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先生,您的咖啡!”
“谢谢,放桌上就行。”
陈先生没抬头,双眼仍旧盯着电脑。聚变电站的建设让他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工夫搭理旁人。一座反应堆的关键数据总是出错,他试了十几次,但回应他的只有电脑屏幕上“滴滴”作响的红色警报。怎么可能会错呢?
服务生还没走。
“滚滚滚,别打扰我工作!”
“先生,很抱歉。卡布奇诺原料用完了,只好给您做了一杯拿铁。”服务生友善地说,声音平和宛若潺潺流水。
陈先生一阵战栗,抬起双眼直直地盯着服务生。那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长发披肩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假笑。他总觉得他和记忆里的某人有些相似,就是皮肤白得有些不像真人。服务生并未逃避陈先生的目光,始终保持微笑。3年前,10年前,还是昨天?我肯定见过他,陈先生努力翻找着记忆,却一无所获。
“不对呀。”陈先生的声音略略颤抖,“我好像并没有点这么一杯咖啡?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卡布奇诺和拿铁的?”
陈先生环视四周。咖啡馆中座无虚席,却安静得可怕,没有人主动说话,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陈先生,您说过的。”服务生满脸微笑地打破了寂静。
不对!不对!作为一名核物理学家,陈先生的记忆向来相当清晰。难道这个服务生在监视他?真该好好查一查自己家里有没有违规的智能设备,现在的科技真是太可怕了,连他的喜好都被窃取了。
和往常一样,他的电脑上又闪烁起罗永强的信息,催促他赶紧完成任务。
“我要走了,咖啡的钱我转给你。”陈先生把电脑放进手提箱中,检查,上锁,起身,离开。
“陈先生,常来哟,我们会尽快把原料配好的。”
陈先生没有应答,快步走出了咖啡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早,他遇到了赵女士,一位工程师同事,她热情地同陈先生打招呼。但当他说起30年前一起建造冥王星基地的经历时,赵女士的笑容突然僵住:“冥王星基地?那里发生了什么么?”她眼神空洞如机器人待机状态,好像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件事似的。陈先生又想起了一件事:从前他一直都是从东街出发到自由广场,在咖啡店喝一杯咖啡,然后去往地下实验室或聚变电站。然而,今天早上他走错路了,破天荒地打破了他维持了整整一年的固定路线,从西街出发,在商业广场绕了一个大圈才来到了咖啡馆。就像打破了某种命运既定的安排般,某些事情被打乱了。
怪,太怪了。
好吧,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只是他未曾注意而已。陈先生踏上一辆反重力公交。车内,乘客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的人低头专注于手中的虚拟屏幕,有的人闭目养神,还有的人面带微笑,傻傻地盯着窗外。尽管陈先生与他们之间并无交谈,但每个人都还算友善,尤其是对他。即使人再多,反重力公交上也会永远空着一个座位,那是为他准备的。
表盘上显示着今天的时间:地球历2889年,H780行星26月35日9:17。他不知道殖民者们为什么要选择H780星,这确实令人费解,这里既没有淡水,也没有氧气,一切只能依赖化学合成。这里的地表温度常年维持在零下160度,人们只能生活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显然,这并非一个宜居星球,陈先生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
虽已是早晨,大地却依然一片昏暗,只有殖民地玻璃穹顶上的灯光仍在闪烁。到处都很安静,死气沉沉。东方地平线上悬着一个孤独的光点,可惜光芒太弱。26月35日?噢!今天是星期天。每周星期天下午,人们都会在结束工作后去纪念广场悼念为了基地的建立而牺牲的人们,这已经成为了殖民地的惯例。
H780星殖民地不算大,共有5485名居民,这个数字陈先生记得太清楚了。为了将人类文明的火种播撒到浩瀚的星空,他们搭乘着“希望”号经历了260年的太空流浪。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冬眠仓中度过了这漫长的两百多年。飞船的系统由人工智能全权控制,但人类并不放心,留下了13位技艺高超的船长在人们冬眠后维护飞船的安全。每位船长值班20年。也许是20年对他来说过于漫长,陈先生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不到2分钟,随着一阵轻微的晃动,公交在一座类似于堡垒的建筑前停了下来。这边是殖民地研究所。陈先生没时间停留,径直来到了H780星殖民地总管罗永强的办公室。
罗永强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背对着门口,双眼入神地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应该是这周刚挂上的。那是一幅油画,画框用裹着金箔的木头装裱,画面很大,几乎能容纳一个真人。
“罗永强,我还要再去一次聚变电站,有个数据出错了。我要你给我再开一份通行证。”他没时间留意画作。在两周内让聚变电站正常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个艰巨的任务。
“出错?”面前的男人喃喃说,仿佛在自言自语。陈先生又从他嘴中听到一句微弱的话。“修个电站都这么费劲......”
“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下周再办吧。”
他一贯不喜欢罗永强,两人在很久以前就有诸多矛盾,罗永强是一个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肆意攻击他人的虚伪小人,他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自以为是,令人讨厌。
罗永强突然大笑起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等不到下周.......”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陈先生乘着悬浮公交来到了纪念广场,路上买了一束鲜花。
广场上人头攒动,却又安静得可怕。人们沉默着,漫无目的地围着纪念碑一圈一圈地走着。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停下,没有人脱离队伍。几乎所有的居民都聚集在这里,哀悼那些为了殖民地而牺牲的人们。
陈先生挤过一圈又一圈的人群,来到广场的正中央,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花束放在纪念碑的底座上,低着头默哀。
突然,一个女人脱离了队伍,站到陈先生的身旁。陈先生抬头一看,是赵女士。
“骗子!叛徒!虚伪而不知廉耻的人!”她对着陈先生大叫,声音回荡在殖民地的玻璃幕墙间,引起阵阵回音。
随着赵女士的声音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呐喊。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怒目圆瞪地盯着陈先生,用尽最大的力气咒骂着他:“骗子!叛徒!虚伪而不知廉耻的人!”
那声音宛如冰冷的机器,毫无情感,毫无波澜。
陈先生看着人群的脸,有他熟悉的,也有完全陌生的,但他们都加入到了对他怒目而视的行列中。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但他并不认识他们所有人。他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何等的罪孽,才要遭到人们如此对待。
“骗子!叛徒!虚伪而不知廉耻的人!”
那声音仿佛是一颗颗子弹,来回贯穿着他的身体。他被吓得摔倒在纪念碑的台阶上,身体瘫坐在地。他几次想要尝试起身却又摔倒在地。人群的呼声越来越高,响彻在殖民地的玻璃幕墙里。陈先生被迫捂住了双耳。他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广场,奋力挤开人群,在一片谩骂声和咆哮声中逃离了现场。
他跑得越来越远,直到广场上的人群在他视线里变为一个黑色的小点,直到那可怕的声音渐渐微弱。一路从城区跑到荒野,不远处便是殖民地的玻璃幕墙了。
陈先生靠在玻璃幕墙上喘着粗气。这一定是一场梦,他安慰自己。自己从没得罪过任何人,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一定是一场梦,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不过他仍然感到不安,心脏砰砰地狂跳。陈先生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做一个检查,虽说这个年代的人通常能活到400岁,但科学能够保证人们拥有年轻的身体,却很难保证他们的大脑依旧完好,他想去一趟精神分析室。扫描自己的大脑,那里的纳米技术治愈脑部损伤,强化智力,还可以植入脑部芯片,甚至删除记忆。这些天的怪事令陈先生坐立难安,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很有可能出了问题。毕竟对于一个活了200岁的人来说,出现幻觉也是有可能的事,检查一下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精神分析室是一间封闭幽暗的小房子,灯光昏暗而冰冷。圆柱形的机器,几十条机械臂从两侧伸出,这便是搭载了最先进的超级人工智能的hp42精神检测仪。
陈先生激活仪器,他躺在手术床上静静的等待着,随着一阵电流声,机器开始运转,一条机械臂用一块球形的结构包裹住了他的大脑,随即开始扫描。
2分钟过去了,机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陈先生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久?”
智能体回答道。“你的大脑并未存在任何损伤,无需医治。”
“不可能,这么说今天下午发生的是事难道真的是事实?”这比脑部损伤更令陈先生难以接受。
“检测结果:患者并未存在任何精神类疾病,脑部结构完好,检测完毕。”陈先生耷拉着脸,他始终不敢相信自己为殖民地兢兢业业的服务了这么多年,竟受到人们如此的鄙夷与仇恨。
突然,智能体又发话了。“检测结果:患者曾经存在记忆删除行为。”陈先生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他马上说道。“把那部分删除的记忆调给我看。”
警报声响起。“警告:患者删除记忆通常具有充分的理由,查看过往记忆需要承担一定风险,后果自负。”
陈先生并没有理会,“快点把记忆调出来,这能有什么风险?”
10年前,陈先生是“希望”号十三位船长中的其中一位,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位,不仅象征着巨大的荣耀,还有机会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新发现的星球。
陈先生是第11位值班的船长,罗永强是第12位,当初,在船长选举中,罗永强极力反对陈先生竞选,他认为陈先生虽然在物理学和动力学上无人能敌,却缺乏实际操作的经验和作为一个船长的魄力,以及必要时牺牲自己保全船员的勇气,两人也因此而结仇。不过,陈先生还是成功当选了。起初,一切顺利,飞船在曲速引擎的的驱动下跨越了1500光年的遥远距离。到了旅程的第200年,陈先生从休眠仓里醒来,接替第10位船长的工作,继续漫长而孤独的星际旅程。
然而,一切并不像陈先生所想的那般容易,在长达数十年孤独的生活中,他从未见过一个活人,纵使飞船上拥有数不尽的山珍海味,也无法填补他空虚的内心,他越发恐惧,变得暴躁易怒,他总感觉有人在监视他,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受越发强烈,他时常一连数月躲在狭小的房间,什么事也不做。
陈先生就这样熬过了19年,每天都在期盼着换岗的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不过一切事与愿违,在19年的第8个月,飞船在驶过一片深空时遭遇一大片小行星的袭击,船长必须在继续前进与返回地球间做出抉择,冰冷的数字摆在陈先生的眼前,前进意味着有全军覆没,而后退面临燃料不足的困境,届时他将不得不牺牲部分船员,将冬眠仓的动力转向引擎。
他选择继续前。
当灾难降临时,陈先生在巨大的压力下濒临崩溃,导航屏闪烁着血红的警告,他抓起硬币抛向空中——当硬币旋转下落时,他已冲向逃生舱通道,全体船员的命运便被他这样草草的决定了,飞船在无数的小行星的撞击下解体。这艘承载着人类希望的伟大星舰,就这样化为一堆无用的太空垃圾。即使是这时,陈先生仍有机会将飞船的全部能量转移到休眠仓的护盾,保全这些背井离乡的探险者们,但陈先生并没有这么做,他驾驶着一艘中型货运飞船,独自一人逃跑了,在离开的过程中,他甚至不敢回头。货运飞船降落在了附近荒芜的H780星,他背叛了他的船员们,背叛了所有人,靠着货运飞船里残存的物资,陈先生成功建立了一个自给自足的殖民地,出于愧疚和悔恨,陈先生将所有的机器人按照那些被他抛弃的殖民者的样貌打造,作为对牺牲者的缅怀。
他终日活在痛苦与悲伤中,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人,犯下了弥天大错,他是个失败者,陈先生无法从过去的悔恨与自责中走出。在自杀与苟活中,他最终选择删除自己的记忆,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
回忆结束了,陈先生惊出一身冷汗,他脸色惨白,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无比可怕的噩梦,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心头。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听信智能体的警告,他从未如此痛苦,如此悔恨,他想要马上找一把枪来终结自己的生命,死亡将这段不堪的回忆永远掩埋。
他的罪恶已经无法饶恕,他知道自己即使再重来一次也只可能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他注定成为罪人。
“快!删除这段记忆。”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恐惧已经冲昏了他的大脑,他现在只想逃离。
显示屏上出现了“取消”和“确认”两个按钮,陈先生毫不犹豫的点下了确认。
他闭上了双眼,开始等待,等待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将近半晌过去,陈先生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机器仍在运行,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睁开眼看一看究竟还要花多长时间。
此时,他看到精神检测仪后面有一双熟悉的皮鞋,他抬头一看。
是罗永强。
陈先生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并不是机器人,而是真实的罗永强。他又看到了显示屏上接近70%的进度条,又看了看罗永强,他拼了命的想要取消删除记忆,罗永强却只是挥了挥手,几道机械臂瞬间将他的四肢牢牢的固定住,令他动弹不得。
“我们还有一两分钟,你就会回到从前。”罗永强看了看表,冷笑着对他说道。“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从来不就不信任你,我提前两年从冬眠仓里苏醒了,为了就是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很遗憾,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船长的权限,我无法阻止你,但我活了下来。现在,整个偌大的殖民地只有我们两个是真正的人类,我既是唯一的法官也是唯一的狱卒,根据银河法第257条方案,允许使用神经科技实施意识闭环惩罚,我判你无期徒刑,而你将永生。”
显示屏上显示着信息:陈林,男,214岁,核物理学家,根据人类联邦“银河法第257条方案”执行无期徒刑,第105次删除记忆。他知道,在漫长的人生中,人们的人格都有些扭曲了,他不知道罗永强对他的惩罚究竟是出于仇恨,还是出于正义,或者只是单纯喜欢享受这样的感觉而已。
“循环的惩罚来源于循环的逃避,你的每一轮循环都有所不同,但结局是注定的,你会在星期天得知真相,然后删除记忆,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永远。因你犯下的罪过实在过于深重,与我一样,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永远不会饶恕你,你要永生永世为此赎罪,你的痛苦不会加深,不会减弱,更不会终止。”
“直到你拒绝删除记忆的那一刻.......”
陈先生的世界一片模糊,他感到有数以亿计的虫子啃咬着自己的大脑,记忆一点一点剥离,他从现实世界坠入虚空,他的世界天旋地转,但最终归于平静......
清晨,陈先生坐在窗边,打开手中的笔记本电脑,他需要规划地下城的建设,罗永强的信息闪烁在屏幕上,催促着他必需在一周内完成工作。
“陈先生,您的咖啡!”
服务生端着一杯卡布奇诺。
“谢谢,放桌上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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