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景道不得_简评圆城塔_自指引擎

眼前有景道不得:简评圆城塔《自指引擎》

剧情简介:20个短篇故事,以交错的情节讲述了一个时间线突然混乱的世界。从身边之物到具有超级运算能力的巨型智慧,每一个都沦陷在时间崩塌的时空里。这一切将以何种方式运转下去?又最终以何种方式恢复正常?想象力不可抵达的地方,正是所有故事的起点。

我可以毫无愧色地承认:我并没有读懂《自指引擎》,而且合上书后,放弃了再读一遍的努力——因为知道重复多少次也会同样如此。如果你也同样没能读懂,不妨参考豆瓣网友@yasha001的书评(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0541998/):作者在文中梳理了《自指引擎》中的几个重要概念,并在对每一篇都作了合情合理的解读之后,拼凑了整个故事的版图。有人珠玉在前,我也就没必要再狗尾续貂了。

读不懂的小说有什么可评的呢?同样以豆瓣平台为例,一片“读不懂”的哀嚎背后,是9.1的惊人高分:这本身就极其有趣。小说固然难读,但并不妨碍作为读者的我们从中获得美的(果真如此吗?它究竟美在哪里?)享受。之所以仍旧厚着脸皮坚持写了这篇书评,固然是出于先读了《尸者的帝国》,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更重要的则是因为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正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道虽道不得,但黄鹤楼毕竟是在那里的。

不妨先思考一个用在图书营销活动中的,标签式的形容词。用“烧脑”这个标签形容《自指引擎》合适吗?当然。但这个词哪怕从最粗浅的字面意义上来看,都是有待考察的。宣传之中固有的夸大倾向,经常让我们忽视一些最根本的细节。

在所谓的“纯文学”领域中,事实上没什么堪称烧脑的作品。无论是《尤利西斯》的喋喋絮语,《喧哗与骚动》的混乱时序,还是《百年孤独》那恼人的家谱,它们的“难读”都算不上是智识层面的挑战,只是在叙事层面上作文章,通过悖逆读者日常的阅读逻辑,将陌生化演绎到极致罢了。读它们的乐趣并不在“烧脑”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宗教大法官》一节固然也难读,但它激发的并不是“脑”的活动,而是灵魂的纠结与战栗。

侦探小说呢?我在这方面的阅读经验算不上丰厚,但我觉得它们同样也不好说是“烧脑”。断案或解谜当然是对智识的挑战,但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没有哪个侦探小说作家会把作案现场扔在那里,然后让凶手扬长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小说的前半段抛出谜面,结尾就一定要给出合理的、能让读者豁然开朗的答案——否则的话,人人都能写侦探小说了。所以它也算不上真正的“烧脑”,除非你是那种不自己推出真凶就绝不翻页的死硬读者。

哪怕是在科幻小说的王国里,像《盲视》这样的小说,也仅仅是用过硬的科学细节来“硌”读者一下,并不会真的把门外汉读者拒之门外。《你一生的故事》都被贴上了“烧脑”的标签,但事实上每个读过它的人对它的理解都不会差得太远。尤其对于训练有素的科幻小说读者来说,当名词/术语已由知识转化成了某种意象时,读起来就更不在话下了。说到底,“烧脑”从来也不是衡量一部文学作品价值的标志。量子力学教材当然也“烧脑”,但毕竟从没见它成过畅销书。《自指引擎》的“烧脑性”(我姑且杜撰这个名词)是什么?这是它种种好评的来源吗?

Part.2

《自指引擎》的“烧脑”至少能从三个层面得以解释。其一,小说中涉及到的知识领域极为驳杂,而且大多与令人头痛的高等数学有关——数论、拓扑学、概率论、集合论、数理逻辑(如果这里有表述不当之处,请谅解)等;其二,以小说中设定“时间束理论”为核心,小说的整个世界观都极为混乱扭曲,这对读者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挑战;其三,为了与上一点相符合,小说在结构上同样作了相应的复杂处理,使其悖于读者惯常的阅读逻辑。这三个层面的障碍,与其说是并存,不如说是层层递进的,就好像费尽千辛万苦翻过一座高山,却绝望地发现前面还有另外两座。

第一层很容易理解。描写数学/纯理论之美的小说已经很多了,刘宇昆、特德·姜等都有我们耳熟能详的优秀作品。在这里举《自指引擎》中最容易被理解的一篇《17.Infinity》为例。我用尽量通俗简洁的方式复述一下这个故事:

女孩丽塔挚爱的爷爷还剩下一年的寿命。在陪伴爷爷的一年中,丽塔一直在陪爷爷玩一个“你问我答”的游戏:爷爷每周都会提出一个问题,丽塔必须在一周之内给出合理的答案,才能迎来下一个问题。第二十四问是这样的:

“在这个平面宇宙(注:在小说的世界中,宇宙是无限延伸的平面,其上生活着数量无限的人)中,是否存在与你无限相似的女孩?”

丽塔的思考起先遇到了困境,直到她转换思路,将问题转化为探讨实数的性质,才最终得出结论:(在这样的世界里)几乎所有人都几乎确定存在无限个无限相似的人。

与纯粹的数学思辨带来的理性之美相比,爷孙之间的情感反倒成了点缀用的配菜。任何把这个故事用传统的批评范式解读为某种隐喻的尝试都是无异于买椟还珠的徒劳行为,因为它明显呈现出能指大于所指的特征。在刻板印象中枯燥乏味的数学概念,经过文学的改头换面,呈现出了诗意的美感,仅此而已。我相信如果把它单独视为一个短篇小说,将丽塔与爷爷的部分替换掉,也不会减损它的魅力。其余的十九个故事(也许还要算上序和跋)同样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特征。

Part.3

这一层还只是欣赏这部小说所必须迈出的第一步,问题在后面两层,它涉及到对美学——何以为美——的拷问。

在古典世界,在柏拉图那里,理念世界(idealisticworld)相较于物质世界(materialworld)是美的,而相对的,丑则是一种非存在(non-being);在色诺芬尼或伏尔泰那里,美的概念随着历史时期或文化的流变而改变:“假使禽兽画神,则马画之神将似马……”;而在席勒那里,在启蒙主义和德国古典美学的范畴中,人性被视为美学的核心,或者说,要研究美,就绕不开人。

很不幸,这些对美的思考在《自指引擎》这里统统止步了。《自指引擎》指向的不是美——当然也不是丑。它指向的是怪异(weird),一道狭长而深邃的裂隙。这是理性无法触及又避之不及的领域,是载着愚人船(Narrenschiff)驶向远方的污秽之河。它描绘的世界也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变形,不是由马画出来的,马头的神明。

圆城塔知道该如何戏弄读者。在《自指引擎》中,故事的主人公往往会对自己所处的荒诞处境抱怨不停,但圆城塔始终拒绝借故事中人之口将这个怪异世界原原本本地解释清楚。我们只能大概拼凑出这些事实:一切起源于“巨型智慧”之间超越人类想象力极限的战争。这场战争的结果是破坏了宇宙的规律,使时间不再呈现线性:

时间们忽然厌倦了汇聚成一束前进,于是便随意去往了各个自己想去的方向。

与这样轻飘飘的概括相对的,是整个世界变成了种种奇观轮番上场的奇幻秀。所以在第一个故事《01.Bullet》中,女孩丽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前述的那个)才会像疯子一样对着空气四处胡乱开枪,因为她一直在沿着时间逆行,这是她唯一有可能先一步干掉杀死自己的刺客的方式。如果作为开篇的这个故事还算容易理解(因为至少可以随着文字的描述在眼前想象画面),那么试试《07.BobbySocks》好了——我甚至不知该怎么概括它——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谁还敢每天早晨安然地把它套在脚上?

这样的桥段,与其说是美的,不如说是震悚的。它们在现代主义作品中或可被视为隐喻,但在圆城塔的笔下,它被当作再清楚不过的客观事实,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它不批判或暗讽什么,最多在个别字句里恶趣味地调侃一下轻小说。首先,这个世界几乎无法用我们日常的生活逻辑加以考量,我们甚至无法想像所有人都沿着自己时间轴的方向前进是怎样的一种场景。这就在无形中将任何主观的——或者说,可被建构的——成分排除在外了。其次,在这样的世界里,人类的悲欢离合统统变得无关紧要,曾经被视为宏大叙事的东西在这里一钱不值。最后,同样在这里,甚至没有任何能被成为解构的东西,因为所有的陈词滥调——或有可能堕落为陈词滥调的元素——都被毫不留情地切除殆尽了。无论是肯定意义还是否定意义,人都被作为多余之物排除到了小说之外。这是一种惩罚,但同时也是一种解脱。如果要举一个相近的例子,我只能想到这个——“你们是虫子”。

Part.4

如果你还没有放弃对这篇小说的兴趣,那么我们可以来讨论它的结构了。讽刺的是,当把这一层面纳入考量后,你会发现《自指引擎》并不是一部拒绝阅读的小说;恰恰相反,它的结构是唯一可以不被视为障碍的部分,因为它的文本完全敞开,欢迎读者做出自己的阐释。

你可以对此感到庆幸,因为看上去,它至少在文本之外,给了读者一个可以落脚的孤岛。二十个故事就像二十块积木——注意,是积木而非拼图——被打乱平铺在纸面上,等待着读者将其拼搭成一个整体。

但等等——所以阅读它的乐趣就在于拼凑/搭建吗?我们是否可以说,在这样的一部小说中,要想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审美体验,就只能通过读者的介入一途?

在我看来,这同样是一个危险的邀约。单块的积木是不能称之为美的,除非你把它视为一个整体,考察它光润的喷漆、流畅的弧线或原木的香气。我们也无法称一堆积木块为美,因为承认了它的混乱,也就拒绝了所有解读的可能性。而当你试图对《自指引擎》的故事做出任何可能的解读时,你便落入了圆城塔的陷阱中:你和你的解读一并成了多余物。

圆城塔早就给出了警告:那就是本书的书名。自指(self-reference)意味着反复提及自身,而它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导向悖论(paradox):悖论是自我循环的系统,是在正反之间逡巡往复的钟摆。在逻辑的死结中,它可以一直摆荡到世界末日。相对的,解读——任何导向合理性的解读——变成了最严重的僭越。

我们可以想象一种由无序带来的恐怖。疯人院——不是现在整洁的,人道的,井然有序的疯人院,而是在更早之前,充满着污秽、暴力和禁锢的疯人院,还不是最恐怖的。只有当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突然闯进疯人院中,并在疯子的包围之下惊慌失措时,这个画面才是真正的恐怖,因为它打破了界限,诞生了破坏的联想。在疯人院中,只有这位绅士是最不和谐,最应该被驱逐在外的可怜人。

这样说来,放弃解读是最难的环节。放弃解读意味着自我颠覆,意味着绝对的旁观。的确有网友评论《自指引擎》是一部催眠小说——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没错。催眠师使用的钟摆并不是供人欣赏的。它的目的在于产生摆动——完全没有意义的摆动,并用它来占据被催眠者的视野。被凝视的是摆动而不是钟摆。在催眠之中,被催眠者必须放弃自我,消解自我,否则的话,催眠便毫无意义。

我愿意做出一个武断的结论:在《自指引擎》这样的科幻小说中,蕴含着文学新的可能性。这并不是如何评价AI写作这样无关痛痒的问题。它不再受具体生活的禁锢,甚至拒绝用人类的视角审视世界。它是反小说的,更是反理性的。

在我看来,全书中最令人着迷的,是面对诸种仅仅在最疯狂的想象世界中存在的景象——埋在榻榻米下的二十二个弗洛伊德,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复制的村庄,将时间流当作空战战场的战斗机群,文明程度远在可扭曲时空的巨型智慧之上的比邻星人——时,小说中人所呈现出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你当然可以把它看作一种怠惰,但我更愿将其视为一种向本真的回归:在一个脱离了人类理性掌控的世界里,人类不再向往,哪怕仅仅是想象未来。他们仅仅是存在而已,所做出的最大抗争,无非就是小说中的詹姆试图找寻丽塔的脚步。

这是真正的未来——不同于《终结者》中描绘的人类尸骨遍地(一个神话/启示录/陈词滥调),这是一个真正冰冷的未来。它傲慢地拒绝着我们的理解和认同,和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玻璃。它终于摆脱了人类的束缚,不再将人当成问题的核心。你可以看它,却无法触碰它。它无声地向我们投来最大的轻蔑,这种轻蔑的名字叫作无视。在这种轻蔑之中消解了主奴关系,所有成员都获得了终极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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