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冬天的爱人

生命的意义已经被剥夺了,人类在那一边再也不复存在。发酸的眼角让尤娜有些情绪失控,只是想到自己的一瞥就跳过了十年,而那十个冬天米尔什么都没有。

一.

曾经横穿大厦间的高架桥也因时间有了腐朽凋零的痕迹。许多东西在十年前就死去了,巨大的、非人的尸体穿出摩天大楼的玻璃,勉强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钢筋水泥。冬天就要来了,而更加漫长的夜晚只会让孤独越来越浓。

面朝高架桥的房间内,米尔又打开了一罐黄桃罐头。过去三天米尔吃的都是黄桃罐头,到了现在闻着味道就已经开始反胃。他叉起黄桃,皱眉,包裹糖渍的金属叉子就含在他的嘴里,可他怎么也吃不下另外一口。茶几上还放着一瓶威士忌,那是他十天前从一个倒霉蛋家里找来的。那个消瘦的男人一枪打爆了自己的脑袋,在死前还拧上了只喝了几口的威士忌。米尔还以为男人会留下些什么,尤其是人在孤独地死去之前一定经历过许多思想过程。去写下一些什么,类似日记或笔记之类的都像是理所当然。可他没有,他就像个糊涂蛋一样,给自己的脑袋来了一枪,然后就唐突地死在客厅的那个破沙发上。

九年前、八年前,甚至五年前,收音机里都还能偶尔传来避难所的消息。到了第十个年头,连平日里唯一的声音都闭上了嘴留下无限延伸的死寂。丢了罐头,穿过走廊,口渴的感觉发现了饮水机空空如也。米尔敲了敲塑料桶,结果一滴也没有落下。他耸了耸肩,看向桌子,不远处是一个阳台,外头的一缕阳光勉强穿透了云层。可它太过弱小,弱小到随时可能死去。

长裤、T恤、衬衫、大衣、破旧背包。穿上了靴子,米尔以几乎告别的神情关上了门。太阳在平日里总是稀缺的,尤其是从那一个“冬天”开始就开始变得黯淡无光。人类在千百年前就开始预言末日,他们把它们写在不一样的纸上,不一样的故事中:启示录、玛雅预言、千禧年末世论、柯侯德彗星、木星效应、核战争。人们总是在不断对末日做下断言,然而它们却全都没有发生。人类好好地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直到那一个“冬天”。来自宇宙某处的怪物带来了孢子与病毒。活过瘟疫的人被怪物杀死,没被怪物杀死的人又被孢子寄生。它们就像是一片片掩埋地下的菌丝,把整个世界都包裹,直到吸收干净了养分连自己都死去。

米尔很幸运又很不幸,他起码有四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却次次都活了下来。最接近的一次发生在一个午后。那是个好天气,久违的麻雀声让他恍恍惚惚。他举起枪口,就像是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一样对准太阳穴,然后扣动扳机。他很是恍惚,甚至连自杀的举动都没有发现就已经宣告了自己的死亡。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心跳加速,热血沸腾,感觉冲动上头。当然,他活了下来,受潮的子弹打不出枪膛,就像每个夜晚的喃喃自语也只能自我消化。他松开了手枪,想明白了,无论死亡是多么咄咄逼人也无法将他带走。于是,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不想自杀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与孤独对抗到底。

避难所在城市深处,深埋地底。米尔也是第一次去那儿。钛合金做的大门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洞。就连傻子也知道弄出那么大个洞的玩意儿一点也不好惹。米尔摸了摸下巴却没有打退堂鼓,要知道,只是为了几瓶水,根本没必要冒险。可也许是在赌气,也许是懒惰,又或许是一个纯粹的理性思考。要知道,升降梯的动静并不小,要是避难所里还有什么东西的话,那它一定会在升降梯发动的时候就对米尔发难,让他死上个几十遍都不未过。显然,它没有,或者死去,或者其他什么。反正对于米尔来说无所谓,他已经抛下了安全与不安全,就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举起了手枪。

尚且未离去的吸顶灯带米尔穿过了一条悠长的走廊。一具象人的尸体引起了米尔的注意,那些人全都带着防毒面具,用一条塑料管道连接到呼吸器,像一头大象一样笨拙地行动。他们以为那样就可以抵御瘟疫与无处不在的孢子,以为那样就可以多活几天。但事实证明了,他们是错误的。菌丝已经冲破了他的眼窝,那儿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米尔多看了几眼,那是他第一次见孢子开花。

再前方的区域广阔了起来,铝合金墙壁布满了弹孔与巨大的裂痕。几具尸体已经连蛆虫都懒得搭理,他们有的被分开成了两半,有的没有脑袋,好运一点的只丢了个胳膊就坐在了地上。干涩、毫无趣味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是的,那些人都已经死去太久了,太久太久。那时,米尔发现,死亡是一直向前延伸的。象人、军人、普通人、他们全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路的中间,直到一个巨大怪物压倒了一个拿枪的人才终于停滞。而米尔只是继续走着,直到一扇电子门滑动。

储藏室有些许霉味。短缺的物资只剩些罐头与水,米尔觉得很滑稽。装满了背包,刚好搬空货架。十二瓶水,要是按照每个人每日一瓶的配给,那怕不是没等怪物撞破那巨大的门,暴乱就发生把那里毁了。霎时,米尔的动作迟缓了下来,莫名的冲动让他热血沸腾。他双手震颤,仿佛喜悦与悲伤都在那一刻汇聚成了一条巨大的河流。他的脸色一会儿煞白煞白,一会儿又红润通透。他害怕见到人,又极其渴望见到人。他上一次见到活人要追溯到两年以前,要不是他每天努力和自己说话,怕是连怎么开口都要忘记了。他感觉到冷,又感觉到热,身子在不知名的兴奋中不停打颤。因为从逻辑思维的角度出发,那些水和食物都只可能被幸存的人们收集起来,继续在某一处苟延残喘。就像米尔自己一样。他背起背包夺门而出,在雀跃又紧张的步伐中他继续向着深处走去。

房间是明亮的,成为孢子温床的人们已经死去多时,它们抱在一起,紧贴墙角,像是植物一样静悄悄地。水早就撒了,全部都被菌丝污染了。米尔原本还有些崩溃,过了一会儿又完全演变成了怒火。他愤慨于那些人明明知道要死还浪费资源,愤慨于自己的鲁莽与对不坚定。他明明早就决心不再与任何人打交道,早就明白在那个世道生存的终极道理。可他却在那样的一个普遍的瞬间选择了寻找其他同类,那是一种背信弃义,一种绝对无法容忍的背信弃义!他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未来,放弃了活下去的可能性。他想要骂人,尤其是自己。他就应该拿了水就走,得到需要的就不必逗留,他可能会需要走夜路,可能需要在地下过夜,需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过夜。那一切都是他的咎由自取,如果他从未背信弃义,从未背弃过自己所秉持的原则,那么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攥紧拳头砸向地面,可那依旧无法平息早已点燃的怒火。他从包里拿出了一瓶水,他当然渴望那是一瓶伏特加,无比、无比渴望那是伏特加。如果是伏特加,只要喝下它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那只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水。他拧开瓶口一饮而尽,最后气得将瓶子砸在一具早已死去的带着防毒面具的孩童尸体上。

“谁在那儿!?”

一个清澈悦耳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只是听着它,米尔就浑身战栗。

二.

眼睛没有多久就适应了黑暗,女性的声音将米尔引导向了避难所的更深处。那是一个幽暗的房间,三排双层床沿两侧罗列。房间里空无一人,连死者都没有。它弥漫着避难所内所有无聊空气一样无聊的气味,除了尽头的一面全身镜外就一无是处。米尔终于是缓下了脚步,朝着镜子踱去。他舒缓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不知是奔跑所带来的疲倦,还是面对未知声音的惶恐。他清楚知道,如若那声音不源自孤独所带来的妄想障碍,那她唯一能在的地方就只能是那个房间。靴子踏过地面与心跳完成了和声,不一样的响动让米尔陷入了某种谵妄。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像是他从未亲身经历一样。他来到了镜子边,那里的他看上去像一条野狗。他的头发很长,身体又因为营养不良显得很是瘦弱。米尔倒也不讨厌自己模样,毕竟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时代,一个好形象只会让人成为被掠夺的对象。在过去,肥胖可是独属于富人的象征,只有吃得饱饭的贵族才配拥有一个隆起的肚子。

想到这儿,米尔便将手伸向镜子。情绪就像是一种悖论,让他动作迟缓。在挪动了镜子之后,他笑出了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多年未清扫的灰尘和漆黑一片。他拍了拍额头,接着捂住双眼,狂热上脑,他哈哈大笑,怎么也停不下来。

“你笑什么!?”女性的声音说道。

“我在笑话我自己,笑话我的幻想症,笑话我为了你这么一个声音就跑遍了整个地底。”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才不是你的幻想症,我看你倒像是我的幻想症。”

“嘿嘿,对,没错,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是你的幻想症,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才是你这个莫名其妙声音的幻想症。你瞧我这愚笨脑袋,一点儿也不机灵,一点也想不明白。我的躯体是大脑的幻想,声音是震动的幻想,连光,连世界,连我手边的水。都是对于频率,对于几何,对于化学元素的幻想。我就活在一个巨大的幻想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倒是看看镜子啊!”

米尔倏地望向镜子,陌生的少女、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一切马上就要让他精神错乱。煞白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让他反复揣测自己是否已经陷入了疯狂。

“你是谁?”少女问。

“那你是谁?”

“你是我的幻想吗?”

“我当然是。”

“你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幻想从不会承认自己是幻象,除非说它已经狡猾过了理性思维。但若是那样,幻象就不再是幻象了。”少女叉着腰,义正言辞地指向米尔。

“嘿嘿,的确。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如果说幻想已经聪明到了能够颠倒是非,那么幻想早就不该被称作幻想了。”

“嗯嗯。”少女点头,“不愧是我。”

“的确,那么再见。”米尔僵硬地鞠躬,然后回首。

“等等,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了啊。”

“可你还在镜子里不是吗。”

重新看回少女,米尔又摸了摸下巴。他双臂交叉,假做沉思,实际上什么也没想明白。于是他问:“明明你才是在镜子里的人,却向我发出这样的疑问。难道镜子里就只有一个房间,哪儿都不用去的吗?如果是那样,那镜子里的世界也太美好了。要知道,在这边的世界可是非常忌讳待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人是会饿死的,你明白吗?人是一种要吃饭才能活下去的生物,饭又不会从地窖里自己冒出来。只有蘑菇会从地窖里冒出来。但那些蘑菇可不能吃,吃了会死的。唉,我和一个镜子废话那么多干嘛,我又不是疯了。”

“哈哈哈,你好有趣啊。”少女的刘海跟随身体摇曳摆动。一直到那时候米尔才看清楚少女的装扮像是停留在了十年以前。吊带、短裤、没有用的耳环与动漫发卡。不算长的头发却打理得异常整洁,年龄大概在十八上下,考虑到那个年代也可能有二十出头。

米尔没好气地回答道:“我说得可全部属实,没有哪怕一点弄虚作假。”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我们这儿可是和你那一样的哦,要出门,要吃饭,要生活的。打工赚钱努力过好每一天。”少女跳上身后的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乌云下的世界发出阵阵雨声,在遥远的、不知道多久的过去,雨水顺着窗沿,闯入了少女的房间,那儿就连空气都被彻底打湿,而米尔全都闻到了。

少女笑着说:“看啊。”

“下雨了啊。”怀念从不知道何处涌上了脑门,米尔只感觉那一幕幕都发生在昨天。“能告诉你叫什么吗?”

“尤娜。”

“米尔。”米尔回答。

离开避难所的米尔收获了一面镜子。一开始尤娜还会大呼小叫,她对米尔的世界有着无止境的好奇心,每看见什么就会发问,每想到什么就会说出来。她是那么的澎湃,青春,具有生命力,让与孤独相伴许久的米尔应接不暇。他总是尽力解答她的每一个问题,知道的就如实告知,不清楚的就胡编乱造。不过尤娜可不是年幼的雷奥里亚诺·布恩迪亚,没有一个老何塞的话术能够欺骗到她。

尤娜的好奇心一直持续到了那个布满死亡的走廊。七横八竖瘫倒在地的人们与巨大的怪物,让尤娜也陷入了沉默。本来米尔还把镜子踹在身旁,等到了那儿就背上了背。散发微弱光芒的吸顶灯像是通往手术室的长廊,而尤娜就觉得是躺在寒冷的病床上,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它们一晃一晃。她觉得头晕,胸闷,恶心,食道上有阻塞感,感觉有什么东西就要冲上喉咙。尤娜让米尔放把镜子放下来,米尔却只是加快脚步,一直到穿过走廊,才让镜子重新放回到了腰间。

最后一个问题停留在了象人,尤娜让米尔慢点走,说她想要仔细看看那个带防毒面具的死者。米尔没有答应,他不愿意也没必要在一个无聊的话题前多做停留,更何况时间早就不站在他的那边。他在避难所里花了比他设想的要多得多的时间,他必须快马加鞭地赶回家,赶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大城市的夜晚可相当危险,来自宇宙某处的怪物们可从来没有死绝。它们只是躲了起来,等到夜深人静,一个安全的时间才主动出击。那样的惨剧,米尔见识过太多次了。仅仅是透过阳台看街上的次数就不下二十次,每一次袭击都不一样,都具有着独特的警示意味。米尔才不会让自己死在怪物的手上,即使说死也只会是自杀。没错,是自杀!子弹穿过脑袋,让浮尸被海水冲上冲绳,那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死法。于是,米尔没做停留,即便说尤娜的埋怨声让他不停地嗫嗫嚅嚅,他也没一刻停下前进的脚步。

回家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等米尔打开公寓门时,夕阳已经快要死去。幽蓝色的光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一路上的狂奔使得心脏又开始砰砰直跳,阻塞,疼痛,呼吸困难。上一次那么拼命地跑是什么时候,米尔已经记不得了。十年前他可能还会因为各种原因奔跑,到了最近几年,已经学会了对一切都从容不迫。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镜子,又倏地陷进沙发。饥饿感没带来多少动力,他看向镜子,空无一人的房间是让他又恼又躁,他开始陷入自我怀疑,觉得一切都不过是怀旧情绪作祟,是对于过去生活渴望所带来的幻想症。事实上,这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他从来没离开过房间,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一场颠簸的、被酒精所影响的梦。他一定喝了太多的酒,狂吐不止最后昏倒在洗手池边。不然事情不会变成那样,他可是很清楚的,无论世界变得有多么荒诞,一面镜子也绝对无法成为回到旧日的钥匙。那一刻米尔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攥紧了茶几下放置了很久的一个啤酒瓶,上面的英文已经旧到模糊。他高举酒瓶,凝视镜子。

“诶,你要干什么?”突然出现的尤娜让米尔放下了酒瓶。

“你管我干什么。”

“我看你刚刚想要砸了镜子。”

“如果你不回来我已经砸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忍受不了幻觉。”

“可我不是幻觉,你也知道。我刚刚不过是去吃了个晚饭,谁让你半天不理我。”

“住口。”

“我偏不,因为就在刚刚,就在吃饭的时候我已经想明白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尤娜咧嘴一笑,接着抹了抹鼻子。她踏着轻盈的步伐,穿过地上的玩偶来到了镜子前,她说,“是空间裂缝。”

“空间裂缝?”

“对啊,词是我瞎编的,但可以肯定我们两个都是货真价实存在的人;你既不是我的幻想,我也不是你的幻想。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样的理论,在原宇宙之中存在着无数平行宇宙。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宇宙应该永远不会交汇,就和两条平行线一样永远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向前而去。但世事总有例外,这面镜子就是例外啊。它就像一条裂隙,供给了那个世界的你探究这边的能力,又给了这边的我观察你那儿的手段。这多亏了你的反常举动啊米尔,如果你一开始就顺着我的话说下去,那我一定会把你也当做是我的精神错乱,然后把镜子丢掉的。”

米尔揉了揉眉头。老沙发早就在多年的使用中,变得僵硬无比。他才刚刚从奔跑的气喘吁吁中缓过来,现在又因为新生的概念而喘个不停。他起身看向尤娜。她依旧是那么的朝气蓬勃,楚楚动人。米尔很想要马上回答些什么,就像他在避难所中所做的一样。但那时候的他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既视感,他无法思考,无法去想什么平行世界,什么时空裂隙,还有什么超越他为数不多科学知识的概念。他只是突然感觉饥肠辘辘,觉得世界有着倾斜的倾向,那感觉让他几乎就要晕倒,他必须要吃点什么,不能是之后的任何时间,必须是马上。

尤娜倾着身子,像米尔发问:“你……还好吗?”

“我得先吃点东西。”

“好,那我等你。”

说罢米尔就离开沙发向着厨房走去。他打开储物柜,最外头的黄桃罐头让他恶心不已。十年前他还能吃得上猪肉、牛肉、羊肉,各种各样油脂丰富的肉。而现在呢?现在他所剩下的只有没人在乎保质期的罐头和变质了的调味料。他伸手向柜子后头,那里有他最爱的红烧牛肉罐头。深绿色的罐身还沉甸甸的,写在罐头下方的黑色保质期是2032年7月10日。三年而已,米尔想,如果说去讲究每一个罐头的保质期,再小心翼翼地吃下每一颗黄桃,那他早就该饿死了。不过米尔还是在犹豫许久后将罐头放了回去,倒也不是说其余的罐头都让他厌烦,只是那红烧肉罐头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回想起十个冬天以前的食物。他平时都不吃,只有在最需要想起过去美好的生活时才吃。现在是那样的时候吗?他问自己。想了想,他还是关上了橱柜,拿了一个鸡肉罐头就烧起了柴火。煤气早就断了,连路上的树都已经被砍光。米尔最害怕年初和年末,那时候的柴火总是供不应求,皑皑白雪与短日间让柴火总是不够。那些时候他能做到也只有到已经空无一人的邻居家里拆些木板来勉强度日。不过那都还好,比起吃起来像塑料玩具的鸡肉而言,冷飕飕的房间根本算不上什么。
吞下最后一口鸡肉,米尔回到镜子前。他没有吃饱,当然没有吃饱,如果不是去年的春节他都快忘记了吃饱是一种什么感觉。

镜子那头的尤娜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笔记本电脑散发的余光让无比陌生。他听见雷声、雨声、键盘声,好似回到了那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而米尔就坐在那,坐在个温馨的、柔嫩似水房间里。

“回来啦?”尤娜对着桌子轻轻一推,靠椅也跟着旋转,然后来到镜子前。“你怎么不开灯啊。”

“因为我这边的世界糟糕透了。”

“啊,是这样吗?其实我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个实习生拿着最低的工资干最累的活,每天加班加点也就算了,项目出了问题永远都是我们第一个遭殃。也不知道还能活几个年头。”

假做哭丧的模样没能勾起米尔的兴趣。他依旧以维持着一种一反常态的平淡,像是完全沉溺在了他最熟悉的自言自语之中:“今天是什么日子?”

“嗯?什么,什么日子,11月8号啊。”

“那年份呢?”

“2025年?”

一个可怕念头迫使米尔低下了脑袋。他双手合十紧贴下巴,殊不知脸色早已变得煞白煞白。

“米尔?”尤娜问。

“嗯?”

“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好得很,不聊这个了,聊聊别的吧。”

“嗯。”米尔暗自庆幸,他已经意识到了话题正在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若是继续下去更可怕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

“我不,我就要聊这个。”尤娜说。

“为什么?”

“因为米尔有秘密没告诉我,我可是很明白这种心情的哦。你就像一个一点也藏不住秘密的孩子,只要稍微靠近就会情绪激动。刚刚在我想换话题的时候,你脸上露出的那份喜悦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说这秘密大概率是个不好的事情,而且很可能与我有关。至于为什么有关,如何有关,我想和时间或者日期有着关系,不然你就不会含糊不清地问我这些不相干的问题。”

“那这和你早些时候不停地问我问题又有什么区别?”

“有的,而且区别很大,探究性质的语言和试探性质的语言可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带着假定的答案寻求回复,另一个则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目的。”

深吸了口气,米尔重新看向尤娜。“你真的想听吗,即使说这可能会毁了你余下的人生。”

“等等,让我再考虑考虑。”尤娜朝着镜子伸出手,然后闭上了眼。

片刻,她睁眼,她说:“现在我想好了,告诉我吧。”

米尔不再看墙上那些记录日期、渐渐模糊的横与竖了,他改看尤娜,他说:“在我这边,今天是2035年11月8号。”

三.

“等等。”尤娜的双手缓缓伸向脑袋,直到所有的头发都被她向后推去,她无法抑制地感觉到不可思议,甚至连嘴巴都迟迟不肯合拢,她说,“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平行世界,而是过去与未来。我得把这些都记下来,等等我米尔。”

说罢,尤娜便起身朝着电脑桌走去。目送她到桌边,米尔总算松了口气。他很庆幸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只是把避难所的那一幕幕和刚才的问题相结合,就足以让米尔不停地打颤。米尔就害怕那个,因为结论本身就是一个噩耗。他很清楚人们在一个噩耗面前能做出多么剧烈的反应,他甚至亲眼目睹了一个疯了的人切断了自己手指,然后被同伴活活打死。而不久后,他就会发现,尤娜其实比她所想的要勇敢得多。
随着思绪的回归,尤娜的动作缓缓变慢。她重新来到镜子前,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激动与狂热,剩下的只有一丝丝悲凉与不知所措。她到底写了什么,写没写完,米尔无从得知。他只是与她对视了几秒就下意识地沉默不语。

尤娜说:“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可怕的事情总是在发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何必是未来?”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米尔故作平淡。

“还有多少天。”

“从明天开始算,十天……”

“十天!?你不会是在耍我吧?”

“这只是个假设,一切的大前提都得是你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对我来说是过去的2025年。毕竟,就像是你说的这可能是一个平行世界,在我的世界所发生的大灾难在你的世界根本不会发生。的确,我所在的世界经历了巨大变故,但那并不意味着尤娜,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在十天之后也会发生一样的事情。要知道平行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怎么回事儿,我,又或者全人类都只是一知半解。妄图在一切发生之前下定论未免显得有些过于草率。”

沉思片刻,尤娜说道:“我想要看看你那边的街道。”

一声短促汽车喇叭声,紧挨着另一声悠长的喇叭声。米尔还是起身带着镜子来到了阳台边。月光为余下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骸骨似的白色。汽车都烂在了高架桥上;树木都被劈开变成了柴火;死去的怪物会在摩天大楼再待上很久很久;世上的一切都在静默之中完成了某种和谐。米尔说:“这里可没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觉得很美吗?”

米尔没有回答。月亮实在太圆了,世界又太过于方正。两者无法互相兼容,于是月亮就只在黑夜露头。在那样的夜里野人会长出绒毛,然后奔向欧洲大陆还原始的森林。他们感觉不到美,就像米尔感觉不到一样。他只感觉困意上脑,它从脊椎向上到太阳穴,浓烈到除非抽一根烟不然绝对无法缓解。当然,米尔早就没有烟抽了。

“如果说人生真的只剩下了十天你会怎么做?”米尔侧着身子对着镜子发问。

“不留遗憾地过完这些天,毕竟人的唯一义务,就是让自己快乐。”尤娜也侧过身子对着镜子外回答。
第一天的早上,太阳如期而至。阳光晒过镜子里外的世界让过去与现实都模糊了边界。当米尔还睡眼惺忪迷迷瞪瞪时,尤娜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她向米尔道别,也没管他听没听见就夺门而出。米尔没能起床,怀旧的情绪又一次找上了他。对旧日美好的向往,让有些模糊的回忆在那一刻又清晰可见,并在一阵趔趄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他试图翻身,但躯干却不受控制地打颤,让他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床。大半个早上他都在想办法让自己离开,直到他决心为自己打扮一番来找回从前的感觉时,他才好不容易有了些力气离开那腐朽的床垫。他剃干净胡子露出那久违的光溜溜的下巴,接着又剪去部分太长、已经干枯分叉的头发。他洗了把脸,用掉了相当多的水。他却觉得那都值得,公寓顶楼有个蓄水池,平日里能够供给他用来洗漱,甚至洗澡,可接近冬季的干燥像是把云都冻住了。迟迟不来的雨水,连三峡大坝都得干渴。2025年的他才十八,正值一个热血澎湃的年纪,从未想过十年的时光就能让世上所有人都挺不起腰杆。

过了下午,临近黑夜。忙于木雕的米尔划伤了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流淌向地面,刺痛的感觉让他总是不自觉地去观察镜子。镜框略显复古,似乎为手工雕刻。仿上世纪八十年代工艺制作的边框似乎镀了层铜。流水的线条相当精美,顺四周汇聚到中心让米尔手中的木雕都羞愧难忍。米尔到底在等什么,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就像是浪费自己过去的28年人生一样浪费着下午。手中的木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开裂,但米尔总有自己的办法把它拼回去。

“晚上好……”进入房间的尤娜先是瞪大了双眼,很快又表现出了一种,具有赞扬意味的喜悦情绪。“打扮得这么好看是想和谁约会吗?”

米尔小心翼翼、慢悠悠地放下了粗糙的木雕与手中的刀子。虽然那举动毫无意义,但趋于对某种事物的尊重,他还是让动作显得尽量有序。他回答:“只是突发奇想,想要清理下自己而已。毕竟受困于镜头前的人,总归是希望能展现出最好的一面,不是吗?”

“我看不见得,像我自己就不在乎那些。”尤娜放下了背包拿出笔记本。

“那是因为在过去我们都太习惯每时每刻都活在镜头下了而已,别说打开窗户就会被看见,就连在房间里,在最私密最独属于个人的空间里,也难免有着什么样的镜头注视着我们。以此可以推断出,即便是在无人的角落,我们也一样会努力维持最好的自我。除非那个最好的自我,本就是一个神经病。况且,说回重点,你本就很优秀。”

“神经病?还有,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夸我也太拐弯抹角了吧?”

“也不只是为了夸你。”

“其实,你也不赖啊。放在我这个时代应该也很受欢迎吧。”

“恰恰相反,十年前我可是一点也不受待见。”

“嗳,米尔。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尤娜坐到了床上。

“学生。”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呢?”

“难道不是吗?”

“我指的是2025年的你啦,都2035年了,你怎么也该比我年纪大吧。”

米尔抬了抬眉头。

尤娜继续:“18岁啊,我也想回到18岁再好好的当一次孩子。明明都还没有弄明白当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没有了感觉好可惜。”

“你也才二十出头吧,这么想也都还是半个孩子吧?”

尤娜摇头。

“不对,人过了18岁就不再是孩子了,得想办法活下去过然后过一个美好的人生。”

“美好的人生?我不理解,又或者说广义上的美好是否又是你所想要的美好?当然,这只是我的拙见,因为在我看来,人类所谓的美好从来就没有一个笼统的定义。一个果农的葡萄园被烧了却哈哈大笑、一个乐队解散了却如释重负、一个人面对死亡可以开心到癫狂、有些人又只是需要一次停电事故去找回雀跃的步伐。而有些人即便挣了大钱也整日郁郁寡欢。人就是闲着没事做才一天到晚的问自己美好是什么,在哪里,我该怎么找到它。而却没有意识到,美好的本质其实只是一种诞生于世界上的某种巧合。毕竟能与每一个人所产生共鸣的事物永远是不一样的,除非说形而上学在某一刻找到了所谓的终极回答。当然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有回答这些问题的人都已经死了。”

“哇!米尔懂得好多!以前是哲学系的学生吗?”

“我不是……”

“那是文科生?”

“不……”

“好吧,那就是艺术生。”

“也不是……”

蜡烛倾泻,让滚烫的蜡留在了桌上。米尔把它放下,直到它可以独自站立。屋里暖和了一些,虽然依旧漏风,但至少亮堂了些。米尔将刀具与木雕收好,换成了叉子与早些时候没吃完的罐头。

“嗳,你不觉得这就像是个视频通话吗?不用担心信号不好,还永远不能挂断的那种。”

“拿个被子把镜子挡住不就好了吗?”

“那还是听得见声音的不是吗?”

“尤娜一定有对象吧。”

“没有哦,嘿嘿。没想到吧,我这么可爱的人居然是单身。怎么忽然就谈起恋爱话题了……算了,告诉你也没事儿。其实之前也有谈过,但那个人简直能把人气死。一说起话来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习惯又差,嘴又硬。人是挺好的长得也不错,就是唉,不说了,想起他就烦。那米尔呢?”
米尔没有回答。

“哦对,你瞧我。”尤娜拍了拍脑袋,接着顺势倒下,她说,“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把工作辞了。”

“我说过那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吧。”说这句话时,米尔没敢看向镜子。他正想办法让自己忽视掉眼前所有的事物,就像一个瞎子一样去听窗外的一切。风呼啸而过,窗外冷冰冰的。气温显然比昨日更低,马上冬天就要来了。

“辞职这个念头其实我早有了。上司,同事,睡不着的夜。工作在我看来是一个消耗的过程,一个人的一生就那么点东西可以消耗等用完了就倒头死了。所以昨晚当你问起我人生如果还剩十天我会做什么时我便幡然醒悟。我明白无论前路如何我都该辞职,因为这份工作已经把我困在了原地太久太久。我的身体渴望热起来,而离开这冰冷的座椅便是它唯一的途径。谢谢你米尔,不是你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冲绳。”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祝你旅途愉快。”

四.

尤娜不在的三天,米尔只是盯着镜子。那头的世界像是躲进了山洞,在那湿漉漉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坚守着缄默。而这边的世界呼应了它,在干燥到足以风干一切的街道上,沉默不语。米尔昨天晚上看见了一只小型怪物在高架桥上游荡,似乎已经被饥饿困扰了许久。米尔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儿发什么疯,只爱和人作对。猫、狗、鸟,以及所有的大型哺乳动物它们都不攻击。有一次动物园跑出来的狮子就在街上,它晃悠着那如鞭子般的尾巴大摇大摆地从一只饿坏了的怪物身边缓缓走去,怪物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就继续寻找人的踪迹。人总是在预言末日,可到了末日,人却发现从来没有人预料过事情会那样。真是讽刺。

第四天的早晨飘起了雾,水汽氤氲,湿润的空气让米尔的双脚瘙痒难耐。去年的春天他得了战壕足,为了找柴火他在山里迷路,靴子在水里泡了整整一天。那之后每逢日子变得潮湿,他的双脚就会痒得不行。上次存的水就快要喝完了,好在蓄水池已经脱离了干旱。不过,一成不变的日子还是让米尔无法忍耐。他倒也不怪镜子,如果说真有什么可以怪罪的那也只有自己。十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一下打破怎么也适应不了。就像一个酒鬼忽然下定决心戒酒一样,总是会不停地去回味那酒是什么味道,最终破戒。不过戒酒、戒烟对于米尔不算什么难事,倒是戒掉对于交流的渴望是难上加难。那双让米尔得了战壕足的靴子最为喜爱,几年前他从一家卖鞋的店里拿了出来,之后就一直穿它。可惜后来那家鞋店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破屋顶被碎石压垮,等米尔再度造访时只剩下一片废墟与被压坏了的鞋子们。米尔想起昨晚那骨瘦如柴的怪物可能盘踞在某处,它那副佝偻的模样一时让米尔产生了些许怜悯。当然,那也不过是一个短暂到无法察觉的瞬间,要知道它可是来自外太空的侵略者,唯一期望的就是米尔早点死去,这样才好吃下更多的养分好能多活一天。

离开了公寓,米尔望向天空。大雾已经遮住了高楼,巨型怪物遗骸如云中麒麟若隐若现。他想起了冲绳,想起了小时候。弥漫岛屿的大雾遮住了每一座山巅,火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在雷声中,一具浮肿的尸体被冲上了海岸。米尔透过窗子看着那丑陋的男人,那男人也好像在看他。后来有人把它拖走了,一系列的调查结果都显示那是一个意外的死亡。男人应该是大雾天独自出门,结果不慎跌落悬崖最后淹死在了海里。那本该是一起不起眼的意外,可偏偏米尔就对他是羡慕不已。

曾繁华的商业街设满了路障,本该在冬季消失的菌群,在雨中又有了复苏的痕迹,它们爬上腐朽的玻璃瓶,迎接着濛濛细雨落在腐败的将来。米尔没管那些,他感觉到了鞋底的潮湿与瘙痒,他知道他该找双新鞋了。翻过路障,耳旁传来动静。虚弱的声音让米尔一度以为是某种幻听,他闻声而去,在一个军绿色的帐篷内发现了昨晚的怪物。奄奄一息的它一动不动,除了仍起伏的胸膛外一点生气都没有。米尔还是惶惶不安,那些怪物个个都是狡猾的猎手,它们布设陷阱等待猎物。像是德国森林中长期狩猎的猎人,就算被雄鹿撞飞,它们也一样会想办法找到胜利的果实。米尔没了继续前进的心思,心跳紊乱让他已经乱了阵脚。他缓缓地向后退去,离开帐篷,翻过路障。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才跑回了家。

米尔到家时大雨倾盆,成块状的雨水像食用油一样沾满了玻璃。靴子是彻底坏了,它在奔跑时就已经开裂,到了家就像是把整只脚都泡在了水里。米尔知道自己必须丢掉那双靴子,无论他有多么喜欢它,他也明白靴子已经分崩离析,再穿下去甚至会让他弄丢了性命。米尔拿起靴子,向阳台而去,一时对自己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厌恶——愚蠢、懦弱,十年以来的浪费人生。即便是到了世界末日,到了一切的尽头,他还是如以往一样为了生活做着令人作呕的妥协。他感觉世界从没变过,他一直都是个抱着酒瓶在夜里找不到自我救赎的可怜孩子。尤娜觉得18岁就是成年,但米尔却认为,人永远不可能成年!他举起鞋子向外抛出。

“好久不见。”尤娜的声音唤回了米尔,他拉上窗户,转头看去。只见尤娜卸下背包,跳入床铺辗转腾挪,毫

不在乎米尔的存在与他的目光。

米尔深吸了口气让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他说:“回来啦,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完全没有,但冲绳的确是个好地方,米尔去过吗?”尤娜翻身坐起,看向米尔。

“嗯,小时候和父母去过。”

“那是什么一种感觉?”

“我想要死在那里。”

“什么?!居然是这样的想法吗?你难道是看着我才特意这么说的吗?”

“难道你也想吗?”

“何止是想!”尤娜站起来走到了镜子边。“昨天下午我躺在沙滩上看海,那时候我刚喝完一杯椰子味鸡尾酒,迷迷糊糊的。我抽了根烟,嘴巴里还有些呛辣。海在那个时候就特别蓝,特别特别蓝。单单形容可能感觉不出来,反正就是超出常理的蓝。紧接着我看见浪,它格外的白,白得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我看它们就那么交替循环生生不息,身子就不自觉地朝那儿走去。那感觉很微妙,不知道你有没有体验过。明明身体还是你的,什么东西都感觉到,思绪却好像在看电影一样游离在外。我就朝着海滩走去,一直到海水变得只剩下蓝。我感觉是时候了就把脑袋塞进了海水里,不过那感觉好极了。有的人总是说海水很冰凉,我不觉得。我觉得它很暖和很美好,嘿嘿,对啊。米尔你不是说美好都是巧合吗?我那时候就感觉到了这种巧合。嗳,总之,我让脑袋一直埋在水里,一动不动。就算憋气已经憋不下去了也没有抬起脑袋。那一刻我觉得我要死了,真的我感觉到了死亡在抚摸我的脊梁骨,冷飕飕的。不过很奇怪的是我没感觉到害怕,反倒是有点释然。觉得生命也不过如此,觉得死去的话也不过是一种自然选择而已。人太过渺小了,对于自然而言,我死了活了什么都不会变的。再然后一双手把我从水里拉了出来,温暖却粗糙的大手。是谁的我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我想到的人只有米尔。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我被救上岸的时候,脑袋都是迷糊的。哦对,不是酒的问题,我酒量可好了,不信你和我喝一次就知道了。虽然我知道喝酒伤胃,但真要是兴致来了怎么也不在乎了。嗳,又跑题了,不过也差不多说完了。之后的事情再想来还挺吓人的,只是想到我可是差点真死在那儿就后怕。唉……米尔你呢?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为什么呢?”盯着已经坏了的靴子,米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其间尤娜哪儿都没去,她只是等待着米尔的回应,似乎得到那回复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落入蓄水池,发出阵阵响动,仿佛就在米尔的耳旁,他说:“我认为我其实一直过着一个失败的人生,还记得前两天我和你交谈时我对着美好是什么侃侃而谈。事实上那不过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一种信口雌黄。无论世界末日是否发生,我都会终究像一只动物一样,用十二个小时工作,用八个小时休息,剩下的时间什么也不做。我的人生将会是如此失败,如此无趣。我或许会有些钱财,毕竟如果说口袋里的钱只进不出,那肯定会剩下不少。我不可能会有什么兴趣爱好,就算有也不过是对于荒诞的无力反抗。我或许会想要爱情,但处于对样貌的自卑还是会避而远之。我不知美好为何物,不知道成功的人生为何物。米诺陶斯的迷宫中我迷失了自己,没有翅膀,没有羽毛,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坐在原地,等待肉体被彻底蚕食,消亡,最后只让灵魂登上荒岛。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孤独与鸟鸣。于是乎,我举起了手枪,但子弹却受潮了。过往十年我一直如此,所你看见了吗?冲绳岛的浮尸?”

“没有。”

“肯定是因为当时,冲绳的天还晴朗。”

“米尔为什么沮丧?”

“因为未来就那么让人沮丧。”

“那我给你看看我去冲绳穿的泳装吧!”

“诶?”

“嘿嘿,那样的话应该就不会沮丧了吧。”

“可是,为什么?”

“老是问为什么干什么?又不是所有谜题都存在答案,又不是每一个谜题都需要解答。我已经向你说,无论十天之后会怎么样,我都要将这十天过成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天。我可不是什么自私的人,我可毫不在意把我的美好分享给你一点。现在转过去,我要换衣服了。”

米尔愣了愣神。

尤娜继续:“快转过去啊。”

米尔照做,他转过脑袋闭上眼睛。只听见耳边传来,脚步声,喘气声,衣服与肌肤摩擦发出的窣窣声。那些声音绘成画作,挑动着他的心弦。赤热的感觉顺胸膛泵上大脑,耳根上传来的跳动让米尔不知所措。他幻想着尤娜光滑的、尚且稚嫩的肌肤。幻想着那柔嫩的、温暖的手掌。他无法控制地开始面红耳赤,直到他听见尤娜说:“好啦。”

米尔转过脑袋。那身蓝色的泳衣真适合她,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看呆了吧。”她双臂交叉,置于胸前。“现在还沮丧的话我可就生气了哦。”

米尔红着脸回答:“怎么可能还沮丧。”

五.

第五天的一早,米尔赶着天光登上了顶楼。二十几个装满雨水的塑料桶,俯瞰着大半个城市。在那里,它们刚好可以观察废弃车站每日的变化。它们有时也会想,如果不被搬来搬去就好,那样它们就能够从车站的消亡中渐渐明白时间到底是什么。它们每一个都渴望在某一刻明白时间的具体形状与气味,那样它们就可以抓住它,然后再也不去想什么是时间。

米尔装完了水,向远处眺望。那儿的风景不错,就是看多了也倦了。人总是这样,无论周遭事物有着多么值得惊叹的美貌,看久了之后也一定会回归无聊的稀松平常。一个登山的人会感叹夕阳穿过山峦的宏伟壮观,一个猎人却只想到了天就要黑了。重新摆好了塑料桶,米尔就朝着车站望去,他原本还期待着青苔爬满墙壁,树木穿过钢筋一副自然回归、人类败走的景象。再不济,让菌群爬满墙壁,像脉搏,缓缓跳动也算是一种特别的景观,就像许多末日电影一样。但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它只是如以往一样静静地等在那里,以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姿态面对所有人。除了过往的辉煌,其余一无是处。

尤娜一早就出门了,空荡荡的镜子让米尔怅然若失。他必须承认自己爱上了尤娜,无论那个想法有多么荒诞但事实如此。以前他可不爱任何人,连爱情是什么样的滋味都从未尝过。他守着自己,观察世界。他惶恐末日到来,又期待审判降临。最后,他活了下来,在爱情可以泛起涟漪之前活到了末日之后。他曾经一度否认爱情的必要性,说那不过是魔鬼的诱惑,企图将他拖下地狱。可真等到爱情摆在眼前时,他又觉得世间万物都应该为爱情让步,因为那种情感大于了一切可能的美好。米尔无法坐下,紊乱的心情迫使他绕着餐桌踱来踱去。他没心思做木工,心里只想要早点见到尤娜,仅此而已。

“啊,回来了。”尤娜推开门。

“这么早就回来了?”米尔踱到了镜子前。“不是说去爬山吗?”

“诶,别提了。想想就生气。”

“怎么了?”

“列车在上一站撞了人然后就不来了,好端端的干嘛想着卧轨啊。最气的还是他凭什么挑个这么差劲的死法,难道真的有人会享受被列车撞个四分五裂,可能还死不成背上巨额债务,含恨过完余下的人生吗?诶,但是如果再过几天真就末日了,那倒也不用管债务了。”

惶惶不安又找上了米尔,十年前的记忆虽然早就模糊,但那个卧轨的青年他还依稀记得。那天他买了票准备去远方见一位朋友,人都到了火车站,车却不开了。朋友后来怎么样米尔倒是不记得了,他大概是和多数人一样死在了末日之后不久,又或者活了一段时间。但那些都无所谓了,死亡终究是一个公平的事物,它终究会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且无法预测。他倒也不是无情,不为朋友而感到惋惜。他只是不愿意去想,不愿让自己深陷惆怅与自我怀疑。但偏偏在那一刻他对可能降临在尤娜身上的死亡,惶恐不已。他确信,在十个冬天以前世界毁灭了,现在又要再毁灭一次。他问自己能做些什么,显然他什么也做不了。

“米尔不舒服吗?”尤娜问。

“好着呢。对,你不说要去爬山吗?如果想看自然的话我有个好去处,叫个车半小时左右就能到。”

“算了吧,有点累了。”

“那不行,不去的话不就浪费了一天吗?如果真把这十天当做通往最后的朝圣的话,那每一刻的歇息都是在浪费时间!”

尤娜的脸上露出不悦,她反驳:“可我就是累了啊!”

从激动到消沉,米尔只用了一个瞬间,他佝偻起了身子,几乎下意识地变得有些颓废。“是我不好,我太激动了。”

“当然是你不好啊,哪有这样子逼别人的。我想去爬山,不想去,那都是我的事。本来我就觉得太着急了,刚刚从国外回来,累得要死马上又想着去爬山徒步,哪有这样的。我是爱自然没错,但一次性看得太多,下次再看的时候就怕不是就没有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了。”

“反复完成某件事情太多次后,就会变得稀松平常失去魅力。”

“一点没错。”

“可如果之后的世界都将是一成不变的呢?”

“怎么会呢?你不是遇见我了吗?”

挠了挠头,米尔笑了笑:“的确,那你还想听我说的那个地方吗?”

“想!”

不算偏远的小山有太多人工的痕迹。来到半山腰,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树林算不上茂密,但那野生的气味足以让尤娜望而却步。夜晚的山与白天截然不同,寒冷与漆黑一片,都让气味变得干瘪沉闷。泥土的气味已经升上了高处,所有树根都杂乱地朝着远处蔓延。临近冬日的夜晚没有浆果,万物之所凋零是为了等待来年开春,可若是春天撒了谎永远不来,那所有在冬天牺牲的事物是不是永远也等不来希望中的复活?尤娜感觉不可思议。冷冽的风吹过她的脸庞,山在拒绝她,而她毫不在意,因为她已经找到了通往山巅的路,在那儿或许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与此同时,米尔的夜晚因为突如其来的炎热变得无比煎熬。他的老床垫被焐得像是一个大锅炉,不友善的枕头正在与脑袋进行角力,脖子上的酸胀感连带着脑袋一起吱呀作响。米尔再也受不了,他推开被子,翻身坐起。一片漆黑的房间,还有着报废多年的微波炉和旧冰箱。无止境的黑让眼睛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而米尔已经等不了。他搬了张椅子,朝镜子走去。在那儿,他只是坐着,静静等待黑暗褪去,好似位于山巅俯瞰整座城市。

穿过树丛,之后就是山顶。尤娜缓缓向着悬崖走去,在那儿,年轻的世界依旧朝气蓬勃,灯火通明的街道把夜空都染成了紫色。尤娜席地而坐,接着伸出右手。她把整座城市都放在掌心,紧接着缓缓握紧。她看着拳头挡住了整座城市,意识到未来连那儿都将是一片漆黑。或许在某个公寓楼里会亮起一点点光,但那光却偏偏可以穿透黑夜,比北极星都要璀璨。尤娜哼起了一首歌,那是一段悠扬的、舒缓的、具有怀旧情绪的歌。她想唱给米尔听,但到了家那旋律就没有了,它会被城市影响,最后变得一文不值。

“嗳,米尔。如果说我一直等在这里,是不是十年以后就能与你相见了?”

不牢固的椅子不知何时开始向侧面倾斜,深入夜晚终于是带来了些许凉意。米尔发誓只睡一小会儿,他想要再一次欢迎她回家,想要在多看一眼她的笑脸。他闭上眼,依偎着,幻想着,一个人淹没在两个空荡荡的房间。他没能等来尤娜回家,因为他睡得很深,很深。

六.

第六天的米尔醒在太阳升起之前,忧郁的蓝调还未散去,老椅子一副风中残烛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一声清澈的铃铛声透过窗户来到了镜子,让米尔有些怅然若失。那声音近似旧日幻象,源自故乡的风与海边不断泛起的硝味。他冷得打颤,无梦的夜与椅子一同将他困在那里,剥离它用了米尔大半个小时。那期间他一直在探着脑袋想要观察尤娜,米尔当然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那高高隆起、一起一伏的被子下面。可他就是不安,某种不稳定的情绪一直在影响着他的判断。他必须确认她的存在,就像他必须确认自己存在。很快,他站了起来,可心情却没有随着蓝调过去而好转,反倒是越来越差。他想起了车站,却忘记了母亲的脸。那只摇着尾巴的大狗,被父亲关在了房间里。父亲爱喝的酒笑与他的酒都再也找不到一瓶。米尔想要去透透气,那时他才发现他足足六天没有记下日期了。

尤娜醒来时已经到了上午。还未苏醒的意识使得她看向镜子,很快她就发现,那里没有人。萎靡的太阳,脱落的墙纸,起皮的沙发,和断了条腿的椅子。毫无生气的房间,只有寂静的声音。消亡,一切都在消亡,那儿没有一个活人,同样的也没有一个死人。生命的意义已经被剥夺了,人类在那一边再也不复存在。发酸的眼角让尤娜有些情绪失控,只是想到自己的一瞥就跳过了十年,而那十个冬天米尔什么都没有。

第六天时尤娜还能自洽,到了第七天就只剩下了惶恐。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为米尔祈祷,为他祝福。她当然知道米尔随时可能会死,甚至会毫无征兆、毫无逻辑地死去。那可是个已经毁灭了的未来啊。人类的“伟大”再多也不过沧海一粟,更别提个体的力量在世界面前是多么微薄。尤娜当然清楚人类的卑微,但她偏偏就是固执地希望米尔能够活下去。她一度陷入了自我怀疑,以为某种自我感动的牺牲情节作祟,甚至对米尔是否存在时间事情都产生了动摇。但那想法只是持续了几个小时就被否决,如果说一个人可以忍受十年毫无意义的等待,那么对于她而言仅仅十几二十个小时的等待又何必为此而丧失信念。于是,如同米尔的等待,尤娜守在镜子前一直到第六天夜里。姗姗来迟的米尔很是凄惨,他的额头染血,伤痕累累,手臂上的绷带还微微渗血,瘦弱惨白的脸比以往要更加病态,尤娜急忙表示了关心。她急不可耐地来到镜子前,却又因担忧而一言不发,满心的慌张让她一度想要穿越镜子,她抓着边缘,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愚昧无知。

她问米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向沙发走去的米尔,对尤娜投去了一抹歉意的目光。黑漆漆的眸子,在夜里比以往看上去要更加无力。发烧似的高温纠缠着米尔,不稳定的步伐让他就连保持平衡都已经筋疲力尽。茶几上是那瓶威士忌,旁边是一杯放了很久的水。米尔一口就喝完了它,也不在乎它到底放了多久。很快,胃里的疼痛让他抑制不住痛苦的神情。如病魔般折磨他的口干舌燥变成了一种具体的苦涩。他知道他病了,但那病死不了。如果瘟疫能够杀死他,那十年他就应该与所有人一同死去。他坐了下来,一阵趔趄,随之,不安、焦虑接踵而至。他拧开了酒瓶,倒了一杯。刺激的辣感穿过舌尖,直达肠胃。他拿出了一包满是褶皱的烟与火柴。第一根火柴断了,第二根却烧得很旺。烧红了烟头,抖灭了火焰,刚刚才亮起来的屋子又深陷黑暗,烟的赏味期早就过了,除了那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呛辣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到底发生什么了米尔?你告诉我啊。”尤娜终于是忍耐不住了。

“我想要去散散步,就像你去爬山一样。”

“爬山可不会让人伤痕累累。”

深吸了口烟,白色的烟很快弥漫了房间。

“昨天回家的路上有个大家伙袭击了我。追了我一路,甚至弄倒了一栋楼。这些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米尔又喝了口酒。“之后我躲进了一个安全屋,说是安全屋其实也就是伯求个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世上早就没有了安全的地方,若是有,那些人也不会一个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在那里过了一个晚上,入夜后街道就格外危险。很多时候白天之所以可以散步,因为小型的怪物在日间都较为虚弱。而大的又很容易察觉。你体验过和死人睡觉吗?”

“我才不要体验那种东西。”

“和死人睡觉的话会有一种超越安静的玩意儿,它们反反复复将意识拖入深渊。直至黑暗彻底拥抱一个人,届时梦就诞生了。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

“什么,但你先等等。”

米尔看向镜子,只见尤娜冲出房间,并不断发出玻璃瓶碰撞的声响。大致三十秒,尤娜拿来了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米尔看向手中的酒,那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样。

“嘿嘿,听这种故事就应该有酒。诶,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伏特加喝到最后一定会变成哲学辩论,威士忌喝到最后一定会开始艺术创作。不是说吗,摇滚乐是威士忌的音乐,电影是威士忌电影。”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尤其是考虑到不一样国家的电影人、音乐人爱喝的酒也不一样。”

“我不管,反正我不怎么喝酒,就是看你那瓶东西一天到晚摆在那儿,我就也想要尝尝。你这个广告力度可比,什么视频博主来得专业又好用多了。”

“我看你是酒精成瘾吧。”

“我哪有,我平时可不喝酒。”尤娜倒上酒,接着抿了一口。“好辣,好苦,好难喝。”

“也就只是说的头头是道。”米尔也喝上一口,然后吐掉了烟。

“米尔。”

“嗯?”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就当做是带我看看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好吗?”

“我不是说了很多遍,世界末日只是一个假设了吗?你应该代我看看世界没有毁灭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吧。”
酒杯中的液体被染上了电脑屏幕的蓝光,尤娜盯着那如月亮一样的颜色,她一口就干了。刺激的感觉让她不停地哆嗦,穿过血管的酒精让她感觉到了夜晚的浮躁。轻飘飘的地面身子也晃个不停,她向着米尔伸手,索求一个拥抱。可米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低头再倒上一杯深色的烈酒。他举起酒杯,尤娜也一样。

“为这遥远的十个冬天干杯。”

第二杯酒后,发烧的感觉也就弱了。萎靡的精神有了些好转,但身体的虚弱依旧是那么清晰可见。米尔又吸了口烟,打颤的手终于在尼古丁之后趋于平缓。他向尤娜道歉,说他不应该告诉她那些。尤娜却告诉他没事儿,如果说世上的一切都能够被预料,那么她也一样会带着逆反心理去否定可能到来的未来。米尔说他可能喜欢上了她,尤娜也说她喜欢上了米尔。当尤娜被问及为什么的时候,她只是说:“因为我和你一样想要一个陪伴在身边的人,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

米尔自嘲地笑了笑:“让你看见空房子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不是那样,我永远不会理解你的心情。”

“让我们来聊聊梦吧。”

“嗯。”

米尔的梦同所有的梦一样具有着超现实的意义。他梦见他回到了老家,乘船出海。一个经营渔业的亲戚带他来到了一座鱼排。那天阳光明媚,海面波光粼粼。好客的排主好好招待了他们,在晃晃悠悠的鱼排上他们畅谈着未来。朋友带来一瓶白酒他不喜欢,他带了一瓶威士忌朋友不喜欢。朋友说他崇洋媚外,他又说朋友愚昧陈腐。他们谁也不服谁但又是欢声笑语。太阳没多久就晒黑了他们,但米尔对此毫不介意。他很享受那样浓烈的、温暖的、情绪化的阳光。那是独属于家乡个性的阳光。当然,那毕竟是梦,时间在梦里总是呈现一种错乱。突然下山的太阳点起了夜晚的灯,漆黑的海面像是一座无底的深渊。朋友与他一同用脚感受着冰凉的海水,朋友问米尔:“你还是不愿回家吗?”

米尔回答:“回家?我再也回不去了。”

霎时,无奈的情绪填满了整座鱼排,连大海都进入了死一般的平静无声无息。朋友怀抱悲伤,看着米尔。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烟,拍到了米尔的胸前说:“送你了,就当做是家的纪念。明年你还得来,如果不来我可就没人陪了。”说罢,朋友便朝着鱼排上的小屋走去。而米尔只是盯着烟盒一直看,直到一阵大浪袭来,然他深深地陷入大海,接着醒来。

“醒来之后,我发现避难所里有个象人。昨天我没有发现它,可能是太黑还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没注意到,他的脸已经腐烂了很久,长什么样我也无法描述。不过说实话,我的朋友中没有人从事渔业,更别提鱼排之类。倒是那个象人,虽然面具下的人脸长满菌子,早已面目全非,但他就是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再之后,出于什么缘由我也不大清楚,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谵妄袭击了我。反正我就是下意识的翻找,结果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这包烟与火柴。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想要回家,可他也一样被困在了那里。再然后我做了点包扎,就一个劲的往家里赶。”

“Nostalgia.”

“什么意思?”

“乡愁。”

“哈,是啊,的确一点也没错。一针见血,直截了当,我想家了,很想很想。十年以来我都没有怀念过家,足足十年。我像是一个绝情的王八蛋否定着一切情感与整个世界。我自以为高高在上,把我的理念当做至理箴言,因为我活了下来。可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人不能只是活着,只是生存的话那只要空气与水与食物就好了。但如果事情真就是这么简单,那人和动物、和畜生又有什么区别。一直以来我过着畜生一样的生活,还乐此不疲的把这种活法当做了一种至高无上的聪明举动。我知道那些怪物为什么最近老追着我不放了,因为我渐渐的脱离了畜生,成为了一个人。我不再漠不关心,不再无所事事。我有了我想要的,有了我所追求的,我不甘只是生存,我想要活着,真真正正的活着。可恶啊,我怎么现在才意识到。我应该回家看看,早就该回家看看。即使是走,走回去我也应该看看。我明白了尤娜,衷心的感谢你让我明白这些。”

“你喝多了。”

“我没有尤娜,我没有。只是这样的两杯还远远不够。我只是有了目标,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冲绳我想再去一次,但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好好的与那个地方告别一次。上一次在那儿我选择了逃避,这一次我一定要直面那个岛屿的热浪。”

“我支持你。”

“谢谢你!但在那之前我想要先回家。”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冬天到来之后。”

“为什么?”

“因为我孤独的两面都必须要有人陪伴,而我会陪你一起等到它们都失效为止。”

“米尔。”

“怎么了?”

聋耳只听得见旧日父亲窗外的雷鸣

坚实的肌肉在萎缩

如同老迈的耕牛

我身后不再有翅膀在夜幕闪烁

欢宴中 我是尽情燃烧的蜡烛

在黎明时积聚烛泪

这 是谁当被哀悼 又值得骄傲

如何 放下最后一丝欢愉

轻轻的死去 隐匿在借宿之地

像诗篇 照亮死后的路

“我也想家了。”

“那就走吧,别管我。”

“可那已经来不及了。”

城市的上空有一个红色的斑点,新闻的播报从下午就开始了。尤娜感觉到紧张,世界正在以难以理解的速度衰老。她抱住了镜子,喝下了最后一杯酒。米尔也一样,冰冷的镜子被身体温暖。像是一个拥抱,穿过了十个冬天。

七.

“今天我看见有人在买防毒面具。嗳,它们真的有用吗?”

“没有。”

“我想也是,而且她们又丑又臭,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吧。变成象人什么的想也不敢想。”

“死一定是丑陋的。”

“说都是这么说啦,但如果说死亡的那一刻能够感觉到幸福,那起码能给意识留下一个美好结局吧。”

“我可不想看你变成象人,而且那些象人真的还是自己吗?连接面容的塑料管,也许早就长到了脑袋上,成为了真正的大象。”

“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的丰富呢米尔,明明昨天晚上你还在和象人交朋友,怎么现在就不乐意了?”

“那是个梦,而且是前天。”

“好好好,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帮我记一个彩票的中奖号码。至少这样在最后的几天里我也能体验一下一夜暴富的感觉。”尤娜转动椅子,赶在米尔开口之前强调。“我知道,这只是个假设。真要是记了,也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号码,但给我个念想不行吗?人生要多么圆满,才能真的中一次彩票啊。”

“好吧,05,15,23,25,30,33加16。”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在胡说。”尤娜眯了眯眼。

“一个念想。”

第八天是一个休息日,发烧的感觉伴随宿醉让米尔觉得自己虚弱不已。他躺在床上度过早晨、正午、下午,直至夜晚。看窗外风景从烈日转阴,最终堕入黑夜。梦里他又梦见了海,在黑暗中奋力泅水。尤娜的声音不停地在水中若隐若现,直到最终定格在了某一个深深的海底。米尔尝试下潜,虽然那里一片漆黑,但那个镜子却无比清晰。梦里他总共尝试了五次,从未气馁,越挫越勇,最接近的一次只差毫厘就可以触碰到镜框,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肺里的氧气已经太过稀薄,他必须浮上海面才能够保持清醒。最后的一次他也一样记得,镜子那头的尤娜表现出了一种一反常态的焦虑与紧张。他试着靠近,可一双手却将他轻轻拽住——那是现实的手。那一刻他明白,那不过是梦而已。

第九天,尤娜依旧早早离家去了展会,那里有她最爱的作家与很多诗集。米尔很羡慕,他早就被磨去棱角,剩下现实。理想主义消亡在末日时分,剩下的只有自私者的苟延残喘。他翻找着橱柜,还是对那罐红烧肉罐头念念不舍。他本来想留给特殊的日子,到了现在每一天都像是特殊的日子。他暗自窃喜,对罐头的味道也没了多少苛求。黄桃罐头的甜腻本来会引起反胃,到了第九天反倒是让他感觉到了喜悦的滋味。他吃着罐头,等着夜晚,满心期待着尤娜的归来,直至黄昏。

琥珀色的天空照耀大地,微薄的夕阳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回到家的尤娜表现得有些急促,她推开门时发出了太大的动静,紧接着又撞到了桌角,惨叫连连。她把包丢到了地上,像是对自己生气似的连连跺脚。米尔问她怎么了?她先是攥紧了拳头,然后拉上了窗帘。找到办法的阳光从窗帘下方入侵了房间。它总能找到办法,只要急躁的情绪依旧,它就总有办法。

“气死了!气死了!”

“怎么了,彩票号码不对吗?”

“当然不对啊!你就是胡说八道,当我真傻吗!”

“讲座怎么样?”

“烂透了!和书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一个自大到目中无人的王八蛋。只是几句话就足以让我坐立不安,更别提之后还和他聊了聊文学作品呢。他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理想主义。一度让我怀疑那些书都是别人写的。他说他要赚够了钱就开一家公司,说要盖一栋房子供人写作。他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为了让思想飞起来,但每一句话又充斥着商业性和目的性,根本不是为了理想而奋斗。他只是想要赚钱,只是把它以一种理想的形式包着,以一种精致的外观来展示内容的空洞。他简直是在侮辱我,侮辱着世间万物。我不敢相信我喜欢过那样的诗歌,喜欢过那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诗歌。你能理解的吧米尔,你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我理解。”

“拉倒,你根本不理解!你或许能够理解我的愤怒,理解我正在生气,但你一定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愤怒为什么生气。你就只是在这里听着,在这里回应着。做着你一直说着的陪伴。可陪伴有什么用?没有用,一点也没用。你不是我,不能感同身受,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而愤怒,为什么而难过!我好想好想大哭一场,好想要砸烂个什么东西来发泄愤怒。可我哭不出来,一点也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不出来,但发酸的眼角偏偏就是干涩不已。我还剩下什么,你告诉我啊米尔。你告诉我,我还剩下什么。我已经辞退了我的工作,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就连时间都所剩无几!”

米尔强忍着怒火,回答道:“那只是一个假设。”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一个假设!你老是说那只是一个假设,那只是一个假设。可如果真的发生了你一点办法没有。如果没有办法就不要告诉我这些东西,让我继续沉默在无知与不明白中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去听这一次讲座,我就不会去接触我一直喜爱的作者。他的文字将会一直处于一种我心中的理想形态,最后随着我活着他的死亡留下美好的回忆。可现在呢?这些都毁了,全部都毁了!我该怎么办,该干什么,我一律不知。今天的街上挤满了人,你一定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儿,你当然记得。那些人全都在寻求庇护,而结局呢?结局是什么!对于世界而言明天总是会来,但对我来说呢?对我来说呢?!明天呢?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马上就要落下,而我能做的却什么也没有!”

愤怒的拳头砸碎了镜子的一角,裂缝随之蔓延,让镜面变得不再完整。米尔依旧虚弱的脸被分成了两半,失落不言而喻。尤娜闭上了眼,感觉一切都太糟了。

“如果是我让你痛苦的话,那就让我永久消失就好了。你昨天晚上还谈笑自如,对死亡的事情侃侃而谈,现在倒好了为了随时可能到来的事情而悲愤不已。你说我不理解,无法明白,但你要知道你所在的地方,我也曾经待过。十年以前我也一样坐立不安,惶恐不已。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我毫不畏惧,可等到它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果断地逃了。这没什么可耻的,又或者说是值得赞扬的。死亡往往很容易,但坚持的,痛苦的,像一条野狗一样活下去很难很难。我不是在吹嘘我自己什么,但这十年以来我所明白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永远不要在明天来临以前感到绝望。而我发现了尤娜,你的痛苦不是你感觉到了绝望,而是我。”

“不是的……是我不好,我情绪失控了。”

米尔摇头:“不,尤娜,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美好,什么是未来,我应该成为什么。你让我明白了太多太多,一度让我深深爱上了你。但我清楚你在2025,而我在2035,十个漫长的冬天将我们隔开,已经远走。就算我再度与你相遇,与十个冬天之后的你相遇。那我一样无法与现在,在我面前的你一样交流。因为我所爱的你,只能是这个2025年的,依旧热情,依旧充满朝气,依旧向往着美好与未来的你。所以再见吧尤娜,如果说我让你痛苦,让你害怕未来。那我能做得最好的就是消失,再也不回来了。”

一言未发的尤娜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她的双脚已经陷入了一种因为不知所措而诞生的惶恐,她的脊背因为恐惧而不停地发凉。她咬着指甲,指尖的感触却像是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想起冲绳岛,想起将脑袋埋在水里的那个下午。她想起了那双大手,想起了回到沙滩上之后的恍恍惚惚。Pina Colada的味道像是一整个赤道,可它却偏偏少了一个味道让南美洲的气息缺了一角。她望着镜子,以一种悲伤的、不知所措的情绪盯着米尔。她一阵踉跄差点跌倒,最后坐到了床上,她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走,但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米尔回答:“对不起……”

“对不起……”

一层被单盖住了镜子,米尔能看见的只有自己因愤怒而通红的脸与一片漆黑。

八.

通往第十天的梦又长又稠。米尔又梦见尤娜,她在悲伤,在哭泣,在对接下来的一天痛苦不已。她不知所措,无可奈何,时而因发热而发笑,时而又因寒冷而哭个不停。孩子般的情绪变化让米尔揪心不已,他想要说点什么,但梦却让他变成了哑巴。从那时起米尔就发现了他在做梦,他像是被困在铁笼之中,无法动弹。身体如同镜像,只有主体的变化才能带来变化。他设身处地为尤娜思考,站在镜子那头感受一切的失控与无可奈何。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回到了十八岁的一个晚上,回到了喧嚣的城市夜里。他恐惧,不安,抖个不停。再过一个晚上就是末日,他躲在浴缸里,不自觉就哭了。他早就习惯了无奈与失败,早就对可能到来的变革习以为常,但尤娜呢?他从未设身处地为她想过,从未理解到她也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处于一个朝气蓬勃的时期。她当然会不安,会焦虑,会颤个不停。她嘴上念叨着自由与死亡,实际上对它们到底是什么也只有最初的认知。她自诩成年,实际上心里还住着一个孩子。想到这儿米尔就笑了,他就是喜欢那一点,就是爱她孩子气的一面。她或许有一天会长大,但米尔更愿意去守护那个长不大的孩子。蹙起了眉头,梦里的米尔又一次长大。他意识到他辜负了她,是他的忘恩负义造就了一切,是他的自以为是导致她懊恼不已。是米尔错了,是从开头就错了。他应该更坚定一点,应该更坚强,更宽容一点的对她,告诉她明天以后他也一样会陪着她。米尔有过一次机会去守护她的余生,可米尔却退了半步选择放弃。他觉得自己真该死,是真的该死。他不断拍打自己的肩膀,无论红肿出血都无法醒来。他悲愤地质问自己,在不断的自责与挫败感中,他深陷海底。呼吸马上就要停止,而他伸出手,抓住的是一个象人的鼻子。

“啊!”米尔惊醒,环顾四周,依旧漆黑一片。他急忙下床,跑向镜子。他已经做好了所有道歉的准备,要把压在心里的话一次都抖出来。碎裂的镜面依旧一片漆黑,他低声呼喊着尤娜的名字,直到睡眼惺忪的她拉开了床单。她的眼角还有些湿润,睡衣也有些不整。米尔刚刚准备好的话,在那一刻全都给弄丢了。他只是见证了那副悲伤,就又一次感到揪心的疼。尤娜撩动了头发,然后席地而坐。在那温暖的地毯上,沐浴在月光之下。窗帘外的世界早就沉浸在黑夜之中,米尔再也受不了那种惆怅与悲伤了。他深吸了口气,他说:
“等我,尤娜,我现在就来。”

“诶?你要做什么米尔?你要去哪儿?!”

没等她说完,米尔就冲出了她的视线。他跑向厨房,打开橱柜。那罐珍藏已久的红烧肉罐头,终于是等来了它的机会。他顾不上点火了,刀子插入,划开罐头。冷了的猪油都凝结成了白块,但米尔毫不介意。他伸手入罐头,取出猪肉。恶心的感觉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他马上就要出发,就去火车站。事实上米尔的想法毫无逻辑可言,他说着去见尤娜说着回到十年以前。但他不是科学家,不通鬼神,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列车一直是带人们通往远方的交通工具,就觉得在车站会有什么方法回到过去。他的想法无疑是鲁莽、无逻辑的。要知道夜晚的外出本就危险,更何况是一处开阔的、无处可藏的地方。人们以前在那里设置避难所,结局就是没有人能从那里出来。可那又如何?过去十年的米尔都让自己遵从理性的主导,是理智让他活过了十个冬天,是理智赋予了他生的可能。可偏偏那该死的理智夺走了他的一切,他放弃了成为人的可能,放弃了活过最好几天的可能。他再也不管理智了,他早就该弄清楚理性因为理性从根源上恐惧感性。他想好了要为尤娜付出,甚至会为了她而牺牲。他再也忍受不了遗憾,再也不愿意为了什么而后悔。火车无法再耽误一次他的行程,他就算肝脑涂地也要听见那高亢的汽笛。红烧肉罐头在他的手中,他知道吃完了它,就要踏上那场通往过去的长征。最后一口猪肉穿过喉咙,他吐了。“难吃!”他才发现,那罐头早就坏了,臭了。

顶楼的风终于有了冬天的模样。塑料桶被风吹倒,不再眺望车站,它什么也看不见,连米尔的离去也看不见。那时候米尔已经来到了小区楼下,还急促的心跳让他必须得再喝一杯。铁质水壶里装着没有喝完的威士忌,他已经打算与公寓告别,至少要回到故乡。他平复着心情,喝下最后一口。他出门,左转,接着小心翼翼地朝高架桥走去。深夜的城市几乎从来不睡,就算已经荒废了十年那熬夜的习惯也依旧不变。灰暗的天空下,阵阵声响都是危险的,米尔知道他被盯上了。

穿过一个巷子时他踢到了铁桶,刺穿黑夜的声响让他浑身战栗。一时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向他袭来,所有的未死去的生命都在那一刻向着那巷子涌来。他没空思考,只是撒腿就跑。小的怪物刚冲出来就被巨大的怪物杀死,近乎有五米高的生物,用四肢行走。它身上长满肉瘤,散发恶臭的脓疮让米尔差点又吐了出来。米尔努力维持着平衡,即使说怪物能撞碎墙壁让大地颤抖,他也依旧维持着平衡让自己不会跌倒。当然,米尔不可能跑过怪物。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他回首望去,巨大的阴影已经将他笼罩。他当然没有停下,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停下。他只是觉得不甘心,觉得不公平,觉得命运的反复无常。他举起了那把曾经用于自杀的手枪,即便他知道那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也一样要抗争到底。扳机被扣下,火光戳破了黑夜与脓疮,刺鼻的气味陌生又熟悉。怪物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又继续向前,米尔还是不甘,可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悲壮的情绪让他只想再喝一杯,可那一刻,他决定让自己永远不再败给酒精。他举起水壶像怪物砸去,半空中它就裂开,撒地到处都是。霎时,米尔想起了那气味是什么,他拿出了一直放在胸前口袋的火柴。他擦了擦,冲天的火光之后是爆炸声,米尔被撞飞了出去。

等米尔重新站起来时,他已经快要散架了,疼痛的感觉从沿脊椎而上传遍全身,接着又回到脊柱。米尔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能站着,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已经死去。他点了根烟来缓解疼痛,却因为它而咳个不停。车站就在不远处,就快要到了,他告诉自己,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他拖动身体,一步一步,他坚信死亡不会在那个晚上降临。就像末日预言一样,不会在它们期待的时刻降临。

推开车站前的玻璃门,米尔终于摔在了地上。那儿的瓷砖很凉,米尔却浑身发热;虚弱随月光的到来愈演愈烈。长出瓷砖裂缝的小草,铺成了通往铁轨的路。米尔想自己站起来,但显然他早就筋疲力竭,无力反抗。他咒骂自己无能,咒骂自己总是在最关键最重要的时刻输给自己懦弱。他翻过身子仰面朝天,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车站。永远也不会死去,只会渐渐腐朽的车站。他紧咬牙关,攥紧拳头,四肢的吱吱作响他已经毫不在意,他告诉自己,就算死也要死在那条铁轨上。于是,他吞下了一口气,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最后一股力量向着车站深处爬去。他爬过栅栏、尸体、候车室。最后摔下楼梯,站台与铁轨作伴。站台内的时钟永远停留在了十一点十八分,一辆来不及离开的列车再也逃不出凝固的时间。而米尔就躺在它的面前,喘个不停。身体上的虚弱已经让他闭上了眼睛,那不是酒所带来的困意,而是一种浓烈的、深邃的、把人往海底深处拉去的疲倦。他缓缓感受着空气,感觉那里就是他的故乡。

黑暗用了十三个小时散去,等它散去的时候,米尔正浮在海面上。温暖的海水有别于故乡,那是冲绳岛的热浪,他几乎忘了。大海依旧翻滚着蔚蓝,白色的浪不停地朝海岸冲扫,汇聚成百万菌丝。米尔试着摆动身体,可他又一次失去了控制。一只海鸥站在了他的肚子上让他很是不爽。他想要喊些什么去赶走它,可无论他怎么做,身体也依旧是一动不动。他想,坏了,自己要淹死了。那可不行,绝对不行。他已经答应了尤娜他会去找她,他不能失约,至少不能以那样荒唐的方式失约。他努力转动双手,努力让身体翻上来。海鸥注意到了什么于是就飞走,等米尔终于能转动眼球了,他就被冲上了岸。刚刚还晴朗的天空一下子乌云密布,环绕山峦的大雾让他很是不安。他赶忙督促身体动起来,可它依旧不听使唤。有人问他怎么了,可他怎么也无法开口。“死人了!死人了!”有人喊。“我没死,我还活着!我还活着!”米尔不停地说,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不穿衣服的人越围越多,很快他就被包围了。那感觉糟糕极了,他正在接受不公平的指控,即便他不停反驳也一样无济于事。

他控制唯一能动的眼睛朝远方看去,一个年轻人就要溺水,他终于无法忍耐了。死气沉沉的双脚奔跑了起来,无力的双手骤然发力。沙滩炽热,阳光炽热,海风炽热。他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海鸥,接着是海豚,再接着又回归人类。他不停泅水朝着年轻人而去,直到被海岸吞噬的太阳落了又起。天空阴了又晴,直到彻底稳定,他终于发现那个年轻人就是尤娜。他带着她回到岸边,之后在她安定之前又躺回了地上。人们不再对他发起指控,只是围着他看。他慢慢接受着自己,直到一声声汽笛声略过耳旁。他睁开眼,他正躺在铁轨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2025年的一个白天。他无心挂念卧轨后的奇迹,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让他必须动起来。他推开那些关心他的眼睛,在烈日下向着远方跑去。那一跑就是四天。

尤娜没有开门,即便说敲门声已经从急促变为平缓她也一样不敢开门。她不是没想过门外的人正是米尔,但如果真是那样那只能佐证他是个骗子的猜想。她惶惶不安,犹豫不决,在那敲门声最终消亡之前,她打开了它。一片漆黑的走廊只有米尔就站在那里。发热所带来的虚弱感依旧写在他的脸上,只是那一点尤娜就确信了那的确是米尔。

“我说了,我现在就来。”米尔说。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在十年之后,如果你真的是米尔,要么你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大骗子,要么你就根本不是米尔!”

米尔倾身拥抱尤娜,她下意识地向后躲去,可很快又接受了那份温暖。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梦境,侵蚀了整个现实。她依偎在米尔的怀中,感受着那最真切、最感性的胸膛。她闭上眼,让周遭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向她而来。她无法思考,无法向米尔追问关于明天的事。她知道明天就是末日,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就连天边的云都已经染上末日的铜锈。镜子已经碎了,就在米尔离开的那一刻。十个冬天之后的人类已经不在,未来已经彻底堕入黑夜,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但这些米尔已经毫不在意,他对尤娜说:“我还记得我说过会做陪在你身边的人吗?”

尤娜动了动身子像是颔首。

米尔继续:“我闭上眼就开始设身处地想你的事情,试着让自己明白你的情绪。我不敢说彻底弄明白了,但我想已经弄明白了一半。焦虑,不安,恐惧我也曾经站在过这里,我应该理解的,我早就应该理解的,但我没有。我一直以所谓的假设,所谓的可能不会到来为借口搞得像什么都能够被轻易击败。但我错了,从开头就错了。我应该告诉你真相,应该与你一同面对。没有什么是假设,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我应该踏出我坚守多年的堡垒,去到万千世界之后证明所有的假设都不过是因为害怕而寻找的借口。我爱你尤娜,我必须亲口,在你的面前,拥抱着你说出这句话,而现在我做到了尤娜。我爱你,尤娜,我爱你啊!”

尤娜的双手越抱越紧,她试着让温暖更多一些,以此来对抗现实的冰凉。她回答:“傻瓜……我根本没那么想过,甚至从来不要求个什么。我说了让自己过完最美好的十天然后好好的死去,现在你来了,我根本就没办法只是过完十天然后好好死去。你简直太自私,太自大,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你连我是真的爱你还是不是都不知道就鲁莽着去卧轨,去用近乎自杀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你简直就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但这些,也一样是假设,假设说我不爱你。但现实是,我早就爱上了你。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明天回来吗?米尔?”

米尔看向尤娜的双眼,他没有用言语回答,只是用那双坚定的、燃烧着火光、下定决心的脸拉着她朝高处而去。他们坐上老旧的电梯,穿过通往顶楼的台阶。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后,是蓝调时分的寂静沉默。远处是那座通往故乡的车站,再过几个小时连天空就会被铜锈色染红,人们会成片成片地倒下。但米尔与尤娜已经不关心那么多了,他们只是在末日下拥抱亲吻,翩翩起舞。在毁灭一切的末日中,享受最后的光景。后来回忆起来,他们还是忘不了那一天的美。米尔说:“明天当然会到来!”一直向上攀升的意识,停在了大气层,它以一种美好的、喜悦的心情坠落,最后回归到静止不动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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