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_评山本弘_去年是个好年吧

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评山本弘《去年是个好年吧》

科幻小说家山本弘本来拥有幸福而平淡的人生:妻女双全,生活不算富裕却平淡充实,然而,这一切却在2001年9月11日戛然而止:自称“保卫者”的仿生机器人从未来世界穿越到了21世纪。他们为了阻止地球上一切战争与罪恶而来,先是阻止了“9·11”的发生,然后又化身为地球人的保护神,不断阻止局部冲突、自然灾害甚至自杀、车祸这样的小事——简而言之,他们对人类怀着最真诚无私的爱意,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避免人类自我戕害。

保卫者的出现不知是祸是福,正当山本弘本人也处于迷茫之中时,女性保卫者卡伊拉出现在他面前,带来了来自未来世界的山本弘的口信和已经写成的小说。自己的未来和卡伊拉的出现,让山本弘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

{{::4545554.jpg?200|}} 迄今为止,《科幻百科》介绍了不少处于科幻边缘地带的小说:借尸还魂的弗兰肯斯坦,无法逃离的摩天大楼,不见起始亦不见终结的漫漫长路。不过要说起其中最“不科幻”的一本,正是今天介绍的这部《去年是个好年吧》(以下简称为《去年》)。

我们说它不够科幻,是因为它试图表达之物事实上与科幻并无太大的关联:正如水果蛋糕表面的樱桃再多,也变不成樱桃派一样。

与其说是科幻,《今年》更像是一篇带有幻想元素的自传。散落在主线故事之中的那些小插曲显然更为重要,因为它们拼凑出了整个故事更为丰满的全貌——而非那些时空穿梭理论、人类的未来与自主、人类的劣根性,等等。这些这些问题就交给哲学家们去研究吧。他们可以一直吵到世界末日。

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免受到自传欲望的驱使,山本弘也不例外。在《去年》中,他有意识地将小说中主人公设计成自己,甚至我们有理由相信,其中大量的细节都直接取自作家本人,并非纯然虚构。

第一人称——“我”——的使用,绝非肆意为之:它并非是为了以虚伪的口述方式拉近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也并非是为了增加小说的真实感。“我”是一种强烈的倾诉欲,一种力比多驱使之下的表达冲动,一种试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声音或者任何痕迹的挣扎。

Part.2

让我们抓住“自传”这一点继续前进。在这个故事中,你看不到任何勾心斗角或是人机大战,只有山本弘在剧变面前的迷茫心境和琐碎的生活剪影。

故事开始于2001年9月11日:当山本一家如往常一样吃着早饭收看早间新闻时,电视中出现了“9·11”恐怖袭击的新闻;正当一家人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之时,故事来了个瞬间急转:主持人宣称,世贸大厦并未被毁,因为这起本该发生的恐袭已被来自未来的“保卫者”组织所瓦解。

紧接着,保卫者们以和平手段瓦解了地球上全部的武装力量,并开始阻止地球上即将发生的种种惨剧。

保卫者之一,女仿生人卡伊拉,更是找上了山本家,希望山本弘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之一,以便于保卫者与人类更深入地沟通和了解。

活生生的科幻变成了现实出现在科幻作家眼前,山本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家里左支右绌的经济状况,自己创作灵感的枯竭,这些本来就足够烦心了;卡伊拉却又对他产生了暧昧的兴趣,在这堆乱麻之中添了一份三角恋情。

硬要说的话,《去年》是一本“关于‘科幻’的科幻”。它真正倾注心血去讲述的,是作家的生活、创作、纠结与挣扎,这一部分也是最诚实的一部分:保卫者的出现,不过是一根引发叙述动机的导火索。

而保卫者呢,则完全沦为可有可无的背景。只有在山本想到女仿生人卡伊拉的仿生阴道“居然还被设计得可以变得温润潮湿”时,保卫者才真正由背景走上台前,成为故事中的人物。

这绝非是因为山本弘有什么独特的性癖好——山本无法将仿生人写成冰冷的机械杀手,因为为他的创作提供养分的土壤有着不同的成分。

在他笔下的仿生人显然更多地受到了日本漫画、游戏的影响,更像是古灵精怪的人类;他们有时刻意傻气地问出一些人类不会问出的问题。正是这样与人若即若离的关系,才为他们带来了魅力。

所以,接下来看到这样的卡伊拉以未来使者的身份闯入作家的生活之中,最终又成为了真奈美的情敌,我们也不会觉得太奇怪了。为拯救世界而穿越时空而来的女仿生人居然与作家之妻争风吃醋——这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但细想又合情合理的处理方式,因为这是在这个微小的框架中塞入两个种族之间矛盾最理想的手段,同时也为下文中山本弘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卡伊拉隶属于保卫者,背负着拯救人类历史这样重大的使命来到山本的时代;然而在三角关系面前,世界和平、人类未来这些宏大命题被一股脑儿地抛到了身后,交给它们自身的惯性去处理。

这种浪漫却不切实际、想入非非的故事读起来却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正是因为当我们选择接受了山本弘的设定——作为一个忠实科幻迷的作家陷入了“两个世界”之间的冲突——并继续向下翻阅的时候,故事走向这一步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Part.3

在这个故事中,山本弘是否忠于自己的妻子真奈美,并且有自己的底线?固然,小说如同忏悔录一般不断进行着自我剖析,山本弘也一再强调自己爱着真奈美,但我们知道,言语并不全然诚实。

我们姑且相信山本弘所说为真。但卡伊拉的出现,则完全跳脱了他的常识。他与卡伊拉之间先是正常的事务往来,紧接着就开始私下里恶作剧式地约会——或许在山本眼里,自己的老婆与一个仿生人争风吃醋有些愚蠢,自己的行为也算不上出轨。

但真奈美并不会这样想。尤其是当夫妻关系本就因家庭的困境而陷入冰点时,山本弘却以取材的名义接受卡伊拉之约跑去参观飞船。这无疑加剧了夫妻之间关系的恶化,最终导致真奈美与丈夫决裂,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从象征意义上去理解卡伊拉与真奈美,你就会明白这里的“分裂”究竟意义何在。

首先,在山本弘(或者山本弘这一代小说家之间)笔下的科幻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它不再像王德威所说的那样,“带给我们关于乌托邦、恶托邦的想象空间”,而是仅仅为同好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这个乌托邦由同好们的共同想象而构成,是一个除却了革命性,但充满了异质性与叛逆性的空间,其中充满了巨大的机器人与怪兽,穿着比基尼在战场上飞驰的女战士,以及剑与魔法与后宫的异世界。

卡伊拉是这个空间的孩子,真奈美不是。后者只不过是一个温柔负责的家庭主妇,是经常会一不小心因为一杯热茶而打断作家思路的那种人。她可以支持山本弘的创作,但并不能理解他的世界。卡伊拉也好,保卫者的巨大飞船也好,与她全无干系,只不过是干扰他们一家正常生活的某种存在罢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真奈美固然是山本弘创作的最大后盾,但她所象征的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也可以成为山本弘的敌人,这两者之间完全共存。

这样想来,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山本弘明知不妥,却仍会决定与卡伊拉约会,最终导致自己家庭的悲剧结局。很难说卡伊拉对山本弘有什么爱意,因为在设定中,仿生人是无法理解这种情感的。她一再挑逗山本弘,不过是对人类行为一种危险的模仿。

而最终真奈美与丈夫决裂,根本原因并非爱情的背叛,而是丈夫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抉择:他抱着“不过是试试看”的心情和卡伊拉恶作剧式的约会,正是向那个世界投去了危险的一瞥。山本弘并不把这当做偷腥,而是天真地以为这与“去他们的飞船上看看地球”没什么本质差别。

Part.4

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矛盾才是这篇小说中最大的张力所在,也是使得小说免于俗套的救命稻草。

容我再次强调:《去年》的主干是天外来客,但枝叶部分——也就是用来刻画山本生活中琐碎细节的那部分,包括家庭的冲突、写作的困境甚至对美女仿生人的性幻想——才是小说的重要之处。失却了这些部分,这个故事就是个苍白而俗套的三流剧本:人类永远是一群丑恶而低能的生物,永远在等着某个——或者某群救世主的出现。到故事的最后,纵使人类得到救赎,救世主的努力往往还会好心沦为驴肝肺。

然而,这牵涉到了另一个问题:爱情。在这个故事中,山本弘与卡伊拉之间倘若真的有过那么一点儿爱情的火花,最后也终于像肥皂泡一样破裂消失了。那么,这些花费了大量篇幅刻画的细节究竟有何意义?在整个故事中,爱情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回到2006年。那一年,山本弘的《艾比斯之梦》入围第28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候补。这个奖项在山本弘的个人履历中算不得出色,但《艾比斯之梦》绝对是他创作生涯中相当重要的一部作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基本完成了作家个人创作风格的定型:精巧编排,徐徐推进的叙事方式,以及——作为内核而存在并反复颂赞的,超然的爱情。

在以这种爱情为主导的想象方式之下,个体的自我之间的关系成为个体背后更大的群体的缩影——只有一个问题,在前者中想象爱情不难,后者则并非如此。

超然的爱情是理解山本弘的钥匙,也是理解前述“两个世界”之间隔阂的密码。在《去年》中,我们之所以能被仿生人试图与人类沟通并拯救人类的无私精神打动,某种程度上与维克多·雨果的《九三年》有共通之处:朗德纳克侯爵、共和军司令郭文、公安委员会特派员西穆尔登之间本是水火不容,但却因为人道主义精神的一闪,他们或放走仇敌,或自我了断,迎来各自悲壮而高尚的结局。

三人之间的矛盾与隔阂并不亚于人类与仿生人。这个故事之所以如今仍旧被反复传颂和改写,正是因为剥离大革命时代的历史背景之后,雨果的人道主义仍旧在为今天的创作提供养分——这种人道主义正如山本弘的爱一样,是不需要立场的,一种理想而超然的情愫。

爱情是特殊的:在卡梅隆的《终结者2》中,尽管施瓦辛格饰演的T-800同样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但他与莎拉·康纳之间的感情仅限于战友之谊,而不可越雷池一步。满足战友之谊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双方都愿意为同一个理念奋斗即可。

爱情要更加复杂。因为它在与意识形态、现代性、自我认同等问题相互影响的同时又相互纠缠,就像一条正在吃自己尾巴的蛇。如果这种爱情没能得到充分的自我反省,那么它必然以悲剧而告终——这个问题在二十世纪以降的文学中早已被反复书写。

山本弘幻想,在普适性的、基于情感的身份认同理念之下,“两个世界”之间的隔阂得以消弭。其逻辑在于,只要能理解并信奉爱情,那么便可迎来真正的认同,到那时不要说人种或者性别,物种与物种甚至硅基与碳基都不再是问题。爱情在这里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语言,一种可被共同理解的,认知世界的方式。

然而,正是在这个角度上,我们发现了问题所在:如果山本弘认同这种爱情,那么这里就没有了真奈美的位置——作为妻子,真奈美有权要求更多的爱,而在山本弘的理想世界中并没有这种特权。反之,如果山本弘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妻子,那么他与卡伊拉的试探便成了不负责任的玩火。

由此,我们只能质疑小说中的山本弘在写作之时的诚实:毕竟,如果作为一个科幻作家,他却始终意识不到这种矛盾,那就是他本人作为作家的失格。

在结尾中,保卫者的敌人——同样来自未来世界,厌恶保卫者理念的人类军队——出现在地球上空,与保卫者展开大战。

山本弘的妻女被卷入战火而身亡,而这直接导致了山本弘与卡伊拉的决裂。尽管保卫者最终胜出,但大战使得世界各地多受波及和损失,人类已经无法再信任他们了。

怀着对妻女的无限愧疚,山本弘给过去时空中的自己发送了留言:

……请去找一名叫小出真奈美的女孩,她肯定能给你带来幸福……

……最重要的是要接受她,不能把活生生的人当作你内心已经死去的女人。真奈美和卡伊拉不一样,不是为了讨人类喜欢而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更何况,她也不是你设计的小说人物……

——山本弘《去年是个好年吧》

这是忏悔,也是警告。

在《艾比斯之梦》中建立起来的,通向乌托邦的桥梁,在《去年》中被摧毁了。然而,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一个更大的循环中的一部分:毕竟,另外一个时空中的山本弘依旧有十足的可能重蹈覆辙。

正如小说的标题——去年是个好年吧——那样,从头到尾,它并没有确立过什么东西。它只是留下了一个更大的空白,一段“来者不可谏,往者尤可追”的遗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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