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纵横

作者：沈虞嗣
责任编辑：零重力瓦力

是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制还是联邦共和制？您好，我们是鬼谷门，竭诚为您的文明定制最合适的政治制度。同时有驻军、派遣专家等方式的售后服务以镇压民众反抗。黄金结算，童叟无欺。二十四世纪，地球人在星际间施展着自己在“政治学”上的天赋。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盛况再度降临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舞台不是华夏，而是整个宇宙！

1

漆黑的办公室里，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那个人的身形隐在阴影中，面目模糊。他抱着一只猫，指间夹着一只雪茄。

而在他的对面，蓝色皮肤的罗曼星国王恭恭敬敬地站着。他哭哭啼啼，时不时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一下鼻涕。他说道：“我自认为是个好国王，勤政、爱民、克己，滴酒不沾，从不抽烟。”突然他意识到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雪茄的光，“哦对不起，我没有讽刺您的意思——罗曼人的特殊体质使得我们不会对尼古丁上瘾——但即便如此我也是绝对不抽烟的。我们为国民提供免费医疗、教育和供暖——您知道的，罗曼星比地球冷很多。我发展科技、壮大军事、文化开明。可是……可是他们竟然反对我！”罗曼星国王的表情交织着委屈与歇斯底里。

猫“喵”的一声从主人怀里华丽地挣脱开，跳到了办公桌上。它熟练地用嘴叼过来一个投影仪，操作着打开。投影仪将罗曼星的资料投射到幕布上，也照亮了黑影中的人的脸。一张大概二十多岁的脸上横着一道恐怖的伤疤，在眼睛的下面，横跨了鼻梁。他面无表情地说：“罗曼星的国王殿下，你选择了杂牌子机构设计你们星球的政体，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是，但你们鬼谷门……实在是太贵了！又只能用黄金结算。”

“贵有贵的道理。”疤脸男深吸了一口雪茄，“是墨家、道宗、阴阳教还是儒门？我不晓得你找的是谁，但真的足够蠢。通常情况下，集权帝制只能在广阔而连贯的平原地区中实现。而你们星球……”他指了指投影中罗曼星的地形图，“长得跟刺猬似的，到处都是高山险谷。我给你举个最通俗的例子——我们地球上有个民族，在热带的平原与高原上建立了辉煌灿烂的古文明。他们的血液中充斥着父权、集权与等级，他们的雄性发起情来连科莫多巨蜥都不放过，他们的史诗里神仙有种法术能把女孩子肚子搞大后再变回处女使其后来的丈夫发现不了……但就是这样一个文明，在地球人蒙昧的时代竟然诞生了主张众生平等的贤人，您猜为什么？”

罗曼星国王摇摇头。

“因为贤者诞生的地方，既不是平原也不是高原，而是地球最高峰南麓。那里地形险要，沟壑纵横，很难形成统一政权。发展农业也很难，部落与部落之间只能从事最简单的商业贸易。因此‘平等’思想就自然而然出现了。”

罗曼星国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又正色道：“那，如果您亲自来规划我们星球的政体，需要多少费用？”

疤脸男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吨黄金？”罗曼星国王的脸色不太好看。

疤脸男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唑着雪茄。

“先生，我们星球有比黄金更为稳定的金属。我们与其他星球贸易也都是用这个来结算的。所以……”

“国王陛下。”疤脸男打断他，“我们分属不同的星球，却有着类似的生理结构。你的屁里含甲烷，我的屁里也含甲烷。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把屁当成货币结算，懂吗？”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反叛军已经快攻到你的首都了，如果再不做决定，贵国的路灯想必要承受它们不该承受的重量。”

猫也调出了签约文件，只需国王按个手印，一个新的政治体将会在宇宙中横空出世。

“好，我签！”国王咬了咬牙，“费用……可否按揭？”

疤脸男脸上露出一丝邪笑：“当然可以。这期间我们会派人进驻到贵星球新政府中，一段时间内，您都会享受我们鬼谷门的售后服务。”

罗曼星国王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眼前闪烁着的合约。突然，他皱了皱眉头：“邦联式封建君主制？这是什么？”

疤脸男说：“你们星球的地理形态使得很难统一，但只要推广‘同一个星球，同一个种族’的概念，就没问题。给各个加盟国的元首当皇帝的希望，称之为‘选帝侯’，剩下的交给我们的人来处理就行。”

随后，他抬起手，一枚硕大的绿宝石戒指横在罗曼星国王面前。国王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俯下身亲吻了那颗宝石。

“欢迎成为我们的朋友，罗曼星国王。”疤脸男收回了手，拿了块手绢擦了擦宝石戒指，“哦不，是‘神圣罗曼星帝国皇帝’陛下！”

随着门漫长的嘶哑的“吱呀”一声，疤脸男为自己又搞定一单生意而沉浸在放松的状态。五吨黄金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让他像仓鼠那样孜孜不倦地囤积着财富，甚至有意识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去面对一个如“未知”一般强大的敌人。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的下午说起。那时，疤脸男——他的名字叫“韩荀”——正如往常一般作为嘉宾参加商圈的聚会。作为宇宙中将“政体规划师”这一职业商业化得最为成功的人，他每个地球年都会参加数以百计的分享会。

二十四世纪，是“外星人”的概念被现实重新定义的时代。空间跃迁技术的发展捅破了文明与文明之间最后的窗户纸。原来地外文明探索的结果就如同地理大发现一般，在经历了长达一个世纪的交织着战争、贸易和融合的磨合后，无聊的宇宙现实打碎了我们最后的想象力——原来作为智慧生命的“人”，大家都大差不差。外星人的探索不过是把与地球原有人种相似的花样扩张了几个黔驴技穷的倍数而已。最终，“大家都是人”无疑成了终极的政治正确——宇宙，成了二十世纪地球的翻版。

于是各个星球的“人”开始发挥自我的专长，对其他文明进行提升。地球人在“政治学”上天赋异禀，那么对于政体规划及各种后续服务的商业化就从韩荀这些年轻的企业家开始了。

韩荀所在的鬼谷门原先是个家族企业，前一任老总是他师父，也是他岳父。姓“苏”，各星球都喜欢喊他一声“苏二爷”。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跟随苏二爷前往一个发生了政变的星球做售后服务。飞船一降落，韩荀为四周诡异的宁静感到恐惧。那个星球的统治者是个赛博控，分明未进行任何机械飞升式的改造，却全身沾满了傻乎乎的天线。他热情地请两位客人赴宴。宴会上是各种颜色奇异的酒水、喷香的肉食以及一种作为主食的又圆又硬的米。

这完全不像是爆发了政变的样子。

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是个打扮简朴的胖子。他一个劲儿地跟韩荀道歉，韩荀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凑到苏二爷的身边，刚想说出自己的疑惑，却被苏二爷的话头打断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太多共性，无论是光明的还是黑暗的。我们这一行，就是在人性上起舞。你不必在意前后的因果，就好比你不需要纠结舞者落到哪一个点、每一寸肌肉如何发力。对人性的理解，甚是玄学。”

韩荀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处理政变？”

“政变？我已经处理完了。”苏二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刚才撞到你的胖子，就是反叛军首领。我打了通电话，他就停战了。”

“在人性上起舞”，这成了韩荀后来的座右铭，也是他接手鬼谷门之后的首要企业文化。你无需为客户解释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你要给他们一种你在人心之上翩翩起舞的感觉。

每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台下一定是掌声雷动，所以他每一次都说。但这一次台下出奇的安静。聚光灯打到他的脸上，又热又燥，也让他看不清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荀揉揉眼睛，只见一片白光中模模糊糊有着两个人影。不过在他的心里，那是一个半人。严格地说，是一个精瘦的女子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弱不禁风且目光没有焦点的人。

韩荀认出来了，那是宇宙警察组织“三法司衙门”的新秀搭档，申子渊与路子。申子渊是个盲人，据说有严重的肺病，每次咳嗽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他移植了机械肺后排异很严重，每天靠药品续命，说话时隐隐能听到破了的风箱一般的声音。他的搭档立花路子，是他的腿，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身体。她看上去很瘦，却没有人愿意跟她发生肢体冲突。两人同属儒门，这个时候突然闯入鬼谷门的聚会，着实离奇。

“你们两个不在六扇门里好好待着，来我这里做什么？”鬼谷门生从来不会给絮絮叨叨的儒门弟子好脸色看。

“韩先生，打扰到您，非常抱歉。只不过现在需要您配合查案。”申子渊彬彬有礼。路子则递过来几张照片。照片中是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其腹部受了刀伤，胸口有个点阵式的文身。

“荒谬。”韩荀刚想抬手把照片摔出去，被路子抓住手腕，卸掉了力气。照片顺势被她接了过去。

“与您岳父苏儋先生一模一样的容貌，洛书图案的文身，会引起您的不适在意料之中。”申子渊说道，“我知道您遵从他老人家的意愿，把他的骨灰用礼花放天上去了。”

韩荀深吸了一口气，将申路二人带进了休息室。

“这个案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韩荀说道，“照片里的人不可能是我岳父。”

“或许是一个高度模仿的克隆体？”申子渊的声音波澜不惊，“我能透露给您的信息有限。但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信任，是我们坦诚相待，合作共赢的前提。”

韩荀点点头。

申子渊笑了。这个奇怪的反应一度让韩荀怀疑他是真瞎还是假瞎。

根据三法司的调查，事情发生于17小时前的一颗荒芜的小行星上。那颗行星的原住民尚处于地球第一次工业革命初期的状态。目击者称，看到照片中赤身裸体的男人从低矮的水泥民房中冲了出来，但没跑几步腹部的伤口就裂了。三法司查到了那个地方，房间里遍布着被强酸腐蚀了大半的碎肉块，已经无法看出原先到底是什么生物了。他们的人到的时候，腐化还在进行着，像是一摊被卡车压过的意大利千层面。

“我们解剖了那具尸体，哪怕不死于刀伤，他的全身衰竭的器官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很符合克隆人在技术不成熟下的特征。文身可不是DNA性状，明显是有人克隆了苏二爷的肉体，同时留下了独一无二的痕迹。”申子渊说，“我想请教韩先生，这个洛书的图案到底有什么含义。”

“洛书，和河图是一对。有人说是中国上古时期的产物，有人说是北宋邵康节那群人伪造的。这个争议一直不断。我从未直接见过我岳父身上的这个文身。我只能猜测，这可能是某种对于数字的信仰或纪念。就像中国的周敦颐，西方的毕达哥拉斯那样，某种‘本体论’吧。”

申子渊点点头：“如果河图代表的是天象，洛书就是用数学构筑的宇宙魔方。韩先生如果后续得到什么信息，欢迎随时联系我。”

“好。”

见韩荀丝毫没有送送他们的意思，路子推着申子渊打算直接离开。临出门时，申子渊突然说：“韩先生，您岳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他的背后突然间传来韩荀的声音：“事实证明，他大多数决定都是对的。”

申子渊不愿再打扰。出门后不久，他听到身后的房间里隐隐传出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2

申子渊和路子刚刚进入罗曼星时，就感受到了一种四周对他们的不友好。相比起鬼谷门，儒门在宇宙之间是非常不受欢迎的。各星球虽然保持着表面上的谦和，但打心眼里觉得这帮人“没有用”。

路子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申子渊却笑着说：“干嘛垂头丧气的。我们不是没有用，只不过是‘有用’的那群人并没跟我们站在一起。”路子吐了吐舌头，她知道申子渊说的那帮疯子是谁。她每天都能看到“某星球飞船被炸”的新闻，并看到新闻现场刷满了《论语》的摘抄。

“咱们今天接的这个案子不会也是他们干的吧。”

“不会。”申子渊点上一根女式香烟，这种清淡的瘾品依然可以要了他的命，“朱羽和端木淇的‘儒教军’只会干爆破那种事儿，并不会干这种精细活。”

所谓“儒教军”，是从儒门中分离出的一个人数固定在三千人左右的组织。由首领“夫子”朱羽组建，并得到了富商端木淇的资助。他们每搞出点动静就一定是要上新闻的那种。并且通过媒体的镜头让全宇宙都看到现场粉刷的各种孔子的名言警句。

二人来到案发现场时，一群墨者已经初步完成了现场线索的整理。这里是罗曼星的一座高度自治的城邦。虽然是统一政府的加盟国，但保持着高度的信仰自由。这里的信仰并不鼓励家庭让子女去接受先进的教育，并遵守着严格的戒律（严禁婚前性行为，抵制各种瘾品），所以特别像是一个落后呆板却极度纯洁的世外桃源。

申子渊走过去向墨者们微微鞠躬致意。墨者的面部都被黑纱遮挡着，看不清他们的情绪。这些仵作一类的工作通常由墨家的人担当，因此申子渊喜欢尊称他们为“墨者”。由于他们过于严实的打扮，申子渊永远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能当作一个整体来对待。

一位墨者走过来，递给他一份验尸报告。死者是一位以地球年衡量大概二十岁的少女，被发现时正在教堂的圣母像前跪拜着。罗曼星的人在死后僵硬得很快，因此她能够像雕塑一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她所信仰的是一种发源于地球的“圣母神教”，大抵是古埃及伊西丝信仰、古巴比伦宁胡尔萨格信仰以及后来圣母玛利亚的传说杂糅出的新宗教，在全宇宙很有市场。他们坚信会有一位最为纯洁的少女作为圣母，生下可以拯救全宇宙的救世主。

而死者的腹部恰好被剖开。墨者发现少女是怀过孕的，恐怕是凶手残忍地剖腹取婴，并导致了少女的死亡。路子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她明明经历过那么多变态杀人案，却还是因少女的遭遇以及死后的姿势而感到恶心。

申子渊翻看着现场的照片。墨者有些好奇地问：“申夫子，您不是……眼睛不方便么？”

“我在用心看。”申子渊笑了笑。

突然，他浑身一震，把路子拉了过来。

尸体全身不着片缕，在右肩胛骨的位置上，有一处洛书图案的文身。

“越来越有意思了。”申子渊转头问墨者，“这个女孩有亲人吗？”

“目前看来没有。”墨者答道，“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罗曼星近期爆发了一场大战，大部分户籍资料都不存在了。”

申子渊点点头，若有所思。

路子说道：“要跟总部申请把两个案件合并调查吗？”

“不用。”申子渊突然抬手在路子屁股上摸了一把，这突如其来的猥琐的行径让路子不禁后退了一步。申子渊笑了：“换身性感的衣服，我们去个好玩的地方。”

狄俄尼索斯星系，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串紫色的葡萄。据说是宇宙中某一场神级文明大战后的遗骸，一个巨大的外星生命体遗留下来的骨骼的一部分。后来被流亡的某个对酒精永久免疫的种族占领后，建成了全宇宙最大的娱乐场所。飞船一靠近这片星云，路子就深深皱起了眉头。申子渊倒是一副轻车熟路的表情，像是个常年留恋于夜场的花花公子一般。

其实他是重度酒精过敏。路子知道他感兴趣的是寄居于灯红酒绿之中的阴阳教，起源于先秦邹衍的那群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以及闪烁的霓虹间暗藏着无数萨满信仰的图腾，路子甚至看到了几处巫毒教的稻草人。酒吧的建筑格局酷似九龙城寨，层层叠叠、错综复杂，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最高处的一家夜店。那家夜店用五色的聚光灯在天幕上打出五行的图案。

申子渊顺着音乐的方向指着那家夜店说道：“我们没有进去的资格，但可以想办法。你去色诱门卫，然后带我混进去。”

路子满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像拎小鸡一样提着他向夜店的门卫走去。这让他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夜店的门卫满脸是鳞片，像是一种不知名的接近于爬行类的类人种族。这种不太像人的类人种族在当前宇宙秩序之下地位是很低的，大部分从事着门卫或黑帮打手一类的工作。路子站在他的面前，比他矮了差不多一个头。门卫看了看这个手里拎着男人的娇小女子，不知她要干什么。

“让我们进去。”路子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肯定不行的，女士。”门卫不失礼貌，“我们是会员制。”

申子渊心想姑奶奶你可别跟他们动手，阴阳教我们可得罪不起啊！谁知下一秒钟他就被全身的剧痛包裹了。路子一使劲儿竟然把他整个按进了墙里！

门卫纷纷拱手：“小姐姐可以，够狠够狠。”众人簇拥着路子进了夜店，申子渊除了下半身没知觉，整个人都疼麻，只是远远地听到路子说“把他抠出来时小心点。”

路子一路上被浓重的酒精味熏得有些发晕。一个半人半兽的怪异种族正卖力边扭着屁股边打碟。路子发觉自己每走到一个地方，四周卡座的人就会停下手里的事情看着她。她只能自我安慰，他们看的是在担架上抽搐的申子渊。

门卫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秘密包房。这个房间完全没有外界的那种嘈杂，反倒是像茶馆一样寂静。身着汉服的中年女子一脸沉静地等着来客，像是一幅古画。

路子只是行礼，这个时候只有申子渊有资格开口。只见他突然像没事儿人一样从担架上蛄蛹起来，扑打了一身墙灰，说道：“一个不能喝酒的人，开了全宇宙最火的夜店，真可谓是传奇了。晚辈见过吕夫人。”

吕夫人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道：“曾经有个少女，年幼失学，于是到夜店里去坐台。后来用身体拴住了一个堕落的科学家，学走了他的一切。她厌恶自己的身体，于是让自己永远停留在丰腴少妇的状态。”

路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向吕夫人伸手，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这竟然只是个全息投影。她想起了某个传闻，吕夫人是将自己的意识数字化的第一人。整个狄俄尼索斯星系实际上是个巨大的服务器，用以进行最复杂的算法，使她真的能拥有自我意识，而不是单纯的计算。星系中的三颗行星分别代表她人性的三个层面，作为女人的她，作为阴阳教教主的她和不为世人所知的她。

“吕夫人，您是宇宙中最为博学之人。我们查案遇到了一些困难，有些问题想请教您。”申子渊拱手，“必有重谢。”

吕夫人第一次抬眼看了看申子渊，轻蔑地笑了：“你们两个腐儒，能给我什么好处？还‘必有重谢’？我们阴阳教给人解答是要索取对等的好处的。你想问我问题，要通过秘密来换。”

“好。”申子渊没有任何犹豫，“您的问题，我知无不言。”

“那我先来了。”吕夫人全身散发着对秘密的狂热与兴奋，“你们儒门守护着一个秘密，是儒教军所不知道的，只有你这一脉传承至今。据说是关于孔子诛杀少正卯一案的真相。我需要这个秘密的详细内容。”

申子渊身子颤抖了一下，这是他很久之前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秘密——儒门的“伟大秘宝”，亦是儒教军失落的纲领。失去了“伟大秘宝”的儒教军如今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宇宙中游荡，对主流传承构不成威胁。但如果他们获取了这个秘密，将会扫清一直以来的混沌。

申子渊这一脉的传承，就是守护住这个秘密，让儒教军永远处于混乱的状态，以达到某种既定的平衡。

“我恐怕，不能告诉您。”申子渊身体在颤抖，“如果说这个秘密是一颗宝石，我们儒门每一代的掌门便是封锁宝石的保险箱。”

“那看来我猜对了。申子渊，你就是儒门这一代的掌门人。你利用三法司衙门的情报网络将儒教军与核心秘密隔绝开来。对我们阴阳教而言，这个秘密也着实珍贵，最有交易价值不过了。”她伸出三根手指，“我数三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一。”吕夫人落下一根手指。

“二。”她又落下一根手指。与此同时滑落的还有申子渊的一滴汗珠。

“三。”这竟然是申子渊说的。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我的问题，也会很犀利的。希望吕夫人您不要食言。”

“这你放心。我阴阳教将情报生意做到这个程度，信誉自然是第一位的。”吕夫人笑道，“开始你的故事吧。”

于是，申子渊讲起了一件尘封的往事。

孔子，见过外星人。

孔子为什么要创立儒家思想？有人说是为了弘扬“仁”以结束乱世，有人说是为了恢复周礼以创立他的理想国，甚至有人说他单纯是为了当官。

这些都不对。孔子创立儒门，是为了消灭“圣子”。

“圣子？”吕夫人笑了，“这不太像是一个能出现在孔子身上的字眼哦。”

“对。”申子渊说道，“但圣子，将会让人类，乃至全宇宙中的‘人’，丧失根本上的自由！”

当一个人被囚禁，只是肉体失去了自由。当一个人的精神被同化，无论如何进步和演化都在被动遵循已经设计好的剧本。这才是真正的不自由！

“我好像听出点味道了。”

孔子在周游列国的前夜，与外星文明进行了对话。外星文明告诉他，地球文明将开始演化出圣子。在地球的另一边，古希腊哲学家已经开始触碰到这一过程的边界了。而在东方，将以实实在在的“人”的形式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由此，孔子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既然等“圣子”出现太被动，不如自己创造一个，再将其诛杀！

吕夫人对这个故事很满意：“哦，外星人帮助孔子创造了‘圣子’？”

“对。”申子渊点点头，“那个人就是少正卯——孔子的克隆体！”

圣子拥有哪些特征？孔子为这个人造人设计了他自己的哲学系统。第一，他崇拜天启，并将自己视为是天启的一部分。孔子在《论语》阳货篇中说“天何言哉”，就是对这一观点的系统批判。第二，他遵循一种“体系化”哲学，以“本体论”为基础，认为世界万物都可以用形而上的体系进行解释！

孔子将圣子安置在鲁国，命令弟子时刻监视着他的动向。并且为了扼杀新的圣子出现的苗头，他亲率三千儒教军开始了周游列国。没想到在他离开的第二年，戍守在鲁国的儒教军被少正卯策反。虽然最后少正卯被诛杀，但儒门自此出现了一个隐藏于地下的流派。他们在宋朝重新登上历史舞台，出现了诸如周敦颐、邵康节这种大人物。而正统儒学在那个时期节节败退，直到朱熹的出现才勉强扳回一城。

“所以现在的儒教军变成一群搞破坏刷标语的疯狗，是因为他们忘了自己最初是干吗的？”吕夫人笑了，“真讽刺。”

“不完全是。”申子渊摇摇头，“路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她相当于是守护正统的儒教军。而历史上，大部分儒教军其实更赞同少正卯的观点。这些都无所谓，毕竟无论怎么分，都是儒门的一部分。所谓伟大秘宝，指的压根不是孔子为少正卯设计的思想，而是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克隆人。”

“另一个？”

“对。当时以胚胎的形式被外星人带走了。”申子渊说道，“大概二十多年前，这个胚胎失窃了。如果被养大成人……”

“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吕夫人作为人工智能，本来只是一串代码。在听到这个秘密时却久违地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她感到有一只大手抓住了她那并不存在的心脏。

申子渊似乎对这个秘密的冲击力并不意外。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现在该我提问了。”

吕夫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问了。

“我大概猜到儒教军正在猎杀带有洛书文身的人。”申子渊问道，“但我感觉他们并不像是自发行动，毕竟他们并非完全没听过‘伟大秘宝’的传说，只不过一直以来不怎么信。应该是背后有人指使。那个人是谁？”

3

韩荀的手和脚都被固定在一个黑色的狭长的仪器上，远远看上去像是被绑在十字架上接受火刑。他的颈椎被插入了一根长长的管子，另一端通向一个半透明的仪器。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仪器中有一个半透明的人形生物在挣扎着。

朱羽和端木淇皆是一副漠然的表情。他们不知道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小丑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他们之前听过各种关于“伟大秘宝”和“圣子”的传说，编得最有鼻子有眼的便是韩荀带来的这个版本。

当然，当韩荀说自己就是那个“被带走的胚胎”时，端木淇还是很不礼貌地笑出了声。

她不介意花大价钱复原苏二爷遗留下来的实验，也不介意让儒教军干点收钱杀人的私活儿。她只是很好奇，鬼谷门为何对“圣子”如此执着？

当然，想想鬼谷门的业务，以及“圣子”的定义，大概也能猜到几分。或许他们只是想看到一些自己一直在研究和操控的虚无的东西活过来吧。如此实干的门派，确实比申子渊那些“娼妇处子”般的腐儒强太多了。

朱羽似乎把端木淇的表情解读为了心疼钱，便安慰她说，“我们在做一件很实干的事儿。”端木淇叹了口气，“我们的实干跟瞎搞破坏没啥本质区别。”

一股麻飕飕的感觉逐渐爬满了韩荀全身。他突然想起了被他关在家里的妻子。那是苏二爷的女儿，上一个融合实验的失败品。错误的实验不仅让她的身体千疮百孔，精神也不正常。韩荀经常在深夜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吵醒。过去大概一杯牛奶就能哄好，结果这次本来他就因为实验而紧张得睡不着，这个疯女人还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气得他抬手就是一耳光。接着他就扯碎她的衣服，把一件夫妻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事用最野蛮粗暴的方式草草结束了。

事后，韩荀看着昏死过去的妻子，仿佛是下了决心，拨通了儒教军的电话。

苏二爷时代的鬼谷门，就已经不满足于单纯为统治者做政体的设计工作，而是想要找到传说中的“圣子”，缔造一个独一无二的政权。但找到那个胚胎何其难。于是他们打算人为生一个，通过排列组合的方式尽可能地还原孔子的基因。鬼谷门为此几乎将人类伦理底线挑战了个遍。这个实验的标志，就是背后洛书的文身。

当苏二爷见到婴儿时代的韩荀时，一时间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孩子就是当年那个被盗走的胚胎。没人知道苏二爷是如何生出了一个基因匹配度如此之高的女儿，但实验依然失败了，他还想让韩荀和自己的女儿诞下子嗣，继承这个实验。

这个可怜的女孩，怕是因为实验丧失了生育能力。

韩荀打算让自己成为那个圣子。

“基因匹配度？”朱羽说道，“为什么孔子的基因那么独特？”

“或许是因为他所见到的外星人，从一开始就把‘圣子’当作容器吧。”端木淇说道，“我们知道得太少了。目前掌握的情报，孔子当年见到的外星人，叫做‘迦尔纳’。他们通过某种方式可以与我们这个宇宙的人形生物进行融合。”

“迦尔纳……古印度史诗中太阳神的私生子吗？”

“或许就是这么命名的吧。”端木淇察觉到韩荀发生了一阵细微的颤抖，“实验开始了吗？”

韩荀像是被什么重击一样，昏死了过去。突然，他全身的筋脉变成了紫色，双眼猛瞪，隐隐能看到有虫子一样的东西在他的眼白中流转。随着刺耳的“嘀嘀”声，他的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而半透明容器中的生物已经不见了。

“你说夺舍之后，他的意识是韩荀的，还是迦尔纳的？”朱羽小声嘀咕了一句。端木淇则壮着胆子凑近了韩荀。她出手拍了拍韩荀的脸，只觉得他的肌肉已经僵硬了。

“死了。”端木淇切了一声，“真无聊，浪费我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钱。”

突然，她感到胸口一空。她茫然于这种奇怪的感觉，低头一看，才发现这真的是字面意思——她的胸口被一只肿胀的手给洞穿了。她已经没有机会回头看那个杀死她的韩荀了，韩荀缓缓从仪器上走了下来，像是甩垃圾一样将她甩到一旁。

“端木！”朱羽心中一阵恐惧。他想拔枪，却被韩荀的威压震慑得全身僵挺。儒教军这时也冲进了实验室，却也同样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到动弹不得。

“臣服于我。”韩荀走到朱羽的面前。朱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绝不。”韩荀冷笑一下，随手抓来一个儒教军成员，捏爆了他的头。朱羽立刻腿软了，跪拜了下去。

在这个实验机构里未来发生的三十天，并不为世人所知。只知道那是“索多玛一般”的三十天。未来世界的星球间流传着关于那三十天的各种流言，比如食物只有“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二选一。没有任何流言得到证实，我们能够看到的历史只是这三千多个儒教军行尸走肉般地入侵了各个星系，并对本星系原有的制度和文化进行了根本上的破坏。他们高度熟练化地世故、机敏而精致；他们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每一个文明能够容忍的底线，并且进行着体面而不失威严的冒犯，进而演化成奴役；他们会在传统的价值观上建立一种凌驾于一切的规则，并且通过高强度的联络和无孔不入的传播形成比教会更加坚固的组织形式。无数星球被这些病毒般的东西同化后，会像是艾滋病病人的早期发热一般，迅速因大饥荒而人口锐减，却又很快进入一段平稳期。他们比任何“正常的文明”都正常，却又时时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正常”。

哦，也没有什么“不正常”。“不正常”的描述在那些星球是不被允许的。

宇宙间流传着一种压抑的情绪：或许不久后，所有星系都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数十年后，有人声称衣衫褴褛的申子渊抱着一个骨灰盒在星球间流浪。他诉说着当年一个名叫“路子”的女英雄为了阻止韩荀，牺牲在了与儒教军的战斗中。他活了下来，却没能阻止韩荀将儒教军送往各个星球。他不断地呼唤着“冤”，不断地申诉着这个世界明明可以是另一番景象的。路人们都是一副明哲保身的状态，带着鄙夷而戏谑的神色看了几眼这个可怜人便躲开了。没有人知道申子渊的结局是什么，听说在大雪天被活活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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