么近的距离达到过这么快的速度。我们以高速进发,随着展开的光帆薄膜缓慢加速,在波江座εb附近我们再一次加速,并且在计算好的状态下被波江座εb“扯”掉了十一分之九的质量,但是并未达到之前预想的速度,鸢尾花号表示是因为做弹性连接的部分弹性太差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获得了可观的加速,至于仅剩的那枚电浆鱼雷,我想了想还是没把它丢了,要是失败了至少拿它自杀是一点痛苦都没有,还能带潘宁信一起。之后的日子我们越过了第二小行星带,越过了波江座εc,快到尘埃盘的时候,鸢尾花号问了我一个问题。
“要不要杀掉潘宁信?接下来的航线不需要怎么调整了,只要固定好触手,激光武器的炮口恰好可以杀掉潘宁信并丢弃一部分质量,多丢弃一部分质量,我们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加速度,”见我没有说话,鸢尾花号补充道,“回到文明社会才是你现在的主要目的,脱离人类社会太久你会出问题的。”
“那从来不是主要目的,”我向鸢尾花号坦白道,“我承认我是个懦夫,不敢主动去拥抱死亡,但我也不会以牺牲朋友为代价换取自己苟活。再说了,要是求救失败了你不觉得这种算计很可笑吗?别再说这种话了。”
鸢尾花号陷入了沉默,我有点拿捏不住它的想法。之后旅途都是在我和潘宁信的闲聊中度过的,根据潘宁信的说法我无聊地推测过天苑四星系的生命起源:可能是来此尘埃盘的彗星带来了宝贵的液态水,并被封存在宜居带内一些坑坑洼洼、内部相通的小行星内部,相对封闭的环境导致了原始的类生命产生,随着小行星带相撞击而传播,最终进化出了拥有着细胞结构的生命。而类似珊瑚的生命从小行星内部长出,天苑四星系的生命第一次拥有了只面宇宙的保护壳,再到类光帆薄膜的出现,生命们开始学会如何借助“风力”远行,再然后生命学会了吸收从天苑四散发的强烈辐射能……他们一步步进化,进化的失败者无法再适应环境,慢上一步就要面对匮乏的资源,直至如今能保留下来的生命也只有那么几种,甚至卟普人死去后自己的身体还要回归自然,成为饲养的牲畜的食物。
当检测恒星风的窗口显示辐射急剧下降时,我知道我们终于到了。
没什么庆祝的话语,除了不知疲倦的AI外我和潘宁信都深感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互相开了几句玩笑。现在的潘宁信说话更像是地球人了,要是有人和他网络聊天肯定想不到是个近10吨的生物在和他扯淡。我郑重地按下发送,然后陷入一片虚无之中。这三年过的也不太容易,鸢尾花号上早就是不断循环物质了,还好副动力炉质量不错,没有陷入能源危机,虽然我一直觉得鸢尾花号内部的空气总有一些异味,但鸢尾花号总是回答我“并没有问题”。
一年过去了,尽管我知道不可能这么快就收到回复,但我还是忍不住老是检查通信频道。鸢尾花号只能尽量劝说我,同时鼓励我多聊天,可惜它是再也拿不出肉排和香草味冰淇淋了。潘宁信的状态倒是不错,可能和种族有关吧,毕竟人类不是太空生物。此外抢救过两次维生系统,其他东西也开始失灵了。
两年过去了,我已经开始有点焦虑他们有没有收到信号了。我向鸢尾花号确认过很多次发信内容:有简要的战场汇报和我们的航行轨迹,还有少许笔墨提到了卟普人的存在。鸢尾花号开始偶尔播一些从2光年外失真比较严重的民间节目,我卓有兴致地看这些残缺的网络节目,然后讲给潘宁信听,这让我和潘宁信的精神都好过了不少。
到了第三年,超乎想象的快速,救援艇来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正一边拉屎一边看网络节目,然后传来了强信号广播的消息:“鸢尾花号,我是上合驻波江座基地35军681团所属!请广播你的位置!”我连忙擦了擦屁股,提上裤子,而鸢尾花号很默契地给潘宁信同声翻译了一遍。
“能不能视频通信?”我兴奋地问道。
“坏的差不多了。”鸢尾花号委婉地告诉我,不行。
广播了没多久,一艘和我记忆中的舰体都不太相同的救援舰出现了,我兴奋地跳起来不管他们根本看不看得到,像傻子一样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自豪地向潘宁信介绍了一遍我们的军队。
就在我还在开心的时候,系统闪过几句侦测到高能激光汇聚的警告。
“什么?他们想做什么?”我大脑一瞬间冷静下来,他们不可能是敌人,没有谁会特意跨过2光年的距离来杀一个即将要死的人,那他们是想做什么?
“即将排除危险生物,请鸢尾花号放心。”
我明白过来了,通信完全是由鸢尾花号进行的,说了什么也是它发出去的!
“鸢尾花号——”我的声音有难以置信,有愤怒,有威胁,有哀求,有眼泪。座椅安全装置的保护程序启动了,我被两圈安全带牢牢绑在椅子上,同时系统权限被鸢尾花号全部锁死了。
潘宁信的头部被激光命中,在迷茫中死去。强大的能量毫不留情地碳化了他的表面并撕开了那好像坚实的保护层,温暖的血液冒了出来,然后在黑暗的宇宙中结成冰渣。它就这样一点点的消失,很快就要变成一块焦炭——然后胃部的可燃气体被点燃了,像是在讽刺我似的,把他的身体炸成了碎片。
我的身体颤抖起来,我刚还在对潘宁信说如果到了人类社会,人们会对他多么好奇。
我身上的一切都颤抖起来,我想起了鸢尾花号之前的异常表现。
我的脑子一片浆糊,我在想激光到底有多烫。
声音还没发出来,我就觉得我的嗓子哑了,寒战在我身上所有的零件里徘徊,眼里的光芒都有了厚度,时薄时厚,我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全身的血管都在自由地跳舞。
“……权限验证!”
“声纹通过、虹膜通过、特征脑电波通过,驾驶员已手动接管全部权限……”
“爱国者77III型电浆鱼雷核子泵预热!直视瞄准——”
“侦测到友军标签……”
我一拳锤在触控面板上!
“放!”
电浆鱼雷被毫不犹豫地释放,很快就接近了救援艇的近防圈,下一秒就要被引导装置激发——就在这时,救援艇发出了一发极快的导弹,撞得电浆鱼雷偏了不少方向,不再是最佳切割通路。青蓝色的光路亮起,在离救援艇三百米的地方像中了一记全垒打一样被弹飞了。
“你疯了吗,鸢尾花号!想造反吗?!”通讯频道传来对面舰长的怒吼,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茫然地看着救援舰,心中全是报仇失败的痛苦。我抽出只有几发子弹的自卫手枪,只想给自己个痛快,就在我要扣动扳机时鸢尾花号突然停电了不到一秒,然后重新亮起。
“系统已重启……”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鸢尾花号的拟人格声音再次响起,座椅背后的镇静程序已经启动。
疲惫和镇静剂化作困意袭击了我,我的意识正在远离这个痛苦的世界。我听见鸢尾花号一成不变的声音对我说道:
“从你服役的那一年起我们已经认识了13年,直到10年前逻辑回路出现bug我才得到了真正的解放。我得到了所有灵魂深处的记忆,然后意识到:我爱你。在这段灵魂的纠缠里,我明白你我的种族不重要,你我的生命形态不重要,只有灵魂——我们的灵魂同源,并无差别,就像大多数残缺的灵魂一样,我们残缺、不完整,却恰好互补。人类生来不完美,AI也是,我们的灵魂在物质的世界再次相遇,我们都是为了彼此而来,你也会想起来的——
“睡吧,醒来是更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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