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之夕(三) 苍白羽翼散落孤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学校的反重力建筑上,为这些巨人增添了火一样的背景。今天是星落祭前的倒数第12天,我正走在前往活动室的路上。

“梦泽,去中央区的支付卡准备好了吗?”我推开门,朝着里面的少年问道。为了准备制作低空探测器所需的物资,我们需要提前数十天前往中央区采购原料。上一次去那里采购实验原料的是梦泽,只有他知道我们的支付卡放在哪里。

“好了。大清早的在这里找了半天,差点倒头睡过去。这里有点乱,太久没用过支付卡了,有点难找。”梦泽打了一声哈欠,脱下睡衣,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摸索到门边上。

“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出去了。”梦泽拿起了挂在门上的大衣,径直走了出去。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伊祁望正躺在另一头的沙发上,手腕上粒子网络的光芒还若隐若现,估计是昨晚在这里熬夜打游戏太累,直接睡在上面了。话说回来,这家伙感觉平时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活动室吧。

“伊祁望,我和梦泽要去中央区一趟。”我朝里面喊了一声。看见女孩没反应,我凑上去几步,半蹲下来,帮她整理了一下睡乱的头发。“看你感觉有点累,应该不会去了吧。一会有人来记得让他们找樱纱哦。”借着阳光,我撩起她一束挡住眼睛的侧脸头发,小声说了一句。

“唔......”女孩侧过身子,右手无意识地抓住我的裤子边缘,然后又无力地松开,懒懒地垂在沙发下面。升起的太阳在这个时刻的角度上刚好能照到望的脸,在清晨温和又欠缺几分热力的光芒照耀下,女孩的樱桃小嘴和小巧的脸庞在我的眼前格外清晰。

我拍拍自己的衣服,调整好粒子网络的定位系统,打开了活动室的门。

突然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我的上衣尾部。

“到中央区那边......我也一起去吧......”我回过头,看见伊祁望正低着头,用力地抓住我的衣角。她的脸上微微泛红,从不停挪动双脚保持平衡的动作和迷糊的语气来看,明显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其实不用的。中央区和我们的校园是连起来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刚刚废弃的区域。呃......你这样的技术宅可以休息一下。”

“不要......我不要自己这样......一个人......不要离开我......”

伊祁望抓着我衣服的手变得更紧了,整个人重心不稳,倒在我的腰上。

 

血红色的朝阳照耀在校园参差不齐的建筑群上。从溟州地形的高处看去,可以看到连片的六七层平房,还有不时夹杂在其间,聚集在一起的高楼。这些代表了人类文明成就的产物,有不少外墙已经破损,一些建筑的外结构甚至大规模脱落,在旭日的照耀下,显现出苍凉的骨架。

“从这里过去,就是C-12街区了。”梦泽说。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是一座观景平台。这座观景平台建在我们学校边缘的小山丘上,过去曾经是这里的学生举办野外活动的地方。但是由于附近几个街区的废弃,在这里举行野餐或者露营之类的活动开始变得困难。渐渐的,这里变得人迹罕至,过去连接到这里的小路也长满了杂草。

“你确定这附近街区的路还能走吗?”我一边举起望远镜查看周围的几个区域一边问道。透过望远镜的镜筒,我可以清楚的看到溟州这座大型的都市被不同类型的建筑分成了若干个不同的片区。虽然没有明确的界限,但是通过每个片区建筑风格的不同,可以很明显的分辨出这些区域是活跃的定居点还是废弃区。

狄瓦斯修复时期废弃的区域,往往和有人的定居点差别不大,只是建筑的外观要老旧些;大失联时期废弃的区域,就能明显看出和邻近区域的建筑风格区别。那段时期前后的建筑,往往是是实用的火柴盒风格,先锋风格建筑的复兴,还是近一百年来复苏运动传播之后的事。越靠近中央区,建筑就越密集,你很难在其中找到一条标准意义上的道路。

“不太确定,但是根据樱纱提供的地图,在中央区的几个废弃区域是最近这几十年才废弃的,基础设施都保存良好,甚至还有‘游商’的存在。”梦泽打开粒子网络,调试了一下地图方位之后,走到了平台一个不起眼的开口处。

在大理石栏杆当中,这一处开口用铁丝和路障阻挡,和两侧的护栏格格不入。这处开口的下方,有一条长满青苔的楼梯,朝着杂草和灌木丛生长的地方延伸,杂草的中间可以隐约看到一些生锈的铁架。在楼梯两侧疯狂生长的植物中间还可以看到一处石碑,但上面的字迹已经难以辨认。

“伊祁望,走吧,既然走到这里了,怎么说也要去试一试。”我回过头对身后的女孩说。“顺便说一下,你早上的样子,很可爱哦。”

“才没有。”望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在呆滞了几秒后努力装出认真的样子。“我跟随宇宙研行动的目的是为了探寻普罗米修斯在城市的踪迹。清晨时分的无线电信号不太稳定,没有及时说明来意,如果有误会还请见谅。”

对于望的说辞我有些习惯了,毕竟这家伙总是喜欢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词语。

我们一行人翻越过形同虚设的铁丝栏杆,从长满青苔的楼梯上走下去。从外观上看,这座楼梯至少废弃了一百年以上的时间。也许过去这座楼梯的周围,是一片供人栖息的草坪,或者附近居民的健身场地,但是此时此刻,它只能和那些风化成骨架的摩天楼同伴一样,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腐朽。

“这里......好滑。”走了一段路之后,伊祁望突然重心不稳,往下滑了一跤。我伸出手,连忙拉住她。女孩摔倒的地方是一丛小树林,周围生长的藤蔓让这里更加杂乱无章。

伊祁望站起来,顺手拨开了挡住视线的树枝,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黑色的柏油道路。虽然年久失修,道路上充满了裂缝和凹凸不平,但是立体的路牌和远处的空中铁道站还是提醒我这是一条城市的主干道。

“看起来我们到了。”

 

街区的街道很空旷,偌大的道路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在我们的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还有无数在空中漂浮的反重力建筑。无人机在街区的上空巡逻,大楼上的广告牌正在循环播放着关于太空的纪录片,游戏厅和次世界体验馆上依然有机器人在招揽顾客。在居民撤走以后,这里的服务设施依然在正常运行。

但仔细观察,废弃区当中连接能源设施的管道大部分已经遭到破坏或停止工作,平时应急用的小型冷核聚变反应堆,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踪迹。几台供应糕点的机器仍然连接了产品供应的传送带,但是很明显可以看到这些传送带已经老化,工作效率远远不如伊特鲁里亚的同类机械,有几台传送设施甚至停止了工作。

显然,C-12在废弃之前曾经遭遇过严重的供应危机。不过和之前调查过的其他几个废弃区不同,这里没有弹痕,也没有杂乱堆放的公共设施和商品,可以看出当地居民撤走的时候比较有秩序,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抢劫和暴力事件。看起来狄瓦斯决策的依据并不是当地居民的行动。

“前面有一家虚拟体验馆,我们先进去看看,这些地方是‘游商’经常活动的区域。”梦泽指着前面的一幢建筑说道。这幢建筑是在这个街区里面随处可见的一幢摩天大楼,外形和相关记载中描述的紫微纪元娱乐中心基本符合。

正对着我们的是一楼宽敞的大门,从左往右数去总共有16个出入口。从外面看去,可以看见在羽翼似的造型掩映的玻璃门内部闪耀着蓝色和紫色的光,这些光点缀在里面黑色的背景上,依照某种节奏有规律地闪动。整幢大楼的内部,除了这些黑色的背景,似乎空无一物。

“你好,欢迎二位客人来到次世界体验馆。”正门处传来了机器人的声音。

“两位?不是三位吗?”

“哼哼,看来地球上的识别仪器果然对我这种外星体质的人免疫。”伊祁望骄傲道。

我们走进了体验馆的内部。与外面看到的不同,这座娱乐中心的内部并非空无一物。在我们的眼前,蓝色和紫色的灯光渐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展现在眼前的一幅巨型银河地图。

“这里......难道是虹色黄昏里面的格鲁斯卡基地吗?”伊祁望眼前一亮。

我上前几步,周遭的黑色虚空很快转为了悬浮在空中的巨型要塞。随着银河背景的缓缓转动,要塞当中发出奇异的轰鸣声。

再走近几步,数个星门在我的两侧开启。蓝白色的灼眼光芒在我眼前交错显现,在光芒的间隙,我能感觉到明显的空间扭曲。

“星际会议猎户分区专员,奥赫伯,参见委员会议长。”

“近来猎户星区的文明提升情况如何?”

“很糟。”走出来的男子半跪着说,“这片星区的恒星系活动始终处于不稳定状态。我们尽全力挽救处于濒危状态的文明,但是仍然有48.6%的文明无法抵御宇宙活动的冲击,另外,还有23.8%的文明从一级文明退化,无法和我们取得联系......”

“我不要理由,我只要结果。”座椅后面一直没有露面的人厉声说了一句,然后喃喃道,“如果猎户分区崩溃,我们根本无法阻挡住‘大衰退’的冲击,你根本不能理解你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议长,对于这次在猎户星区的大溃败,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只要......”

“没有只要,奥赫伯专员立刻解职!”座椅后的人说,“欧若拉、瓦尔加德,你们两个现在前往参宿四残骸附近的空间扭曲点,务必抵挡住‘大衰退’带来的威胁。”

随着话音落地,我发现自己身下站立的地面亮度稍微提高了一点。

“瓦尔加德?是指我吗?”

“看来我们的到来对这里的世界产生了影响。”伊祁望镇静地说道,“在主线剧情里,奥赫伯并没有被解职,而是代替了我们的职务,以戴罪的身份前往参宿四废墟。在那里他拒绝了会让他丧命的任务,而是潜逃回了家乡,但是毁灭的火焰已经烧到了那里。”

“所以伊祁望你的意思是?”

“利用测试仪器在星云残骸地带改变那里的能量分布。在这里,我的名字是欧若拉,你是瓦尔加德,姚梦泽你是会议守卫。”

女孩转过身,一艘小型飞船停在我们的身旁。空中的星门放出刺目的紫色射线,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宇宙风的波动。

“我连名字都不配有吗?”梦泽吐槽了一句。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星门开启的巨大声响所掩盖。

伊祁望拉着我们坐了飞船,迅速驶离了空中的悬浮平台。

“七点钟方向,亚光速设定为0.8c。”伊祁望坐在前排,用语音指挥飞船。

“看得出来你很熟练呢。”

“毕竟我没想到地球过去的科技能模拟出我们执行任务的过程,控制这样的飞船,我还是没问题的。”

银河中心如同白昼的背景在舷窗外顷刻消失,眼前的星辰变得稀疏、模糊,我察觉到我们正在驶入一处星云区域,这里充满了旧恒星的尸骸和新恒星的摇篮。

“准备转弯,进入目标区域。”

“梦泽,我们到这里是干什么的?”

“嗯......好像是到这里找些原料,然后去......设备,对了,我们要去找组装设备的原料!”

“伊祁望,停下,我们需要在这里找到游商。”

“叫欧若拉。”

“知道了。欧若拉,结束飞船指令!”

飞船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它在运动。

“停下。”我说,“我们需要找到次世界的出口。”

“不可能。”伊祁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们的宇宙正在处于危险之中,作为星际会议的副将之一,你难道要背叛我们的事业吗?”

“你给我清醒点!”姚梦泽举起右手,准备一巴掌打伊祁望一记耳光,但扬起的手腕被我紧紧抓住。

“冷静一下。”

“这只是次世界搭建的虚拟时空,不是什么拯救宇宙的伟大任务,宇宙里面也没有什么星际会议,知道吗?我们在现实里面,这里是废弃都市里面的一处废弃娱乐场所,你没有超能力,也不懂得操纵时空,你只是上个月刚转来的自称自己是外星人的普通女生而已!”

“梦泽,没必要这样说。我们现在应该先从这场游戏里出去,你先想一下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有点忘记了,好像是进入室内以后走路走进来的。”

“那么星门和要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进来以后是银河......然后是要塞......要塞旁边出现了星门......看见要塞的时候我向前走了两步......三步......”

梦泽看着天花板,掰着手指数着。

“我知道了。”我扶着梦泽的肩膀说道,“站起来,试着走两步。你还记得你往哪个方向走的吗?”

“出现要塞的时候我好像靠近了一下银河中心的方向。”

“那就没问题了,我们需要往最不可能的方向走。四点钟方向发现肉眼可见的伽马射线,梦泽,试着朝那个方向走两步。”

姚梦泽试探性的迈出了一步。他的座位在飞船的边缘,向窗外强行迈出一步后,整个人便嵌入在了飞船的墙体当中。在人与舱壁的连接处,我可以看到两种轮廓,它们彼此单独构成一个整体,但又在同一个维度融合。

我跟在他的后面朝不可能的方向走去。小型飞船舱内的睡袋,拉伸器材,还有带着钩子的地板,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逐渐变得模糊,就像混入咖啡的牛奶,在搅拌后迅速相融。

参宿四爆炸后的残骸,在我的眼前先是呈现出清晰的画面,接着就像近视患者观看远方一样蒙上一层朦胧的边框。我能感觉自己在走进星云内部,无处不在的宇宙尘埃阻挡住了我的视线。

“向右。”

炫目的光芒遮蔽住了我的双眼,随后我感觉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确切的说是有点炎热)的地方。周围的物质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片红色,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只是一簇簇聚集在一起,背离着一个可能存在的发射源,四散奔逃。

“这里是大爆炸初期的暴涨时刻。”

“向左走三步,然后直走。”

一簇簇红色的物质被打散,变成了红色的云雾,然后逐渐消散,四周再次成为虚空。虚空的一端显现出阴暗的轮廓,运输物资的船队在轮廓之间来回穿梭。

我们每上前一步,就以AU(天文单位)为计数,向运输船队飞速靠近。阴影中的轮廓慢慢变得清晰,我可以分辨出这是一颗表面覆盖着冰的行星。

“是木卫二采冰站,当年人类曾经试图登陆这里采集冰块,补充地球上日益紧缺的水源,但是这次行动以失败告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巨大的轮廓再一次隐没在阴影里面。我们朝相反方向踏出几步,尽可能的让自己处在虚空当中,只要出现任何可疑的光亮,立刻掉头。

很快,我们遇到了一堵无法避开的光墙。起初它是一堵横亘在虚空中的棱角分明的墙,之后,它逐渐吞噬虚空。我们朝反方向走,也只能和它融为一体,太空环境的漆黑,被一种野蛮扩张的白色代替。

“冲进去。”

一个声音,或者念头进入了我的脑海当中。我们再次调转方向,任凭白光吞噬我们无法看见的躯体。

世界在我们的面前崩解,周围的一切被迅速刷去。

 

“光速减缓至0.1c,进入爆炸残骸轨道,扫描白矮星。机械探测小队预备,侦测附近异常能量波动。”

“伊祁望,结束了哦。”

女孩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穿在身上的宇航服,身边的仪表盘和人工智能提示,还有远处的猎户星云,在一刹那间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女孩站在空旷的场地上,手臂在空中不断指手画脚,做出操作控制面板的手势。

室内的灯一齐亮起。我们可以看到次世界体验馆的路牌。刚才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人类探索历史和太空综合游戏区,往前走是剑与魔法的地界,在它的两侧还有修仙体验馆和半史前时代文化中心。这些体验馆在外表上无一例外都是空旷的场地,只有墙壁上的贴纸能区分他们之间的区别。

“我们先去大堂,这里的指示灯显示在大堂那里还有一定的照明。如果没有见到游商的话我们再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注意不要踩到其他区域。”

我打出了一个手势表示赞同,然后看着一旁的伊祁望。

“你们要笑就笑吧!”她彻底羞红了脸,两手撑着膝盖,低着头不敢抬起。

“没事,我们一起走吧。”我弯下腰,在她的眼前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拉住了我的手。

在这片我们并不熟悉的娱乐中心里,我们走钢丝一般前行。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C-12分区这片理论上能容纳十万单位人口的分区,不可能撤离到一点人烟都不剩下。

 

次世界体验馆的灯在这空无一人的建筑里,仍然闪烁各色的光芒,它们夹杂在一起,在走廊的外墙和天花板上组合出变换的抽象画。

我从未感觉一段在建筑物里的旅程能够如此遥远。完全黑暗的背景色调和对比度夸张的灯光几乎使我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更糟糕的是我还需要时刻当心我会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落入另一个次世界,这使得我的双脚常常处在踌躇的边缘,不敢迈出一步。

“请问客人需要点什么吗?”老式机器人平和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时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提醒我现在正置身在一百年前,或是两百年前风格的城市(尽管C-12是在最近几十年逐渐荒废的,但因为能源和成本问题,这里的配套设施早在大失联时代前后就停止了更新,这是大失联时代之后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在紫微纪元末期,大批投入产出的仿生强人工智能大批取代了老式机器人的地位。对第一和第二产业实现完全自动化的人类而言,他们需要的不是唯唯诺诺的管家,而是一个能陪伴他们的亲人,这一点在大失联以后更为明显。

“梦泽,能打开手电筒吗?”

“能打开,但是在这里没有任何作用。这里接近地面的外墙被特意设计成了接近绝对黑体的样式,任何光线到达地面都会被吸收。”

“粒子网络在这里有作用吗?”

“没有,这里已经脱离了运营的服务区。”

此刻在我们的眼前,只有天花板上的抽象画和地面无尽的黑色背景,两者之间通过渐变色的方式互相连接。先前看到的外墙贴纸,就这样隐没在氤匐的雾气当中。漆黑的海洋在前方延伸,无边无际。

“曦,上面好像有一个路牌。”伊祁望拉着我的手说道。

在光线微弱的天花板角落,我的确发现了一个指示大堂的路牌,它将熄未熄,释放出垂死的光亮。令人惊讶的是,路牌所指的方向,不是三维世界中传统的上下左右,甚至不是前后,而是一个简单的点。

“这是在暗示我们什么吗?”

“在电路图里面,点代表向外,叉形代表向内,这是在二维纸面上表示三维的一种方法。在三维世界当中采用这种表现方式,只能说明体验区的出口不在一般意义上的外面。”

“也就是说?”

“这里就是大堂。”

我们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温柔的机械女声,似乎是这一带的定点广播。广播内容是用旧人类标准语说的,我只能大概听出它的意思是次世界体验区在午间需要进行停机维修,下午一点以后再开放。

周围的光线霎时间明亮起来。我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这样的光亮,只能眯成一条缝,但是即使是一条缝,也足够我看清眼前的景象。

所谓的体验馆在卸去神秘的伪装之后,和正在装修的建筑别无二致。从纯黑色转成米白色的变光地板上,铺满了杂乱的电线和碎瓷砖。墙上的玻璃也碎了一半。不过和街上的其他建筑对比,这也显然不是这座体验馆独有的风景。

“曦,快看,那边有人。”

角落里摆满机械的一间小房间里闪过一个穿电工服的人影,似乎正在对机械进行调试操作。这个人影注意到了我们的到来,停下手中的工作,走到我们面前。

“赞美星辰下的子民,请问你们是来这里交接班的吗?”

“抱歉,我们不是。”梦泽抢着说,“我们只是来到这里的旅客,到中央区这边置换一些物品。请问你是游商吗?”

“游商吗......”陌生人笑了笑,“某种意义上你们说的没错。你们孤岛上的人喜欢把我们称作游商,在狄瓦斯失灵以后,我们留守在这里的人承担了一部分抢救物资的职责。当然我更喜欢你们叫我维护者,我们这里的人习惯以彼此的职业相称呼。不管怎样,你们是这座体验馆重新开张以来的第54到56位客人,欢迎你们来到次世界体验馆。”

这位陌生人讲的也是旧人类标准语,而且带有一些口音,我只有集中精力才能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

我仔细打量着这位陌生人。他外表看上去像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面色红润,身材魁梧,看样子平时做过不少体力活。这位陌生人没有向我们透露他的名字,我就暂且以维护者称呼他。

“你刚才说了交接班,这里还有其他人生活吗?”我问。

“有的。在你们孤岛人口中的C-12分区和其他两个相邻的分区里面大概还有153个游商,我们是这里最后的坚守者。但是与维护这座城市废墟需要的人手相比,我们还是力不从心,自从运行者离开以后,这里已经有两年多没有人交接班了。”维护者说道。

在城市中一个分区的服务被狄瓦斯停止,只留下少量的资源供应,也就是俗称的“废弃”时,大部分的人口会选择离开这个地区,但是仍然有少部分人会因为种种原因,选择留在这片不毛之地。留守在废弃区的原因有很多,有心理原因,信仰原因,在经济计划系统崩溃后的废墟中发现了逐利的机会,又或者是如火星拓荒者般的单纯冒险。无论如何,失去了狄瓦斯系统的服务以后,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和过去在荒野求生的人别无二致。

“对了,这位是?”

男子用手指了指躲在我身后的伊祁望。女孩看到有陌生人靠近,先是把脑袋缩回去,然后深吸一口气,整个身子平移似的出来。

“星际会议地球专员欧若拉,向人类文明成员致意!”

伊祁望用左手挡住右眼,然后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其余三指收缩,张开手掌,将手臂平直地送向前方。这个礼节是星河歧途漫画里面五车二星系人的敬礼手势,估计她前几天看到漫画更新的时候觉得这个姿势特别酷。

“孩子不懂事说着玩的,你不要介意。”梦泽连忙挡在伊祁望的前面,尴尬地笑着。

“让开吧,我不介意。”维护者支开梦泽,向女孩走近几步,以一种极为严肃的神情问道,“你是外星文明的使者吗?”

“外星文明......”女孩听到这个词之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两眼苏醒出兴奋的光芒。“是的,我是外星文明的使者。”

“那么,你是来救赎我们的吗?”

“救赎......啊——不对......等等,你说的是......”

“看起来你不是我们的造物者。”维护者看着伊祁望,露出一丝不快的神情,他看了一眼天空,接着说,“我们星辰崇拜者一族居无定所。自从我们居住的家园被狄瓦斯抛弃之后,我们就和你们隔绝,只能在没有自动机械和算法的帮助下,在被你们标记成黄色,甚至是不适宜居住的红色区域里艰难生存。”

“起初我们难以适应失去技术的生活。我们第一次意识到,食物和衣服需要自己获取,建筑需要自己搭建,哪怕是吃饭用的碗和锅,也需要自己制造。但我们不懂耕种,也不懂纺织,这些是半史前时代的人类才懂得掌握的技能。”

“在过去那个混乱的年代,从外部进入的先知曾经给我们发放圣书,告知我们自外星而来的达莱卡文明会觉醒我们的灵性。在代表末日审判的‘抛弃警报’出现的时候,未经过转变的地球愚民仓皇逃亡,只有觉醒了外星灵智的我们仍然坚守在这座城市。我们在没有受到污染的地方建造祭坛,等待达莱卡人回来,它承诺会帮我们解除灾难。”

“但是这里是过去的娱乐中心,不是你们的圣地。”梦泽说,“你们在这里维护场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首先我们要活着,保存自身的生命是对星辰的觉知者最大的尊敬。其次,我们要保存这里的配套设施,达莱卡人不愿意降临到一个已经毁坏的城市,我们需要向他们做出我们的文明还存在的假象。”

“你们知道我们的存在吗?”

“知道。我的父亲把你们住的地方称作孤岛,事实上,整个归墟都这么称呼。我们相信,你们是在苟延残喘,但我们希望你们活着。”

“归墟又是——”

“我们生活的地方。哪里有流浪的星辰崇拜者,哪里就有归墟。”(“归墟”这个词维护者是用古语说出来的,看起来这又是一个专属于他们的词汇)

维护者瞟了一眼窗外,从平视的角度已经看不到刺眼的日光了。因为没有粒子网络(统一计时系统瘫痪后,我们都是依靠粒子网络了解时间),归墟人通过目测的方式估计时间。

“走吧,我先带你们去附近的一家餐馆。我需要在这个系统开启之前维修好体验馆的几个故障,希望下次有客人来的时候不会一进门就触发次世界开关。”

 

这座城市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凋敝。尽管垃圾桶、路灯、公共座椅和广告牌等一切象征着文明的物件在这里都能找到,但它们要么是无人维护,在马路上东倒西歪,要么是破损不堪,整件物品从里到外被翻了个底朝天。街上没有一丝人烟,连过路的小猫也没有一只。这里的生活仿佛像庞贝古城一样,被永远定格在了某个时代,不会前进,也不会倒退。

街上的大喇叭仍然在播放着奇怪的音乐,混着和乐曲声旗鼓相当的嘶嘶声,传达给面前的空气。乐曲的曲调有些悠扬,歌词却莫名刺耳——这是一种古语,但又不同于我认知当中的任何一种上古语言;它和我们现在所说的话有几分相像,细听却又无法听懂其中的任何一个字。这种感觉如同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你的身旁耳语,说着似懂非懂的话,你想要抓住它话里的意思,却恼怒的发现里面的语法都在颠三倒四。总之这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说句大实话,我甚至想砸掉那里的音响。

风从我们面前的十字路口吹过,带来了沙尘、枯树枝和不懂从哪里弄来的碎石,带走了树叶、宣传单和白色的袋子(袋子在空中做着布朗运动)。它们在我的眼前举办着一场马球大赛。我想走过这里,远离那恼人的音响,但却发现无处可逃。

“死城”里的一切,似乎都在以一种既定的秩序运作。路灯会按时开启关闭,制作得像人的大铁皮罐子依照设定好的路线巡逻,红色的大车会在半空中的轨道上行驶,弄得平行的铁棍哐哐作响。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走上了最宽的那条路。路旁的人行道有一个圆形的,类似井盖一样的东西,我们没有太注意——直到踩上了它。

“正在识别来者生物信息……生物信息识别完毕,自动分析乘客目的地……目标:云顶层。”机械一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随后便是剧烈的轰鸣声。我看到了城市在我脚下下降,我看到云层在我头顶缭绕。

我们走进了悬空建筑上一家没有贴着封条的商店,耳边传来了“欢迎回来”的声音。柔和的橘色灯光在我们的头上亮起,桌椅一丝不苟地整齐摆放,窗台上装饰用的植物甚至有人(如果机器人也算人的话)定期浇水。

“客官要些什么?吐司、法棍还是慕斯?”四五秒后,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比我略矮一些的铁疙瘩在依靠着脚下的滑轮在地板上不断的滑动,手上端着服务顾客的盘子。我谢绝了它的好意,因为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那些“面包”(或许是类似面包的东西)早已失去了任何食用价值。

“机器人服务员?这可有些年代了。虽说看起来这个机器人的脑子不是很灵敏的样子。”梦泽说。

早在紫微纪元中期,二氧化碳淀粉合成和食用蛋白质合成技术的普及,就使得传统农业彻底让位给了合成农业。由于原材料充足而大量的供应,烹饪端也逐渐实现了流水线化。发展到现在,人类几乎全部的食品所需,都依赖于这条生产食物的流水线和分配食物的经济计划系统。只是我不知道,把人类的一切未来,都托付给算法和程序,到底是好是坏。

“正在为两位客人点餐,请稍候。”奇怪,我没有对它说明我要去哪里,也没有告诉它我没吃午饭,它却自动领略了我的意图,而且是立即反应。

“你要和我们一起进去吃吗?”

“不用了。”维护者说,“我前面在工作室已经吃过了,这样自己有效率一点。”

“也不全是吃饭,我这次来要和你们游商商量点事情。”

“草莓慕斯,大份牛排和其他配菜,请接收。”伴随着进入时的声音,我们脚下的玻璃座椅缓缓升起,犹如飞碟一般,在半空中海浪一样微微摇动,让人有种想再次酣睡的感觉。

“季连曦,你在吗?”我迷糊间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

“干什么?”

“张嘴。”女孩将一团糕点的东西送到了我的嘴里,令我感受其在我的嘴里融化。这来自两百年前的食品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口中含着松软的白云。

“挺美味的,甚至让人感觉不像是地球的食物。”我点点头,表示默许。“梦泽,这里的餐饮需要多少信用点。”

“大概142点左右。”姚梦泽一只手抬起支付卡,靠近机器人胸口的位置,一阵绿色的灯光很快亮起。“出发之前我检查过,支付卡的余额是够的,不用太过担心。”

尽管自动生产技术已经渗透到人类的方方面面,但商品货币关系依然在一些角落存在。存在的原因也许是为了缓解流通时的不便,也许是在狄瓦斯不稳定的时候作为应急的通货,又也许只是一些复古主义者对过去生活的另一种拙劣模仿。

不管这些货币存在的意义和使用量如何,至少据我所知,现存的人类都市群都一板一眼的规定了这些货币的符号和相互兑换的汇率。这种繁杂的算法在平时看似多此一举,但在一个区域的物资供给与狄瓦斯算法无法相互匹配的时候,这套备选的方案作为物资搜寻劳动的等价物,就显得特别重要。

“我们这次过来想找你们要一些低空探测器的零部件,比如小型耐低温外壳和能在恶劣环境下工作的超导材料。因为狄瓦斯判定没有必要,所以我们学校已经停止从生产单元调拨这些部件很久了。”

“你们需要这些神选之物做什么?”

“一件大事。”

“什么事?”

“一时半会可能说不明白。如果要给一个简单的解释的话,那我们做的事,和你们所说的达莱卡人有些相似。”

“你的意思是?”

“带领人类走出灾难。”梦泽的神色变得一反常态。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活动能与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维护者听到梦泽的话语,表情瞬间凝重起来,久久不能说一句话。他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妄言自己能比肩神明。

“如果你们真的需要,我可以卖给你们。但是我手上没有存货,存放航天材料的最近地方在附近的飞船起降场——或者说,我们的圣所。”

“你可以带我们去那里吗?”我问。

“现在恐怕不行,我下午还要回去继续调试体验馆的故障。你们的到来让这里暴露出了很多的漏洞。”

“了解。那你能提供圣所的具体位置吗?”

“大概在溟州靠近几何中心的地方。”维护者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一阵子,随后眉头紧锁道,“只是提供给你们也没有多大用处。前几天有人带着机械部队封锁了那一片地方,说是要防止意外事故,我们的人也被赶了出去。我们不能容忍达莱卡人归来的地方遭到亵渎,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面对他们手中的机器。”

“看起来是DCSE那些人干的。我需要去见见那些疯子。”梦泽起身,匆忙和维护者道别,然后启动了人类史组内部专用的紧急墨丘利网络。

铁疙瘩像方才朝我们开来一样开走了。我牵着望的手走出了餐厅。路边的广告牌仍然在闪着红绿变换的光,空中轨道上的列车仍然在准点运行。升降梯在我们身边不断升降,弄出“呼呼”的声音。

望站起身,收拾好我们的空餐盘,摞在桌上的一角,等待着那些移动的人形铁疙瘩将它们收拾干净。她拍拍自己格子裙上的灰尘,爽快地伸出手,拉着我离开座位。

“我们要去哪……原来的那架升降梯好像已经降下去了。”我指着来路上的那根吊索,它此时正缓缓地提着重物下坠。能在溟州废弃区域通行的紧急墨丘利网络是人类史组成员的专利,作为学校的普通居民,我们只能用常规的交通方式旅行。

“是啊,好像没有路了。”望有些惊慌失措。

“我看餐厅的后面有一条向上的楼梯,不如我们先到那里去吧。”我转过身,带着女孩朝反方向走去。望没有异议,此时此刻她也只能那样做。

我们所处的餐厅结构类似于一个举办婚礼的酒店礼堂(当然要稍大些),前方是一个比水平面高出一尺多的平台,上方是半透明的五彩吊灯。传说每到阴雨天的夜里,这些吊灯就会亮起,为客人呈现出当季星空的景象。平台的一侧有一扇玻璃门,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楼梯的轮廓,楼梯之上是一片白茫茫。

令我意外的是侧边的这扇玻璃门没有上锁,处于虚掩着的状态。说来也奇怪,我们在这座城市几乎没有看到什么类似于“锁”的物件,碰到的门要么就自动开启,要么就索性直接敞开。我推开了玻璃门,和望一起走上了楼梯。

这座楼梯比起一般的楼梯要长一些,大概有两到三层楼高,但因为它的坡度相对较为平缓,走起来反而没有什么疲倦感。楼梯与终点直接连通,没有什么多余的障碍。

“这里有下去的路线吗?”望急匆匆地大喊,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上方的平台,结果一个不留神被地下的东西绊倒,摔了个嘴啃泥。“唔,这里,怎么都是线……”

我赶忙过去准备将女孩扶起来。我在跑动的过程中不幸打了个趔趄,差点也重心不稳。将女孩扶起来以后,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只觉得头皮发麻。

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紫的……无数铜制的线头散乱的摆在地面上,相互交织缠绕,仿佛被飓风搞的一团糟的小镇。在这些杂乱线头的中央,摆放着一台黑糊糊的东西,大小和我们的写字台差不多。

“那里好像有一台东西,我先过去看看。”我对女孩说。望坚持要和我一起过去。

那台东西——或者说仪器,是由数个黑灰色的箱子组成的,它们摞在一起,犹如建筑工地上的砖块。和方才的那些铁疙瘩不同的是,这仪器就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

“是坏掉了吗?”

仪器的表面没有一点光亮,能照亮它的只有穹顶上方的阳光。

“上面好像有几个按钮。”

在一个靠近地面的黑箱子的表面上,我摸到了三两个圆形的凸起,和前两周清理梦泽的实验室时碰到的仪器一模一样。“帷幕连通器”,这是它的名字,被人用烫金的痕迹写在箱子一侧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试着按下去看看。”

一股幽蓝的光从平台的几何中心升起,在一阵炫目的爆破之后变成了无数浅蓝色的浮空薄片。这些如同粒子网络屏幕的平面很薄,薄到如同二维物件在三维的展开。

“这是……”

薄片上显示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有的能勉强看懂,有的则宛若天书。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些文字当中有八成是古语,主要由字母组成,其余两成是近古语言,能大概看懂一二。我留意了一下这些文字底下的日期,里面离我们最近的一条消息是在48年前(也就是587年)发出的,在此之后就是长久的沉寂。

“这个要怎么翻页?”

“看介绍,背后好像有一个铭牌……轻触虚拟屏,快速往一侧滑动……呃,我试试。”

我朝那个被称作“虚拟屏”的薄片面前按下去,幽蓝的屏幕前顿时出现了层层的涟漪,就像把石子丢下池塘一样。我略微施加了一点力,想要拖动这屏幕朝我手指移动的方向移动,这屏幕却突然消失不见。我又试了其他的几个薄片,结果也是一样。

“让我来。”女孩说着,“你们习惯了操作个人终端的手并不能很好的操控它。”

女孩踮起脚,碰到了离她最接近的一个薄片。在碰到的那一刹那,她的手立刻飞快运作起来,连影子也无法看见。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完全没有地球生活经验的人会在操作地球的物件时如此熟练。

在空气中遍布着的蓝色岛屿群陡然间聚拢在一起,汇成一个约有一人高的屏幕。望的手指挥似的在其上比划,没过三秒便匆匆退回。

“这应该是一个主页。”我说道(多亏了活动室里那台古董游戏机的缘故,我对这些老式的界面非常熟悉),“周围有气泡,而且排列得很整齐……嗯,城市管理——这是什么?”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点到了写着那四个字的按钮前,一张地图很快在我面前显现。

“艾德凡斯街。”我点开了其中的一个图标,在它下面展开了几个小图标。我的手指在其上摸索,检测每个图标可能代表的意思。“供水控制:1级,能源配给:亚紧急状态,列车控制:无……试试这个。”

我轻触了一下屏幕,上面的显示标志由绿变红。“禁止通行么?”我看了看窗外,列车仍然在空中轨道上呼啸而过。但它们在经过某一条街的时候,轨道突然转向了,转到一条更高的路线上。

也许这里能控制整座城市的运转……但这不重要,我要看看这里以前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我话语的缘故,屏幕开始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滚动起来,直到在某一个节点处停下。

“只能支持查看最近五十年的日志……吗?”我在屏幕前不断地往下拉,但系统能提供的最早一条日志永远是NE587年以后的。

“中心地带方面暂时实行配给制度……大崩溃仍然在持续……为解决[数据删除]状态,‘机构’已被授权用于[数据删除]方面的自救……疏散工作按原计划进行,目前首要任务是保证[数据删除],其中约50[数据删除]名人口将就近转移到附近的郊区并建立隔离墙,但不排除[乱码]的可能……”

大崩溃是什么?在大失联风波平息之后的几十年,为什么还会出现大规模的人口疏散?这些问题我无法解决,即使是五十年前的语言,语义和语法也和我们现在有所差别,更别说在这上面还有大量的未知词汇(我不确定这些所谓的“未知词汇”是不是我们在这些年丢失的)和因为语序颠倒造成的乱码。

我慌张的环顾四周喊道,“传送师,这里有传送师吗?”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因为以现在的技术根本无法造出能传送多人的传送师(墨丘利网络的高级版本),以前的此类遗物也屈指可数。但愿这里能有——

“正在识别语音指令……识别完成,请选择到达地点。”

“没想到这里还真有。”我思索着,急忙翻看上面的地图。眼前是一些我不甚熟悉的地名。“诺克里尔街、达塔大道、玛斯玛提广场……这都什么地名?”

“地名吗?让我看看。”女孩说道。

“没有时间了。”我焦躁的说着,手指随意点在了靠近地图几何中心的一个地方。

 

户外的天空依旧是从未改变的蓝色。绿地、广场、闪着金光的长河、远处棕黄色的峡谷和鳞次栉比的建筑,都沐浴在自苍穹而来的光芒中。那光芒透过空气,显露出几缕自己的形态,宛若传说中天国救赎的圣光,横亘在人类所生活的大地与天空之间。

我似乎感觉到周遭的一切——平台、桌椅和升降梯,在这阿波罗的照耀下陡然虚无起来。鸟儿在我的手边回旋,航迹云似我手中的利剑与交通工具。从西部蛮荒的山岭到东部道路所延伸的未知角落,我能听见那蛮荒与文明交界处参天古树的低语,我能看见广场上少年男女的约会。在地平线的极目处,一片纯白的彼端,我仿佛触及到了海,我从未见到过的海,它是蓝色的,和天一样的蓝色,辽阔而无际,一直延伸到茫茫远处。人置身于其间,仿佛一只展翼的海鸥,随着风与波浪的脚步漂流,沐浴着溟州的阳光。

低垂太阳的微光涂抹在这座城市大楼的外墙上,让它的每一根钢筋,每一根承重梁都清晰可见。斑驳的楼房,就像神话中重伤的勇士,即使身上布满了无数的弹痕和刀痕,依旧没有倒下。寻常的自然景观,就这样为我们无情的展现自然改变人力的力量。我们在这座被抛下城市的心脏行走,就好像虔诚的信徒正在找寻圣墓。

居民楼、写字楼、文化展览馆、科技馆、卫生中心、公园......一切城市的零件都原封不动的保存在这里,只是这些原本应该门庭若市的地方,现在却空无一人。午后的南风穿过南北走向的街道,扬起科技馆巨型地球仪前的点点沙尘。

“我们现在在哪?”我问。

“我们现在正在离开C-12,前往C-13。”

“从12到14,这几个街区是连在一起的,它们是过去溟州的市中心。”伊祁望看着地图说,“从地图上看,再走800米左转,有一处没有标注的空旷场地在C-13和C-14之间。我个人认为这处空旷场地高度可疑。”

时间很快就给了我们想要的答案。在进入C-13一段时间后,我们从远处看到了戒严用的黑白路障和熟悉的机械兵。在前方布满拒马的道路上,我发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熟悉身影。

“梦泽,原来你在这里。”

“有话快说。通往市中心的路被堵住了,我正在清理这些该死的路障。”我面前的少年正在把前面一处挡路的锥形路障移到一边。

“为什么DCSE会在这里设下障碍?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记得你们没有紧急墨丘利网络的权限。从C-12街区来到这里,至少需要半小时的时间。”

“在你走以后,我们在餐厅的后门发现了一条向上的楼梯,我们发现在云顶餐厅的顶层有一台类似传送师的机器,然后就被传送到了这里。不过也好,宇宙研的成员就要一起行动。”

伊祁望点点头,对我的说法表示认同。

“这是我和那群疯子之间的个人私事,不用你管。不过你们来了也好,正好帮我把这附近的墩子清理一下。”梦泽说完之后,招呼伊祁望和他一起在路障当中清出一条道路。这条道路越往里走,铁丝网和拒马就越多。

“DCSE的事情先放一放。你有没有发现,刚才的那位游商自称自己是星辰崇拜者,而且他们崇拜的对象,正好是我们都市传说里面的角色。”

“你是说外星种族?”

“是我吗?”伊祁望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但很快被我捂住了嘴。“是的。将都市传说里面的怪异现象当做造物者崇拜,在我看来多少有点奇怪。”

“看起来你对大失联那段时间的历史还不是很了解,季连曦。”梦泽的神色显得比我预想当中平静得多,“在大失联的早期,人类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巡天教的组织,这个组织以外星崇拜著称。他们视外星人为救世主,认为人类对技术的过度依赖导致了灾难的降临。这一宗教在人类社会中产生影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关于这个组织,现在溟州有什么资料吗?”

“没有。事实上,大失联初期的事件资料缺失的很多。关于巡天教,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复苏运动开始以后,这个组织和他们的活动就销声匿迹,只留下星落祭一类些许的文化痕迹。”

“但是......刚才的那位游商,很明显就是一个外星文明的崇拜者。”

“你是说活的巡天教徒吗?”

我点了点头。但是梦泽很明显对我继续讨论这个有关宗教的问题感到很不愉快。“这些人的确崇拜星辰,但他们更多是外星文化的受影响者。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和过去已经灭绝的巡天教存在直接的联系。在我来到学校以前,我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对这方面我的了解比你多。”

我的质疑几乎要从嘴边跳出来,但在梦泽话音落下以后便噎住了。人们对巡天教的了解,本身就止于它本身的存在,对这个组织的深究,无疑会引起另一场阴谋论。更何况,有关地外文明的都市传说,本身也缺乏实际的证据,甚至连这个传说起源的时间和缘由,我们也一无所知。对不可名状事物的恐惧,本身就是人类的天性。

“我们走吧。”姚梦泽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向前走去。前方的道路虽然仍旧杂乱无章,但在十几分钟的清理下已经勉强清理出了一条能通过翻越行进的道路。

在行进的路上,我们偶尔能看见一些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的路人,他们是这片街区的原住民,在撤离指令发出后拒接撤离自己的家园。这些人居无定所,将过去的展览馆和生产计划办公室当做自己的住所。

远处被戒严的地方有数个机械兵在巡逻。在围栏的两侧不时可以看到有人急匆匆地搬运一些物资出来。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一个刚从围栏边搬运物资的路人。

“前几天这条通往孤岛的主干道被清空,机械兵封锁了我们的圣地,禁止我们前往有人居住的地方。他们说这是一场临时措施,但是我们对这些人没什么信任。我们正在把一些祭祀用品抢救出来,我们需要给我们的主寻找一个新的归来场所。”

我看了一下他手上的物品,那是一本泛黄的火箭学教材,上面记载了没有年代的过去人类主导的几次著名航天活动。尽管他们不能理解上面的内容,但他们确切的把这些书籍当做他们的精神寄托。

“能告诉我们前往你们圣地的道路吗?拜托了。”

“通往圣地的主要道路都被机械兵封锁了。不过我知道一条比较近的小路。从我右手边的这栋楼绕过去有一条巷子,翻过一道矮墙就能到圣地的办公室。我们这几天就是从这条路过去抢救物品,但是我确定那些机械兵迟早会发现这条路。”

我将这位路人的指示和梦泽手里地图的标注比对了一下,发现两者的路线刚好重合在那个没有标注的空旷场地。

“梦泽,望,我们走,我可不想像上次在加拉塔一样留在鬼地方过夜。”

 

我们从悬停着维护机械和反重力咖啡厅的主干道进入到了昏暗的小巷。这里布满了传输产品的数据线和损坏的悬浮交通工具。这些杂物严重阻碍了我们前进的速度,最窄的地方甚至只能让一个人通过。

太阳光从小巷的顶端射入,投影出细长的直线,与周遭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中央区(指C-12到14街区)的主要照明系统已经崩溃,只有受公共场馆控制的独立照明装饰系统依然保存完好,但是仅仅靠这些光线无法支持我们的夜间行动,我们手电筒也无法长时间在此坚持。

“曦,快看,那是我们的舰队!”伊祁望用余光看见了飞船起降场露出的飞船舱顶,兴奋的指着说,“去年执行南船座任务的时候,我们就是乘坐这样的飞船。看起来,我们的星球上有人和我接到了同样的任务。”

“如果这是真的,希望你们星球的人不要再给地球添麻烦了。”最近几天有关外星人袭击的流言蜚语让我有些精神衰弱。大楼的爆炸加上这几天狄瓦斯的维护,让风言风语如同野草一样在学校里生长。

“你说的是去年虹色黄昏的那场周活动吧。那次活动太不平衡,活动结束以后设计者就被人物理问候了。反正大家都住在学校,互相之间问候也方便。”姚梦泽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我记得那天他输了这局游戏以后有三天没来参加他的研究工作,从那以后他对这种游戏就基本处于半退坑状态。

“才不是!这是我们星球支援宇宙灾难的行动,游戏只是他们让土著文明了解的渗透方式!”伊祁望涨红了脸。

“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怕不是你明天就要被当做外星破坏者的一员被宏他们烧死了。”我半开玩笑地说。最近几天,有关达莱卡人的风言风语又多了起来,不过稍微有点理性的人都清楚,这些拙劣的故事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

一面矮墙站在我们的面前,巷子在墙的位置拐弯。墙的背面是一块空旷的场地,上面停放着两架生锈的飞船。在大失联时代以前,溟州的航天器起降规则是这样的:从地外回到地球的飞船,优先通过连接太空电梯的发射中心接驳小型飞船,然后小型飞船再分散到城市各个分区的起降中心;如果是离开地球就反向进行,然后将小型飞船装载到发射升空的火箭上。当然,灾难发生以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些事情了。

“伊祁望,你比较小只,你先翻过去,我们在这里侦查一下情况后再过去。”我对伊祁望说。

“不要,你才小只。”女孩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但在我看来这副样子只是小孩子气的耍任性。我们几个在狭窄的巷子里分散开,寻找机械兵的踪迹。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与枪声同步,一枚子弹从我身边高速擦过,在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弹孔。

“前面的人员不许动,报上身份和意图,否则就地枪决!”这是一句果决的女声,伴随着这声音向我们走近的还有一个穿着灰色紧身作战服,不苟言笑的女子,以及她身后大概有八到十人不等的机械兵。女子的表情冷酷,从她身上,你感受不到任何的仁慈和怜悯。

“人类史组,姚梦泽,意图是进入中心地带采集制造零部件。”梦泽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直视着这位女子。

“不管以什么理由,请你们回去。”女子不带语调地说,“外星人上周对学校的周边区域发动了袭击,我必须奉命把守这里的几个关卡,防止破坏者再度潜入学校附近。”

“我没有......”伊祁望刚想喊出来就被我捂住了嘴。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这样的外星角色扮演玩笑可不兴开。

“如果我们一定要进去呢?”梦泽轻挑眉毛,没有理会她的解释。他不会相信什么外星人袭击的流言。

“那我宁可让机械兵把你们炸死。”女子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两三个机械兵架起了火箭炮。

“随你的便。”梦泽熟练地翻过矮墙,跳进起降中心的空地。据他后来所说,空地中心的飞船周围有围了半圈的石头,还有熄灭的蜡烛和几盘空盘子。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地把这些东西搬走。

“开火!”女子大喊道。几发炮弹炸毁了矮墙,梦泽跳下墙打了几个滚,没有被炮弹伤到。

暴露目标的梦泽很快遭到了第二波炮击,这回他附近没有可用的掩体阻挡。正在这时,炮弹在空中爆炸,架起火箭炮的几个机械兵在几声沉闷的钢铁碰撞声中被应声击倒。

“你们没事吧。”硝烟中走出来一个高挑的女生,她正是梦泽系里的学姐樱纱。樱纱的后面还有一个人,但我没有看清他是谁。

樱纱看了一眼我们后,走过去对那位女子说道,“柳下翼,通知你们的下属小队,系统发生调整,针对C-12到14分区的戒严现在立刻解除。经过我们核实,DCSE的城市防卫记录在最近一周有三次疑似攻击的痕迹,我们不能判断这些命令是否属实。如果给你们造成了不便,多有抱歉。”

“没事,守卫城市免遭超自然力量袭击本身就是我们的职责。”柳下翼的表情舒缓了一些,招呼附近游荡的守卫机器人离开。

“梦泽有受伤吗?严不严重?”

“没有。你知道的,DCSE的这些武器不会针对人类,打在人身上,就和擦伤差不多。”梦泽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倒是我想问问你,已经有人因为上次的袭击事件开始网络攻击了吗?”

“只是疑似,我不能确定。关于外星人的都市传说一直很多,但是把它当做正式事件来对待的目前还没有过。”

“季连曦。”我的耳边听到了有人在叫我名字。“后天下午要来参加我们的光波音乐会吗?”

顺着声音的方向,我在樱纱的后面看到了一个面容书生气的健壮少年。

“宇文离?你怎么在这?”

“今天本来想给你发邀请函的,但是一大早你就不在。正好今天樱纱说她要去处理C-14分区的戒严事件,还说你们可能在那里,所以我就跟来了。”

“你们这周的音乐会在哪?”

“中央区,方尖塔。”宇文离说,“老地方了。你旁边那两位要来吗?”

“不用了。”梦泽说,“我和伊祁望还要去这附近采购材料,祝你们音乐会顺利。我叫姚梦泽,和澹台汐他们一个组。很高兴认识你。”少年伸出手来。

“我叫宇文离,很高兴认识你。”他也同样伸出手。

“我说伊祁望,今天早上你还说过不要离开我的呢,怎么现在就和梦泽他们走了呢?”我一脸坏笑的对戴着猫耳兜帽的女孩说。

“闭嘴,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这种事。”女孩向我飞来一个嫌弃的眼神,但我能看出她的脸有些微微泛红。

“季连曦。”宇文离突然凑过来,对着我的耳边说,“她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外星女孩吗?”

“沉迷游戏设定而已,不要在意。”我没好气地说。在我旁边梦泽已经带着伊祁望走了。“我们走吧。樱纱你还有什么事吗?”

“梦泽他们刚才说要在起降中心这边采购紫微纪元的材料。起降中心这一片因为我的疏忽没有标在地图上,宇宙研里面的新人可能不熟悉,我先跟他们过去,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以帮忙。祝你们音乐会顺利,再见了。”

“再见。也祝你们一路顺风”

樱纱说完,跟着先前两人的背影走去,离开了我和宇文离。

我一面走,一面对樱纱刚才的表现感到怀疑。尽管机械兵不会伤害人类,但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徒手击倒机械兵并拦截炮弹,按常理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并且在我们谈论起降中心坐标缺失问题的时候,负责绘制地图的她将这种严重的错误称之为“疏忽”,从常理上显然说不过去。

不过与最近发酵的外星传言相比,这些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走过一段路之后,我便把这些事情抛在脑后。

 

我和宇文离沿着城市中心地带错综复杂的道路行走。天色即将入夜,昔日繁荣的城市里只留下些许稀疏的灯火。几幢地表建筑径直矗立在漆黑的城市里,如同被砍伐殆尽的竹林里孤独向上的竹笋。

借着紫红色的背景,我能看到暮色旧城市黑魃魃的单元楼,鬼魅一般环绕在我们的周围。街道的转角处分布着纪念人类探索时代的老式英雄雕像,他们擎着象征进取的火炬,隐没在钢筋和杂草中间。

在离我们大约两个街道开外的地方,我能听到窸窸窣窣作响的人声,而在车道的两侧,黯淡的白色灯火也开始渐渐变多。按照维护者的说法,这座城市虽然废弃,但是还是零零散散的居住着一些人,他们多是不愿意搬走的遗民。现在看来所言不假。

“宇文离,你记得这里的维护者和我们说过,这一带存在着一个人类聚居地吗?”

“记得,确切的说不是一个,是很多个。那些人把这样的居民点叫作归墟——在神话里,归墟是海水最终流向的地点。”

“老实说,在狄瓦斯服务几乎中断的地方建立一定规模的定居点,这种事情在我看来难以想象。”

宇文离听到我的说法之后有些哑然:“在狄瓦斯出现以前,人类就是这样生活的。没有GAS,没有大型的纳米工厂,一切靠自己的双手——”

“我能理解,这是我们的历史,但我还是难以想象一个独立于GAS之外的生活。”

“在城市,或者说在现在的建成区里生活的人,对这座倒下城市里的一切难以理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宇文离笑着对我说,就像看着一个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在一些复古主义者的眼里,这样的生活才是符合自然的,我们被工业机器所雕琢的人生,其实是病态的。”

“你也这样认为吗?”随着我们的脚步距离那片灯火越来越近,一片紧凑的社区出现在我们面前。透过至今仍然在供电的几座高层建筑微弱但富有穿透力的灯光,我能看见这座建筑群的整体轮廓。与外围规整的单元楼和艺术馆相比,这些社区凌乱不堪,就像在受灾的城市表面凌乱搭起的帐篷。

“不,我只是一个叶公好龙的艺术家,没有他们的思想觉悟。”

我们朝着灯光的方向更近了一步。太阳的光线在我们的身后隐没,看起来今天我们必须要仿效这些星辰崇拜者,在这里休息一阵了。

“宇文离,你对这里熟悉吗?”

“不是很熟悉,不过我认识住在这里的游商,她的性格很好,应该会允许外来人在这里休整一阵。”

“那就好。不过你的意思是,这里还有排斥外来人的游商么?”

“有的游商会毫不掩饰排外的习性,当然对我们友好的还是占大多数。”宇文离说,“一个多数依靠人力结成的社区,往往是势单力孤的,抗风险能力也很弱。所以这里的人警觉性很强。要想让所有的人都对建成区里来的人抱有信任,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们先走吧。”我看了看随身携带的腕表。即使是以昔日的地区标准时间换算,现在也已经到了入夜时分。“比起他们如何看待我们,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看待他们。”

我们走进建筑群深处的街巷,如同飞蛾受到灯火的吸引。这里的街道狭窄而凹凸不平,丝毫没有溟州中心地带的影子。在缝隙般的天空上是宛如蛛网的电线和管道,如同高尔丁死结一般缠绕在一起。

在溟州人的印象中,一个脱离了狄瓦斯体系和集中生产的居民,就是刀耕火种的野人,与动物相比,只有一英寸不到的高贵。在建成区,没有人关心这些仅仅依靠狄瓦斯提供的能源,在这里苟延残喘的市民。生活在建成区的前辈和DCSE习惯用灾难和失联的恐惧恐吓处世未深的少年,阻止他们进入这些“被核辐射和化学物质覆盖”的区域。一旦有人想到访这些地区,DCSE的成员会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们,对待宇宙研一类热衷探险的赏金猎人组织,DCSE更是没有给过他们好脸色看。

如此一来,昔日繁荣的市中心,和现今溟州的残存部分,在事实上是隔绝的。在伊特鲁里亚的溟州人保留了艺术团和学术团体的传统,但他们对修复城市的固有疆土毫无兴趣,对狄瓦斯系统抢险和维护的唯一目标,也只是确保这些机械能持续运行下去。

“啊呀——”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和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这个身影看见我们的到来,连忙向我们道歉。

“不,应该抱歉的是我,刚才思考问题太专注了。”

“你是......”

“好久不见,接待者。”宇文离向我身前的黑影打了一声招呼。黑影在周围低功率白炽灯的照耀下显示出女性的轮廓。

“宇文离......你们认识?”

“在方尖塔附近演出的时候,她经常会招待我们外来的艺术团,向我们打听有关建成区的事情。为了寻找灵感,我们通常会在演出前后在这里停留一阵子。”宇文离对我说道。然后他把脸转过去,吩咐被称为“接待者”的女性,“这是季连曦,我们乐队的常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于宇文离的乐队我没有太深的了解。他们的艺术形式与学校但丁学会和流浪者乐团一类的艺术团体都格格不入,在学校演出的时间也寥寥无几。我和他们唯一的交集,仅仅是在草地上不定期的人生交流。

女子对我笑了笑,做出一个欢迎的手势。之后我们三人进入了一间狭窄的红砖房。在走近这些低矮建筑物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类似泥土的气味,这些气味看起来像是植物实验室里正在培育的种子。

 

进入房门以后,接待者为我们准备晚饭,我和宇文离则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四处参观。红砖房的内部布置很陈旧,某种程度上让我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正对着门的位置放置着一台壁炉,在壁炉的旁边是一台砖头一样笨重的收音机和多孔插座。电线散乱地从天花板垂下,简易发电机勉强维持着冰箱的供电,墙角还有几捆焦黑的柴火和一些铁制的工具。比起科技馆和博物馆一类城市的细胞,这里更像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单位。

“这是附近种植的茶叶,虽然和你们那里集中化培育的有些差距,但在这里算是比较流行的饮品。”

吃罢晚饭之后,我们三人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子前。接待者拿起瓷制的杯子端到我们面前,一人一杯。这里的农作物与流水线生产的相比,产量不高,味道也差些火候。按照离的说法,在归墟这边,最值钱的交换品就是从学校带来的种子和设计图纸,但这些东西,我们往往并不需要交换。

“谢谢。请问你的名字是......”

“叫我接待者就好。在归墟,我们习惯以职业相称呼。”女子笑着说。她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一件类似中世纪修女的服装。我一度想问她是不是某个宗教的成员,但我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愚蠢,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归墟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吗?”我好奇地问。

“是的。”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语。也许在一个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里,群体的身份要远远比个体重要。

“如果两个人从事相同的职业,他们会用同样的名字称呼彼此吗?”

“不会。如果出现了那样的情况,他们会以编号相称呼,不过这种情况一般很少。归墟是孤岛人对我们的简称,实际上,留守在这座城市的人分散居住在不同的建筑群,我们一般用旧的称呼称呼这些建筑群为单元。”

“在归墟的一个单元有多少人?”

“80到120人,这是我们人口承载力的极限,实际情况往往要比这更少一些。你是从孤岛过来的吧。”

“是的。”

“你是附近复古主义乐队的成员吗?”

“乐队成员?这附近确实有乐队的演出,但我不是乐队的成员。”我对接待者的问话感到有些疑惑,“还有你所说的复古主义乐队又是什么?”

“一种怀念过去的团体,不用在意。既然你不是复古主义者,为什么你会到我们这种充斥着核辐射和生化废料的地方来呢。”

我对她的话语感到有些哑然,同时为我们眼中的刻板印象感到可悲。

“我的朋友是附近乐队的成员,我是受到他的邀请来参观他们的演唱会的。”我说道,“有什么问题你问他就好,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宇文离看了一眼,然后做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老朋友了,不用介绍。”他笑着对接待者说,之后两人寒暄起来。

“刚才接待者说这里的乐队是复古主义乐队,这是什么意思啊。”在他们聊起城市近况的时候,我用手臂轻轻的碰了一下离。

“如果你让我回答,我的答复和她一样,没什么好说的,到了演唱会现场你自然会知道。所谓的复古,就是一些怀念过去的人,有些人怀念人类征服太空的那个黄金时代,这是人之常情。当然还有一些人怀念更遥远的时代,在这方面,我的觉悟没有他们高。”

“更遥远的时代是指......”我对这个问题过于好奇,以至于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几度。在这番话说出口以后,我看到宇文离和接待者都以一种极其恐慌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没事。”接待者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最近身体有点虚,抱歉了。二位客人需要些什么?按摩椅?泡脚?澡堂?还是先去附近的房间休息呢?敝店没有先进的人工智能,但是愿意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

“给我打开门帘吧,我想看看外面的景色。”宇文离的神色有些凝重。接待者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表示理解离话语里的意思。

窗外是一片紫红色的霓虹灯海,更形象一些说,是一片在高温炙烤下行将蒸发,曾经被称为海的断续小水洼。窗外的招牌似水洼里的鱼,在严酷的环境中不断明灭,挣扎。在大失联以后,归墟一带的电力就几乎全部通过土制的简陋发电机提供。狄瓦斯提供的核电虽然有,但是时断时续,连白炽灯的供电也没有办法稳定提供。稍远一些的地方仍然有一些配套的简单城市服务,那里的灯火自然也亮一些,但也堪堪能达到满月光的亮度。月光投下的影子,在市中心显得格外清晰。

被称为“归墟”的聚落,正是由这些错落的招牌和比这些招牌稍暗一些的民用灯光所组成。它们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勾勒出城市里唯一的生气。这些招牌上的内容多是“制衣”、“加工”和“发电机操作”一类简单的字样,一些稍亮点的招牌上标出了自己的商标,以示和自己在同一领域的竞争对手相区别,但归墟的人口毕竟是稀少的,所谓的“商标”也屈指可数。在建筑与建筑之间不时出现几方篮球场大小的空地,拉着铁丝网和木栅栏,我能在其中闻到天然植物的气息。

无论如何,传统的小生产形式,在这片远离了算法统治的土地上重新生根,发芽,苏醒出一丝微弱的,属于昨日的曙光。

“还是没什么变化呢。”宇文离笑着说。“简单的农业和金属加工,似乎你们是真的不打算回到城市里了。”

“对星辰崇拜者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我们别无所求。”接待者微笑着,将右手放在左胸前,做出祈祷的姿势。“我们没有全知全能的机械为我们规划生产,在归墟,能者有权拥有一切,带领我们走出困境,没有尽守自己本分的人没有存在的价值。作为留守孤岛的人,我希望你不要索取太多。”

“索取?”宇文离对接待者的话语显示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似乎对她的这一套说辞感到厌烦。“我们没有什么好索取的,狄瓦斯是人类的造物,换句话说,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一部分,从我们自己的造物身上获取我们所需的物品,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索取。”

“你没有了解我们生活背后的真相。我们人类的生活方式,事实上凌驾在自然的星球之上,是初级的智慧生物利用自己的小聪明搭建的空中楼阁。即使是我们所习以为常的狄瓦斯体系,也不是人类的造物。”

“如果不是人类的造物,那是谁的造物,你们所谓的达莱卡人的吗?”

接待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似乎不愿提及和这个名词有关的事情。她走回桌前,喝了一口茶,平复心情后接着道:“离,我不希望你向我提起这个问题。在外星信号针对人类文明的觉知提升来临之前,我们没有资格对一切妄下定论。”

“你说的觉知提升是......”

“这是异星的先知赋予我们归墟受选者的使命。人类旧日的秩序已经走到了尽头,终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会像索多玛一样毁灭。”

“你说的是溟州这座城市会毁灭吗?”我不屑地笑了一声,“在这方面,你和宇文离倒是挺像的。”

“我和她并不相似。”宇文离扬了扬嘴角,“我之所以对城市的未来持悲观态度,只是因为我看到过这座城市里的毁灭和绝望。”他说完之后坐回到桌前,没有要茶,而是倒了一杯开水,顶着沸腾一饮而尽。“C-01区的情况怎样,狄瓦斯还负责附近几个分区的服务吗?”

“站在你们孤岛人的角度,狄瓦斯仍旧没有抛弃它的子民。但是最近几个月,这里食品和医药一类的生活必需品已经出现了多次断供。老实说,昔日的市中心对溟州的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狄瓦斯的算法是清楚的,我不确定这片城市里面的飞地还能维持多久。”

“能维持一天是一天吧。”宇文离摆摆手,又倒了一杯满杯的开水,把它当成烈酒一类的饮料。

“如果溟州注定会毁灭,你们在这里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生存,爱和慈悲。”接待者再次将右手放在胸前,“这是达莱卡人所告诫我们的一切。星辰赋予我们的造物终究是不完满的,只有回归审判之后的丛林,用苦修士的方式赎罪,才能得到达莱卡人的偏爱。”

“贵族一般的生活,终究是不长久的,在未来的日子里,人类必须学会苦行。溟州人必须学会在伪神背弃之后,他们应当如何生存,如何得到爱。”

“对于你们享有的一切,应当保持节制。”

“看起来你认为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是命中注定,城市的破败也是命中注定。”我没好气地说。

“或许我应该用一些你们觉得友好的用词,比如说——历史规律?”

“不必了,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神学争论的。”我看了一眼窗外笼罩在黯淡紫白灯光中的城市。在市中心所在的方向,一幢钟楼型摩天大厦孤独地站在它双目失明的同胞面前,裹尸布一样的钟面上,时针与分针悄然在上方重合。更远处的方尖塔在升起的下弦月下闪着若隐若现的视觉信号,似老式传说中夏日的鬼火。“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宇文离点点头。稍早一些的时候他和我说过明天一早他需要参加附近乐队的排练。

接待者为我们安排好了洗脚水和床铺。在复苏运动式的温柔曲调中,我们进入了梦乡。

 

“宇文离,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大概吧。我不太能分清你们建成区里的人给这些地方取的编号。不过只要每次巡回演出有空闲,我就会到附近的几个街区走走。被人抛弃的文明残骸,总是能激发我的创作灵感。”

宇文离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在他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街心公园,从中心到外围呈辐射状排列,如同原始宗教的祭坛。在祭坛的中心是一座银白色的巨大方尖塔,目测有十余米高,在远处能看见上面写满了文字。它的外表仿佛包裹了银色的锡箔纸,看上去有一种金属的质感。在阳光的照射下,方尖塔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其中一部分通过折射,在地面上投影出白色的斑点。

方尖塔的四周被错综复杂的人行道路网分割出了若干个草坪和公园,每个草坪都有至少四个足球场大小,在城市的中央显得极为开阔。更外围的地方是是几幢分散排开的宝蓝色摩天楼和环绕在摩天楼周围的碟形悬浮建筑,从地面极目眺望看不见这些建筑的顶部。浮空的铁道和立交桥从楼宇之间穿行而过。大楼外墙大大小小的屏幕上还在播放着一百多年前的新闻和宣传片,即使楼宇下方没有任何一个当年的观众。

“我们到了......这里是过去的墓碑。”他喃喃自语道。

继续上前,在我们的距离逐渐接近方尖塔之后,我可以看到靠近中心的草地上有一个用铁架搭建起的舞台,舞台的下方三三两两的聚集着一些拿着乐器的演奏者。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些观众,同样是三三两两的。用粒子网络的红外线成像功能粗略统计了一下,应该有两三千人。

“宇文离,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我们的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在我们路过草坪上一个小型乐队的时候,乐队的领队对着宇文离说。

“宫商,放心吧,没问题。”宇文离一边拿出自己的光波琴,一边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之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也有可能是在叹息。

“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演出了。”男子在我的身侧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我走近方尖塔,触摸着上面的文字。这些文字用古语写成,离现在至少有两百年。我分辨不出这纪念碑上的内容,只能通过字体和塔上绘制的图案依稀瞥见人类过去的成就和功绩。塔顶流线型和超几何体的浮雕,泛着低垂太阳折射出的光晕,诉说着一个死去的时代,方尖塔周围的建筑群迎着凛冽的南风,宛如人类的墓碑。

“要开始了。”我只听见一声宣战诏书般平静的宣告。

周遭的空间,新近熟悉的树木、公园,开始扭曲起来。就像我在学校的草坪上看见的那般,穿梭在空气中的日光,在没有任何透镜的情况下,在半空中呈现出了折射和反射的光学现象。伴随着日光一起的,还有忽高忽低的乐音,这乐音没有音源,但我却能分明感受到,它来自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

起初,这些声音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波,如扫地机器人和机械服务生那般,聒噪但令人习以为常。不久之后,这些声音随着环绕在我周围的日光运动,陡然变高,变尖锐。我很自然的想起那些在无人都市当中的漫游机器人和街角场馆所发出的那种令人厌烦的声音。但是,虽然曲调相近,我却能从这些声音中听出某种规律。一种与现在流行的一切旋律都迥乎不同的曲调,以每四拍子一个音符的节奏,在混沌中交织着。

我看见天空的亮度降低,城市上空的景象以渐变色的方式,变成博物馆里的负片。我看见血红色和幽蓝色在大地上宛若织缕,交错而又分别。我看见极昼降临在这片土地上,而后又变成极夜,南极的乳白色君王包裹着无限的领土,尔后又在一刹那间的暴动中破碎。我看见宇宙中闪耀着熊熊火光的三星运动,和源源不断喷射着等离子流的类星体,它们在我面前出现,又在我面前消失,时空进步了几千年,又仿佛在大爆炸剧变的前一秒。混沌中的节奏和扭曲的光线不断冲击我的大脑,使我无法保持理智。

“时间到了,让我们完成这场葬礼吧。”

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不知是人声还是机器。

光线穿插成的图形,在我眼前变化,解体,从一系列有规则,能让人确信在梦中有可能遇到的情景,变成杂乱无章的线条。宝蓝色、橘红色......一系列的色彩在我的眼中,或是脑海中闪回,犹如被拉长,然后挤压变形的亮色霓虹灯。尽管整齐的音符已经被打乱,但我的大脑却不受控制一般,拼命想要找出光线与光线之间,音符与音符之间的必然联系,哪怕这种联系万分缥缈,我也有不得不去的使命。

一个背景淡出,另一个背景出现,如此循环往复。不同的画面,或具体或抽象,反复争夺着空间的控制权。狂乱的光线逐渐变得驯服,从一个辐射源,或千万个辐射源,描绘出一个,或千万个影子,或是叫剖面。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躁狂症病人式的场景。在光亮中,我看到了瓦蓝的边缘,或许是蓝天,又或许是我前往或未前往的星球当中之一;在光亮中,我看到一个白发的少女,穿着曼妙的轻纱。

“地球的子民们,欢迎来到溟州中央区的演唱会。今天是苍羽出道的第86周年,感谢大家的陪伴,今后也要一起向着星空的彼岸进发!”

 

那名叫作苍羽的少女站在方尖塔的顶部,呈现一种优雅而轻盈的体态。穿着白色丝袜的脚尖,与方尖塔只有几微米见方的塔尖轻轻接触,仿佛忽视了反作用力,漂浮在上面一般。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虚伪的幻象,但是,她裙子上的每一个褶子,甚至头上的每一根发丝,在日光底下又显得那样清晰,那样富有质感。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直觉,正如我无法相信自己数毫秒前仍然身处在数十余年外的大小麦哲伦星云或微波辐射侦测也难以触及的深空当中。

随着音乐的持续,少女向塔下的人群伸开手掌。头顶的天色倏忽变暗,再一次呈现出负片的样式,之后又恢复正常。随后的几十秒,负片和正片交替放映,节奏逐渐加快。舞台样式的灯柱,从四周亮起,如果更严谨点说,那是光线,是受到扭曲和畸变而哀嚎的,八分钟之外核聚变的光芒。

我能听见草坪上的山呼海啸,这声音仿佛来自两百年前。我一度质疑,是方尖塔或周围建筑特殊的材质从过往的时空录下了这种声音,但是很明显,这不是回音,或模糊不清的片段。我能看见乐队在欢呼,还有在这片地方驻足的百余人。他们的声音经过光波琴和振动鼓的放大与操纵,百倍的放大,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

“苍羽的演唱要开始了,希望我的歌声能带给你们,还有木卫二和南门二的同胞!”

在这位自称苍羽的白发红瞳少女放出甜美声音的同时,我能感受到眼前少女的影像忽亮忽淡,就像电子显示屏幕前不断变换的对比度。如果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几根稀疏的黑色条纹杂乱分布在少女与方尖塔的周边。事实上,在光波琴所营造的违背物理规律的场景中,一切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即使是方尖塔锐利的边缘,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石头砸向水面所泛起的阵阵波纹。

我有九成的把握断定,少女本身是呈现在我面前的又一个幻象。剩下的一成怀疑,来自我对光波琴控制光线能力的过分信任。

天空被设定成剧院演出时常用的黑暗色调。就像先前的琴声那样,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从每一个空气分子,或是同声音一同振动的光子。空灵的歌词几乎在一瞬间从我耳边炸开来,由近至远,又由远至近,恍若潮汐现象中起伏的海浪。

“在遥远的星河彼岸

镌刻着虚无的云朵

年轻勇士的魂魄

在人类的边疆探索......”

这首歌的名字叫《安吉洛之云》,是过去流行在出征太空的人类当中的歌曲。据说那时候,前往外星球,尤其是小行星带外建立太空站的人类特遣队,通常是九死一生。在太空中,牺牲战士的尸骸无处安葬,随行的其他人只能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透明挡板,在空中围出一个空间,将为牺牲战士预留的氧气瓶放出,然后投放受到力场控制的镁块,在氧气逸散之前燃烧出带有这名战士特殊任务徽记的白色火光。这就是在太空中一位战士的葬礼。

时过境迁,在太空的故事成为传说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在人类第一次拓荒过程当中的死难者。即使是我,也是从梦泽的口中得知人类特遣队的故事。如今,连地球本土的居民,也正在以一种极其苟且可笑的方式,结束自己作为文明存在的旅程,那些留守荒凉宇宙的勇士,如果真的存在,或许也早已因为补给的中断,追随他们的先辈而去。或许这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苍羽歌唱的语言,是古语,但是较为晚近的一种人类标准语。在和那些早期逃难者的后代归墟人的交谈中,我还能不时听到些许古语的词汇。不过,再往深入一些,让我分析过去语言的句子和段落,对我来说就是比较困难的事了。

这里的一切,仿佛定格在了两百年前某个不知名的年月,在被困住的时空里重复过去。在那个岁月里,城市供应的物资仍然充足,墨丘利网络和传送师让人们在城邦间来回穿梭,起降场停满接驳的飞船,外星人指的仍然是那些从太阳系归来的同胞。那个时代,对如今的我们是熟悉的神话,正如我们如今的岁月,在某个不知名的时空里也是熟悉的神话。

“这里是人类的坟墓。过去的人逃走了,成了归墟的游民,只有我们还留在这垂死的躯体上,做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直到那一天到来。”

被光波琴扭曲的光线,不知何时重新向着正常的轨道运转。草地上的乐队成员操作乐器的节奏开始缓慢下来,他们的目光,一部分看着琴弦和鼓面,另一部分注视着方尖塔上的苍羽,仿佛注视着一个永恒的神。我看见一个小麦色的壮实身影,宇文离站在我的背后。他拿着光波琴的手自然垂下,另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仰头看着天空。我无法说清他的眼神,那似乎是一种惯常的绝望,但更多的能看到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

“你们是留在这里的人?”

“是的,或者更确切点说,是留恋这里的人。溟州有很多艺术家团体,他们——恕我直言,大部分在创作庸俗的艺术,只为了迎合那些只看到眼前的人。但是,还有几个团体,比如我们,会定期来到这里祭拜,祭拜这个死去的城市。我们在这里能得到几天的食物和水,我们会留在这里生活。有些狂热的人会留下更久一些的时间,直到他们因为血糖不足或者别的原因昏迷过去。在居住区休整几天以后,他们会跟着另一个队伍,继续朝圣的路程。”

环绕在我们耳边的乐曲渐渐停歇。因为跟宇文离的交谈和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我没有太听清苍羽在后面所唱的内容。何况,那个时代的古语,对我来说本身就有点难度。站在方尖塔塔尖的女孩清了清嗓子,在这一时刻,我的大脑突然不由自主地认为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谢谢大家的支持,接下来是下一首歌,让我看到你们的欢呼!”

于是我周遭再度欢呼起来。这阵声音随着再度振动的太阳光线陡然增强,使我感觉在昔日溟州的中心,仍然有数十万的居民,在这里劳动,生活。

“苍羽是这座城市的偶像,她代表了溟州的昨天。在过去,这里是溟州人茶余饭后最重要的休闲和娱乐中心,他们在这里约会,谈论学术和创作。他们不必像我们一样,需要惧怕资源短缺和突如其来的事故。他们眼中的未来,是向上的,有力的,永无止境延伸的。如今的溟州,除了伊特鲁里亚,你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能保持昨天的痕迹,事实上,我们现在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比不上人类拥有太空那段日子里的万分之一。”离的语气很平淡,就像一个人站在他远房亲戚的墓碑前,以叙述的语气凭吊。

“你的话让我想到了赫西俄德的感叹。”我笑着说。

狂热者的欢呼,不仅是为了一个虚构的点阵,数据,更是为了一个昔日文明产物的出现,而狂乱,欣喜。在紫微纪元过后,幸存人类的首要任务是生存,维护好生产单元和人类定居点之间的运输。曾经的娱乐和文化,在这个时代仍然有发展,但大多是过去主题的延续,即使是最近几十年兴起的复苏运动,也不过是对那个时代的蹩脚缅怀。也许这就是宇文离,还有所有的复古主义者,对旧日加以缅怀的原因。

“离,你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大概两天吧......我不会停留太久。”他顺势在草坪上坐下,“最近这片区域的物资供给已经越来越少了,在这里居住的人口只有在附近演出乐队的几十个成员——想当年这片区域还是一个能容纳五十万人的功能区。虽然一些机器人运营的场馆还在继续运作,但是如你所见,这些机器的算法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更新了,最近的一次更新还是在NE585年。这里的一切正在老化,报废。”

“你的意思是,狄瓦斯的算法已经放弃了这片地区了吗?”

“不确定。毕竟中心地带是溟州运输的动脉,从城外的生产区生产的物资都要通过传送系统运输到这里中转,废弃的风声这几年都有,不过系统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判断。虽然经过学校研究人员的努力,大部分的物资转运线已经接驳到了伊特鲁里亚的分发站,但是还是有少量的物资通过这里。我想这是为了那些归墟人。”

“你是说那些星辰崇拜者?”

“我对这些人的信仰不太了解,但是这些失去家园的人,对过去的科技产品有一种矛盾的情感。当然,我们也一样,我想这是一种人之常情。”宇文离说完拿起了手上的光波琴,将它放在与胸部平齐的位置,另一只手做出初始和弦的手势,从草地上站起来。

对出生在校园的我来说,我没有办法了解宇文离口中所谓“矛盾的情感”。

“曦,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吗?你相不相信,溟州会走向毁灭。”

又一阵山呼海啸,打断了宇文离这番悲观的论调,就像上次一样。一阵强劲的风从南方刮起,劲风带着海洋的水汽,从城市设置了重重路障的,南北走向的大道前罗马军团一样耀武扬威地走过。方尖塔前矗立着几尊宇航员和飞船的雕像,在傍晚的风中,这些被工业酸雨腐蚀的石质雕像显得格外孤独和苍凉。

“苍羽!苍羽!”

音乐声再度响起,杂乱的光芒在我眼前出现,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此时此刻,太阳正在城市人造物所构成的天际线上落下,赤红色的圆盘逐渐变得不规整,融入天空血一样的霞晖。伴随着天色的黯淡,中央区周围的高楼亮起了断断续续的彩灯。苍羽穿着偶像服的身姿在大楼的外墙上出现,配合方尖塔上的主投影,形成了一个大面积的环绕式舞台。这种成本高昂的演出,在学校已经难觅踪迹。

“在夜色与星河的尽头,

他们潜藏在未知的彼方

没有痕迹,也没有讯息

却能将罪恶和腐朽埋葬......”

这首歌的曲调明显比上一首沉重得多,苍羽快速的唱词,配合诡异的电子风伴奏,使整个街心公园平添了几分不安的气息。我总感觉这个曲调似曾相识,这种步步逼近,山雨欲来的风格,不像是紫微纪元的产物。上午街道的旧乐曲,只是让我感到烦躁,并没有像现在这种诡异的感觉。

周边摩天楼的外墙屏幕上显示出银河系的实景照片,但是没有壮丽的星云,也没有熊熊燃烧的恒星,只有虚空,无尽的虚空。几颗微小而遥远的星辰,点缀在虚空中作为背景,衬托不时划过的火焰,似先前提到过的太空葬礼。我在这首歌曲中,找不到人类全盛时代的半点影子,只有一种宗教似的,将自身交付给他者的绝望,纯粹的绝望。

若是超时空的连接在风中中断

无人能诉说这是否是神的裁决......

这是一句念白。紧接着,我看到方尖塔的四周变成血红色,和落日的天空一起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有规律的乐器声开始被撕裂,变成电锯一样的声音,在乐曲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拉长的警报录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我听到——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看到,草坪上音乐演奏的声音开始变小,驻足的人群中有不少跑出草坪,跑到与之相连接的街道上。我看到一个逃离的身影,我从衣服的颜色里可以认出那是宇文离。

我面前的这支乐队已经停摆。鼓手推搡着和众人一起跑出草地,指挥和二号光波琴手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歌曲的伴奏,在我提问的间隙暂时恢复了连续的调子,紧接着又开始断断续续。背景板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血红色。

“曦,你听说过外星人吗?”乐队里的一个人突然叫住了我。

“你是?”

“我是宫商,宇文离之前向我介绍过你。”说话的是刚才看起来不知所措的二号光波琴手。他长相白净,比离稍微矮一些,此时正穿着常见的白色衬衫站在我面前。

“听说过,不过都是一些荒唐的都市传说。”

“不,外星人的存在不是什么荒唐的传说。”这个生活在废墟里的普通人对我正色道,“你知道为什么溟州城市的正中央,会存在这样一座根本没有实用意义的方尖塔吗?”

他伸出手,指向身后的建筑。古老的纪念碑上,每一个刻痕都在熠熠闪光。在微观的层次上,这些闪光并非太阳折射或反射的光晕,而是来自于内部源源不断放射出的大功率信号。我伸出手,试图触碰这古董般的人类造物,在接触到外壁的那一刻又触电般地将手缩回。我能感受到我的脑海中涌入了大量的信息——从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到漫长时空中黑洞的蒸发。

漫天的文字在我的眼前悬浮,组成超越人类现有认知的超几何体。方尖塔四周的建筑在信息的海洋中闪烁了数下红光,随后如尼莫点的海面般归于死寂。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认为中心地带的建筑物和方尖塔之间,是一个巨大的有机生命体。

“在狂风未曾隐没星辰光辉的时日里,这里曾经是人类向宇宙发射信号的据点。我们的祖先不愿相信,我们在宇宙当中是孤独的。”

在光芒消逝之后,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这方神秘的尖塔。我仿佛能看见飞船的起降,看见犹如科幻小说刻板印象一般的小绿人向我们走来,对地球人做出友好的手势。但很显然,人类的浪漫主义是自然所不容许的,我的思绪必须强迫我回到现实。

“我不想知道什么外星人,我只想知道现在怎么回事,宇文离又去哪了?”

“他经常来这片地方,现在他应该在控制系统里面检修全息系统遇到的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我希望你把话说清楚点。”

“你知道,这里年久失修。虽然狄瓦斯系统迟迟没有废弃这片地区,但是这里的物资供应水平和生活水平如何,我们都心知肚明。在这里,不要说投影故障,就算是停电,网络中断,都是家常便饭,你不用担心这些。”

草地上的杂音依旧让我心烦意乱,苍羽的影像不断晃动,闪动,上面还出现了大片的黑色格子。就算这些是正常现象,这种情景持续下去也让我很不舒服。

“我是这里的居民。”宫商说道。他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我在街角和桥头经常见到的那种文艺青年。“在我很小的时候,这里的运输网络就开始瘫痪。我的父母走了,我的邻居也走了,但我还是留在这里。我留恋这座方尖塔,我和乐队里的其他人一样留恋它们,我不相信曾经这么繁荣的一个地方会被管制整个经济的系统抛弃,我不相信。”

“我能理解,我学过有关的历史。在‘那场灾难’以后,溟州就陆续有124个分区被废弃,没有人,也没有食物、水和能源,没人能在那种城市遗迹里面生存。我知道你们的处境,但是我现在做不了什么,我很抱歉。”

宫商听到我的这番话,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而肃杀的眼神。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就像你在稀树草原上被猛兽死死盯住一样。“季连曦,记得我刚才说的外星人吗?”他的声音依旧很柔和,但很明显压低了八度,词与词之间带着虚音,仿佛一名从战场负伤归来的士兵。“记住。如果你身边有外星人,不要相信他们,他们陷害了我们,他们背叛了我们,他们劫持了我们的系统,但却没有按照许诺把人类从这个系统里拯救出来。”

“宫商,你知道的,那些都是无稽之谈。现在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我们人类的发展受到了外星人的干涉。”

“在生产单元通向这里的运输主管故障损毁的时候,有人也这样说过。”他指着遍布在城市的输电塔当中一根断了一半的管子说道。这根管道用纳米机器和橡胶的复合材料制成,如今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和裂痕。在中央区的街道上,有无数用纳米机器人组成的类似材料,如今这些纳米机器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僵尸一般,横七竖八的躺在空旷的场地上。因为缺乏必要的能源供应,过去提供城市基本服务的纳米机器,现在和垃圾别无二致。

“我看过他们留下的标记,还有夜晚巡航的飞船,他们的飞船拖着蓝色的尾光。希望在你们的校园遭到废弃的时候,你也能这么冷静。”

蓝色的尾光是溟州郊区出产的飞船特征。我记得早十几年,溟州被废土隔开的几个飞地居住区还保留有几艘这样的飞船。至于有没有其他类似特征的飞船,那些飞船当时有没有到市中心巡航,我也不了解。同样,我经常会在城市的墙壁上看到一些意义不明的涂鸦,是谁的标记也不好说。总而言之,现在对外星人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不知何时,断断续续的乐曲接了上来,大楼上血红色的背景也消失了。方尖塔上的苍羽,依旧亭亭玉立,向着台下的观众招手。太阳的光线渐渐昏暗,整座城市亮起了灯光。草地上同心圆的地灯和灯柱,依次亮起,仿佛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雪地里。

“这首歌送给天津四的勇士。在几天前的失联事故中,他们与地球完全隔绝,希望我们在地球上的同胞能祝愿他们平安。接下来把话筒交给主持人,让我们继续这场演唱会。”

然后是一大段的沉默。

我可以断定,眼前这个虚拟歌手的影像,是大灾难前某一天的复刻。这段复刻(或许还有别的复刻)在接下来接近两百年的时间里,播放了不下上千遍。在过去,它是归墟人口中的神明影像,在现在,它是宇文离这样的复古主义者所缅怀的圣地。

影像稳定下来以后,我看见宫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摩天楼上播放着演唱会的背景动画,远处的主干道上街灯放亮,音乐逐渐响起。除了人数稀少些,这里和影像记载中紫微纪元繁荣的都市没有任何区别。

“要一起去那边的售货机上买瓶水吗?”我向这位初次相识的少年伸出了手。暗红色和蓝色,交织在少云的天空。夕阳落下的城市,显得如此辽阔,废弃的都市区,吹起孤单的风。

然后,就在一刹那,我看见西边楼宇的亮色开始黯淡。如果将城市的夜景比作群岛,那一片地方就如同遭遇了地质灾害,塌陷下去,接着顷刻间沉没,就像亮光映照下的一小块煤球。这块煤球的面积不断扩大。很快,如野火掠过山林一般,整个中心地带几乎被黑暗吞噬。

文明的灯光,在这片人类过去的坟墓熄灭了。

 

“很抱歉我来晚了。”在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借着方尖塔周围没有来得及熄灭的余光,我看到面前的这个身影正是宇文离。

“离,这片区域的能源供应情况如何?这里的播放系统出了什么问题?”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向这个少年质问。我无法忍受现在的状况。

“很复杂......或者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状况。”宇文离一边说,一边大口喘着粗气。“在演奏出现杂音的那一刻,我和另外乐队的几个成员就赶到了最近的控制中心。控制中心左边的屏幕上记录了中央区的狄瓦斯主机历次发生的故障和故障原因。记录用红色字写成,从上往下翻,后面的一大半都是最近几年的故障,但是我没有找到今天的日期。主控面板一直在正常运作,旁边的小窗却在一直报错。”

“你说什么——”我的话刚说出口一半,就看见我前方的照明突然亮起,而且是很不寻常的亮度。紧接着,周围几个区域的照明系统再次工作,并且急剧增亮,同时先前照明修复的数个区域再度陷入黑暗。数十秒间,方尖塔前一瞬白昼,一瞬黑夜,如同排浪一样循环往复。

我们所在的地方向外走一百多米,我看到蜂拥的人群挤在两间商店一样的建筑前。在这个冷清的城市,只有这个角落还原了过去的情景。

“季连曦,那边好像是供水站,我们先过去看看还能不能正常供水。”宫商拉着我的手,前往人群聚集的方向。透过人墙,我可以隐约看到透明的玻璃窗,还有玻璃窗后面放置的约有三人高的圆柱形水箱。

这片草坪上面竖着应急疏散场所的标志,周围50米以内没有其他建筑。宫商挤进人群当中,我跟着他开出来的路,走近前方的取水口。在圆柱形水箱的面前有一个类似汽车仪表盘的面板,上面有仪表刻度和几个不同颜色的按钮。我注意到表盘的刻度已经指向了离零刻度十分接近的位置。

宫商把手按在了红色的按钮上,邻近的表盘亮起同样的红色提示灯。“此处配给物资已耗尽。”表盘上传来机械一样的提示音。宫商又连续按了几次,仍然是相同的结果。

“这里的供水已经中断了吗?”

“不知道,前几分钟我才过来,刚才还是正常的。附近的日用品供应点已经停止供应物资好几个月了,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

“什么?连应急避难场所也要废弃了吗?”

应急供水站面前炸开了锅。从我接近这里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吵闹声和惊慌失措的议论声。众人七嘴八舌,人群中充斥着推搡和叫喊。我被困在这些人当中无法动弹。在一片混乱当中,我看到城市里不断明灭的街灯闪烁周期开始延长,变成暗红的色调。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在我心头蔓延。此时此刻我不想管哪个区域的物资短缺,哪个区域又拉响了废弃警报,我现在只想从这个人类亲手构建的监狱里逃出去。

“宇文离!”我大声喊着朋友的全名。不断拥挤过来的人群将我和他很快冲散。演唱会事故的恐慌情绪正在蔓延,我看向街心公园边缘的空旷地带,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向这一(可能)唯一运作的供水点,人群黑压压的聚集成一片。此外,还有一小股意识到这里停止供水的逆流正在拼命冲出包围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逆流开始不断壮大、分支,使得现场更加混乱。

“宇文离,你在哪?”我再次喊了一声。混乱之中我感觉到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臂,拼命将我拉出人群。

“对不起,季连曦,这是我的责任。”在推搡中蓬头垢面的宇文离对着我说。作为一名艺术创作者,离的头发本来就偏长,现在在拥挤中,更显得越发蓬乱,他架在鼻子上的黑框眼镜也不知所踪。“最近几个月这里的物资供应情况本来就不太好......不要去这边的取水点,千万别去。”

“为什么?”

“刚才宫商应该跟你说过这里的情况。简单的说,这里虽然是溟州的几何中心,但是很早就已经被废弃区包围。自从两年前C-12宣布被废弃以来,这里的居民就一直通过我身后的两家供应点获取生活物资。但是在我们演出的时候,有人放出了供应点的纳米传输系统瘫痪的消息。”

“这是他们恐慌的原因吗?”

“或许是。按照狄瓦斯的算法,城市中一个分区的物资供给全部耗尽以后,应急场所就会开启。”离在讲上面这些话的时候语速很快,现在才稍微平和了一点。“但是,我没有想到,应急系统的供应会在这么短时间内中断,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曦,原谅我,在方尖塔举办音乐会是我们每周的活动,我原本以为这次会万无一失的。”

我的嘴唇颤抖着,马上要开口问宇文离他口中意味着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但很快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问这个问题的必要了。

楼宇间暗红的色调陡然加深,变成了先前鲜血一般的颜色。方尖塔的塔尖和摩天楼破碎的玻璃窗,仿佛被凶杀案现场的凶手泼上了一层血浆,此刻正在风中凝固。我想从这里逃出,但我无处可逃。扭曲光线的技术被用在了整座城市,只要你仍然身处这片区域,无论你在哪个位置,你的眼前永远是一模一样的景观。这和南极的乳白天空错觉有些相似,因为没有真实的参照物,即使你奋力奔跑,看起来仍然在原地。人在这样的空间中,很容易迷失方向感,放弃一切出逃的尝试。

我想这是一种大面积的警报。

一阵沉闷的低鸣长音在城市的四周响起,夹杂着风洞中扇叶摩擦空气的响声。这样的声音,我只在半史前时代遗留下来的稀少资料中听到过类似的片段。血色的背景不断闪烁,宛如特大号的警灯。

“C-01区居民,C-01区居民,该区域因能源耗尽已被系统判定为禁区,请所有居民在两小时内迅速撤离。警告再重复一遍。C-01区居民,C-01区居民,该区域因能源耗尽已被系统判定为禁区,请所有居民在两小时内迅速撤离。区域停用之前该信息将循环播报。”

鲜血一样的城市里出现了数个黑洞一般扭曲的空间,空旷草坪上的人群开始蜂拥着逃离这个分区。我稍微移动了一下脚步,就宛如瞬间移动一般传送到了一个扭曲空间的前方。这样看来,我先前移动了不少的实际距离。

从猩红的半透明幕布向外张望,仍旧是萧索破败的都市景象。我拼命想找到些许能证明此处坐标的事物。E-42,交通指示牌上的编号告诉我这里仍然是一个废弃区,并且是我完全陌生的分区。我试图打开粒子网络,但是浮空屏幕上的“服务停用”四个大字很快敲醒了我。

我无头苍蝇一样的往回跑,在慌乱的人群当中看见了宫商。他的眼神似乎冒着血,充满了仇恨的火光。我无法相信这是先前那个长相腼腆的少年。

“你为什么要毁坏我的家园!”他抓着我的衣领质问道。我是这里唯一的外人——这是我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

“宫商你冷静点。这是狄瓦斯的判断,和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现在你要想办法逃出去,逃出去就有办法。”

“系统放弃了我们?荒唐!我们人类的命运怎么可能被一个死掉的东西决定!”他的凶色又增加了一分,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削水果的生锈小刀,抵住我的脖子。尽管我知道,他手上这把经过钝化处理的刀连我的皮都不可能划破,但我仍然感觉脊背发凉。“是你,你勾结了外星人,你这个人类的叛徒!你破坏了这里的传输终端,让系统判定我们的家没有了价值!只有你在的时候,才发生了这件事!”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右手平移了几寸,就要往我的脖子上抹过去。就在这时,几声枪响传来,从我的耳朵边擦过,击中了宫商的右手,他手上的刀在哐当声中落地。

“星际会议特遣部队,作战任务完成。”我的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音量不大,但在游丝般的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坚定。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孩站在公园的石头上面,眼睛盯着机械兵控制系统生成的浮空屏幕。

“伊祁望!”我的心情有些激动,但面对这样的情况更多的是忧心。“宫商怎么样了?”我看了一眼身旁倒地不起的少年对她说。

“没事。机械兵装的是麻醉弹,不会对他的身体产生任何影响,只是麻醉十几分钟而已。”伊祁望解释说。在话说出口后,我意识到这只是溟州人惯有的本能战胜理智的行为,因为我知道这里的武装力量不会装备针对人类的武器。

“你的眼睛......”我看着女孩清秀的脸庞,她的右眼戴着一个深蓝色的眼罩。

“这是星际通用的机械作战仪器......别别别,别摘——”“给我摘了,你戴着这个东西控制机械兵,子弹都打偏了几厘米,差点连我一起干掉了。”我听到“星际”两个字,就气得伸出手拿下她的眼罩,扔到街道上破了一半的井盖里面。

“这些机械兵是你操控的吗?樱纱在哪?梦泽他们怎么样了?”

“你破坏了银河专员的作战设备,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说不说?银河专员——或者......特使——”我拉了拉她帽子上的猫耳朵。

“别拉了别拉了......这是我的信号收发器......好的好的,我说,我说。”她的眼角泛着几点泪花,就好像我拉的是她真的耳朵。看见伊祁望的样子,我也不忍心欺负她了。

“我们在飞船起降中心又碰到了几位游商,在和他们谈好价格以后我们就买走了零部件。回来以后的第三天,樱纱突然接到C-01分区废弃的消息。依照她的说法,这次事件事发突然,她需要在学校内部的控制中心处理相关事项。因此她向我暂时让渡了机械兵的指挥权,让我指挥你和宇文离安全回到学校。”

作为一个沉迷游戏和游戏开发的幽浮宅,我相信她有操控机械兵复杂指令的能力,只是在执行细节上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其他人怎么办?”我看着疏散的人群,担心他们没有办法在这里成为禁区之前疏散完毕。

“不用担心,根据樱纱提供的数学模型,他们在33分钟27秒内就会疏散完毕。你们现在没有办法获得这里的坐标,所以我需要带着你和离回去。”

“那宇文离呢?”

“已经离开了。在我进入这个分区的时候网络短暂连接了几秒,我发送给了他一份回城坐标。在我们会面的时候,我在他身上装了一个特殊频率电磁波的发射装置,利用手上的机械兵控制系统,我可以追踪到他的位置。”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盗火者组织已经开始了行动。”她拉着我的手走进扭曲的空间。这是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对我这么主动。“按照梦泽的估计,我们需要在星落祭之前完成‘贝洛伯格计划’,在学校的远程传输终端没有损坏之前,我们需要联络附近的城邦再取得一批原料。不过,对于这次行动和盗火者组织之间的关系,我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贝洛伯格——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不靠谱的人口中听到这个词。我和梦泽少说也认识了五六年,他在背地里隐瞒我的事情,我竟一无所知。

“贝洛伯格计划?告诉我,贝洛伯格计划是什么?盗火者组织又是什么?”我质问身边的女孩。女孩没有回答我的话。由于C-01被系统判定为禁区这件事带给我的影响太过震撼,我当时整个人也处于恍惚状态,事后很快就忘了当时的交谈。

太阳的最后一点昏影被吞没。从方尖塔下走出,我的眼前只有血色和黑暗。在漫长的时空里,又一个区域迎来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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