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笔盖
一般认为,现代科幻小说起始于玛丽·雪莱1816年创作的《弗兰肯斯坦》。
但鲜为人知的是,这部现代科幻小说溯源之作的诞生,与一场席卷全球的自然灾变有着密切联系。
末日、灾变与现代科幻
1815年4月至7月,位于印尼的坦博拉火山猛烈喷发。据说,“它所产生的240立方公里的浓尘遍布大气层,使得阳光暗淡,气温下降,导致几个月以来全世界范围内发生天气模式的巨大变化。”
随后的一年,即1816年,史称 “无夏之年”。(1)关于无夏之年,可参考《无夏之年:1816,一部“冰封之年”的历史》一书,本文中相关引言内容多摘录于此书。
“在亚洲,无夏之年带来的异常低温减少了季风雨,南亚次大陆持续干旱,印度爆发了世界上第一次霍乱,并传到了莫斯科,最终在欧洲流行。”而处于清朝时期的中国则受此影响,接连产生如 ‘南涝北旱’的严重自然灾害,使得云南全省出现了严重饥荒……
“在欧洲。无夏之年亦带来了农业歉收、饥荒蔓延、饥民暴动,多条主要河流泛滥以及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流行性斑疹伤寒。在美国,无夏之年还带来了食物短缺、宗教复兴以及从新英格兰到中西部的大迁徙……”
1816年7月,受连日降雨和异常低温影响,在瑞士度假的雪莱与玛丽不得不放弃出门旅行的计划,与拜伦等人在旅居的别墅内开展即兴创作哥特恐怖故事之竞赛。面对阴郁的天气,结合自身的境遇,《弗兰肯斯坦》这一开创现代科幻小说之先河、哥特小说之巅峰的伟大构想,在名为玛丽的女子头脑中应运而生。
玛丽所讲述的故事在这场竞赛中脱颖而出,不久便在雪莱的支持与鼓励下出版成书,名噪一时。这也意味着,现代科幻小说或许肇始于一场堪称人类末日预警级别的大灾变,乃至于时至今日,灾变、末日依旧是科幻小说的一大热门主题。
也正因为经历过“无夏之年”这场大灾变,1826年,玛丽·雪莱敏锐地以当时的霍乱疫情为构想,出版了英文世界首部启示录科幻小说《最后一人》,一本讲述人类于22世纪因一场蔓延全球的瘟疫而最终走向灭亡的末日之书。
无独有偶。百年之后,生于1931年的日本科幻作家小松左京,虽未经历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但身处于多火山多地震的日本列岛,富有危机意识的他同玛丽·雪莱一样,毅然提笔创作出了那本讲述日本列岛因一场大灾变而走向覆灭的皇皇巨著——《日本沉没》。
《日本沉没》之创作背景
1973年,当时的日本社会正充斥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一方面,经济正在高速增长的日本正因自身条件限制,面临石油危机、通货膨胀及物价飞涨的问题;另一方面,安保斗争、联合赤军事件在日本社会中营造出一股特异的氛围,六十年代的青年亚文化浪潮日渐式微,日本暴走族却由此兴起。(2)相关内容参考自长山靖生《日本科幻小说史话:从幕府末期到战后》
伴随着这种情绪,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与五岛勉编著的《诺查丹玛斯大预言》碰巧都在这一年出版。这两本书一经上市,便相继成为当时日本罕见的畅销书。据说,出版后不到一年,仅《日本沉没》就重印100余次,狂销近400万册;而《诺查丹玛斯大预言》则更是因其所谓的“预言解读”属性,一度为各类“末日论”爱好者所津津乐道,影响跨度之广,令人惊叹。
据小松左京日后回忆,《日本沉没》是在1964年举办东京奥运会那年开始写的。当时距离二战战败还不到二十年,日本却又沉醉于经济的快速增长中去了。对于这样不计后果的经济高速发展的日本,对于这样一个善于遗忘过去、缺乏反思的时代,他感到强烈的困惑与怀疑。(3)相关内容参考自《日本沉没II》后记。
如果就在这不久之后的将来,当日本再次面对国破家亡的末日危机悲剧,日本又该何去何从?
就这样,一个只有置于极端条件下或许才能激发同胞思考“何以为日本,何以为日本人”这一攸关国家命运及民族前途问题的科幻构想,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一本充满警示意味并展示小松左京非凡洞见力的社会派科幻小说,就此诞生。
九年磨一书的敏锐洞见与反思
《日本沉没》的创作耗时长达九年,这无疑需要一种超乎常人的毅力。
九年来,丰富的知识储备与长期的调研寻访阅历,使得小松左京能够熟稔地掌握当时相关科学理论与工程技术发展,并对日本社会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洞见与反思。
书中对于相关科学技术的详实论述与精妙推导,即使对于一个科幻迷而言,想要充分理解都极具挑战性。
无论是其中关于探索日本海沟的巴奇斯科夫型深水潜艇(即深潜器)的大篇幅介绍,还是对当时的新兴地质学说“海底扩张说”(4)“海底扩张说”是美国海洋地质学家H.H.赫斯和R·S·迪茨于20世纪60年代分别提出的,该理论在继承“大陆漂移说”下进一步发展,为如今的“板块构造说”奠定基础。与日本列岛沉没征兆的应用联系推导,都是长期侧重于星辰大海的科幻作品鲜少触及的领域。
正因为此,这本书基本没有什么穿越时空、跨越星际、超脱现实的超尖端前沿设定,而是立足于脚下的山川大地,讲述了日本列岛因遭受一场不可抗御的地壳运动,接连发生异常灾变,最终沉没致使日本人民失去家园的悲剧故事。
这出悲剧既洋溢着淡淡的哀伤,也饱含富有危机意识的小松左京对当时社会的敏锐洞见与反思:
“大海——和那震撼人心的大地……撑起大地的星球,孤零零地漂浮在黑暗的宇宙空间里,没有任何依托地飘浮着,数十亿载如一日无声无息地绕了一圈又一圈……从覆盖这个星球的薄薄的咸咸的海水的空隙中偶尔露出一小块干瘪的土地,在它上面,蔓延着一个肮脏污浊物欲横流的世界,权力、奢侈、阴谋、恋情、虚荣、倦怠、争吵……那些被称为财物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无处不在……
“像日本这样一个饱受台风袭击、地震频发、雨雪不断的狭窄而经历沧桑的国度,同自然灾害的斗争,历来就是政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尽管接连不断地遭受天灾,恢复工作进行得还是迅速而积极的。日本民众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已经锻炼出克服灾难的乐观主义精神,连外国人都为此惊叹不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经历一次地震和战争的灾难,特别是大灾大难,日本就会焕然一新,从而大踏步地前进一步。灾难,似乎还有这么一层意义,那就是:对于从不喜欢新旧事物激烈冲突的这个国家来说,不如说是天然而非人为地把天灾当作上苍赐予的灵丹妙药,用这剂妙方把那些无法应付的旧事物从地面上彻底扫除,并已然成了一种民族特征。”
“这个国家的政治也并非得益于合理的、理性的、图解式的思维,而是更多地借助于那种非意识性的敏锐的直觉。在这个自古以来高度密集的社会里,似乎天生具备了一种全民性的政治传统:尽管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有意识地要利用灾难,可结果大家都利用了灾难。但是,这次却迥异于往昔。就局部而言,看起来很像是年复一年的、同自然灾害进行斗争的一个延续,但如果我们把开始受到影响的每一个局部放到一起做个宏观透视,就会发现,它就像一幅捉摸不透的镶嵌画,模糊而略带一点阴影,整个轮廓若隐若现。虽然并非所有的内阁成员都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在一些人心底里,已经感到了某种扑朔迷离和令人不寒而栗的苗头……”
也正因为书中有着大量对战后日本国民性的反思,以及对当时社会政经格局的敏锐洞见,作为国外读者的我们甚至可以将《日本沉没》当作《菊与刀》一般社会科学类作品进行解读。
更何况,这样的解读似乎还具有某种奇妙的延展性,分别体现在其各种改编、戏仿作品中,以及小说的续作《日本沉没II》里。
改编、戏仿、致敬,日本一再沉没或崛起的反复纵跳
1973年12月29日,电影《日本沉没》的上映堪称影史上蹭热度大片的绝佳案例。
这部电影之所以能赶在小说出版同年上映,据传要归功于当时的东宝制作人田中友幸在第一时间阅读完这本年度热门小说后,便果断拿下授权,邀请曾与黑泽明合作过的森谷司郎和桥本忍分别担当本片的导演、编剧。
专业团队的高效运作,让这样一部灾难大片仅仅花了4个月便完成制作,却在因小说热销与社会上“末日轮热潮”与“诺查丹玛斯热潮”的多重加持下,创下了880万名观众、发配收入约20亿日元的惊人纪录,从此确立了森谷司郎在日本电影界的地位。
虽然,时至今日再去看这样一部忠实原著到近乎教条程度、充斥着过时视效的灾难片,已难以满足当代人的审美趣味,但其“反好莱坞叙事”、“别具一格的特摄视效”、“迎合时代忧患意识”等特点,以及承袭原著的“危机处理之政治推想”、“国家关系之拆解讽喻”、“去国怀乡之故土情深”等桥段无不令当时的日本观众震撼深思。
有趣的是,据说该片在美国上映时曾遭到大量删改,片方另外聘请了好莱坞演员拍摄美方救援日方的片段穿插其中,使得电影在北美市场反响极为惨淡。(5)相关内容分别参考自维基百科“日本沉没”词条和西夏所著的《外星人的手指有多长:世界经典科幻电影评论集》。
但不得不说,此后《日本沉没》的改编之路就仿佛陷入魔咒一般,难出佳作。
1974年10月6日起,东宝制作人田中友幸乘胜追击,推出了26集电视剧版《日本沉没》,并于每周日晚黄金时间8点档播出。
该剧播出至1975年3月30日,中途还发生演员退演的情况,故事走向也与原著渐行渐远,最终虽反响平平,但也能由此看出田中友幸“再一次”不俗的执(圈)行(钱)效率。
1995年1月,身处关西地区的小松左京亲历了“阪神大地震”。据说,这次震灾让小松左京一度抑郁,在翌年出版了《小松左京的大震灾’95》一书后便决定休养淡出,直至1998年《日本沉没1999》电影拍摄计划的公布才逐步回到公众的视线。
遗憾的是,电影《日本沉没1999》最终因制作费用过高而流产,但当时计划基于“阪神大地震”的素材、CG新视效场面以及小松左京为这部电影中所描述的年轻世代站台等宣传策略令公众这部电影的期待呼声不小。
2006年7月15日,樋口真嗣版《日本沉没》公映。
06版《日本沉没》的改编与73版背道而驰,不再忠实原著,而是在改编力度上极尽所能向商业片靠拢。
作为当时日本科幻文化输出,樋口真嗣一方面展现了惊人的视效观感,掺入了不少新时代世相的思考及观念转变;一方面却让剧情流于迎合中产阶层式商业片的俗套,失去了前作承袭原著的“反好莱坞叙事”的精髓,改编得并不算出色。
尽管如此,这部耗资20亿日元的电影最终收获了50多亿日元的票房,可谓十分叫座。
2020年,日本再次“沉没”。随着汤浅政明的动画剧集《日本沉没2020》播出,人们对《日本沉没》这部作品的改编认识无疑又被再度刷新。
在这个动荡不安情绪再度笼罩全球的一年,《日本沉没2020》的剧情走向是离奇而诡异的。
很难想象,这部动画剧集竟能从灾难-公路片发展成了仿若献给日本新世代后浪的另类宣传片。
一种充满犹太民族流亡式的“无论身处何处,不要忘本”的主旋律精神指导纲领如于剧末呼之欲出,却在难称合理的多重要素释放下令人眼花缭乱。
原著所提供的,除了世界观与成灾原理,以及深潜员小野寺与田所博士人物的背景交互,几乎荡然无存。
但至少,作为汤浅政明工作量爆表的赶工之作,那些家国纽带与灾难重建,那些时代精神与人文关怀方面的共鸣,或许还是能勉强成为时下解读的慰藉。
由此也可见,小松左京历时9年创作的社会派科幻《日本沉没》的改编难度之大,相关行业工作者如若不加以沉淀,终难成大器。
然而,虽说改编之路尚需沉淀,但戏仿致敬倒是好玩得飞起。
还是回到1973年吧。相传在那年的一次为《日本沉没》小说热销举办的庆功宴上,小松左京等人突发奇想,聊起了“如果日本以外全部沉没会怎样”的话题。被后世誉为“日本科幻御三家”中的另一位科幻作家筒井康隆随即接过话头,欣然表示自己很希望能围绕这一话题写成小说,随后还得到了小松左京的首肯。
结果,仅过了一周之后,筒井康隆便完成戏仿《日本沉没》的短篇科幻作品《日本之外全部沉没》,故事格外辛辣讽刺,调侃了日本崛起与日本以外各国沉没后的新时代关系,并呈现出的各种灾后各国在日求生的荒诞轶事,直至文末土崩瓦解……
后来,《日本以外全部沉没》与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分别荣获次年的日本科幻星云赏短篇作品奖与长篇作品奖,《日本以外全部沉没》的改编电影还紧随06版电影《日本沉没》公映之后相继推出,大有调侃恶搞之意,十分有趣。
除此之外,在庵野秀明、樋口真嗣等人制作的动画《蓝宝石之谜/海底两万里》中,在佐藤顺一制作的动画《青蛙军曹》中,都曾有过对《日本沉没》的戏仿、致敬。
原定名《日本漂流》的补完——续作《日本沉没II》
2006年7月,在樋口真嗣版电影《日本沉没》公映之时,一本名为《日本沉没II》小说也在同期出版上市,作者署名为谷甲州x小松左京。
须知,这并非是出版商为蹭电影热度而蓄意推出的圈钱之作,而是小松左京多年来的夙愿补完。
在《日本沉没II》的后记里,小松左京曾如此解释道:
《日本沉没》的创作初衷是“希望大家一起思考到底何为日本人、日本是一个怎样的国家等问题”。本书的主题设定原定为“失去国土的日本人沦为难民在世界各地漂泊,而最初的书名也定为《日本漂流》。但是,我用了九年时间才写到日本沉没,出版社再也不能等了,所以只好先以‘沉没’结尾,并暂定为第一部”。
“之后,为了撰写‘第二部’,我走访了世界各地,咨询了气象专家、海洋学家、粮食问题和人口问题等方面的专家,并整理出了报告文学《反常气象》,可以说我本人从未放弃完成《日本沉没II》的想法。但是,我的各种事务性工作却越来越多,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而世界形势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经济大国’的日本在经济发展到顶峰之后,便一路走上了下坡路,人们也都体味到了负增长的苦头。随着美苏两极对立格局的终结,中国逐渐崛起,世界上民族和宗教矛盾则日益突出。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由于所谓的‘地球温室效应’,人们越来越关心地球环境,而我一直主张的‘作为地球生命的人类’和‘作为宇宙智慧生命的人类’这两个概念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认可。人们越来越关注‘日本人’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生活的意义,于是,期待‘第二部’问世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了。然而,我已经年过七十,自己动笔在体力上已经不现实了。”
由此,《日本沉没II》于2003年11月起,通过小松左京提供的最初构想为框架,组织项目团队和相关专家进行探讨,最终委托曾在尼泊尔实地考察过的科幻作家谷甲州执笔完成。
作为补完作,《日本沉没II》讲述了日本列岛沉没发生后二十五年,如“犹太民族”般在全球流离失所的日本人漂泊他乡的艰难境遇。故事聚焦于中亚、日本海、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区的主要人物,围绕着计划回归岛礁重建浮岛家园的日本流亡政府再次预见一种可能引发人类末日的自然灾变,不得不与新世纪的大国再度博弈斡旋,在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是非曲直中进行艰难抉择等事件展开。
有关续作的自然灾变的设定,有一件轶事较为值得分享,因为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文章开篇提到的1816年 “无夏之年” 那场的自然灾变。
据说,小松左京曾在一个电视节目的对谈中,被问及到了关于续作的构思,当时的他回答道:当年“曾考虑过‘日本沉没时,被大量喷发出来的火山灰使整个地球变得寒冷,世界每个角落的粮食都不够。在如此情况下,目前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日本民族会变得怎么样呢?’这样的构思。但从近期类似情况的火山爆发的现象来看,这样的主题太过现实了,导致写作之笔无法推展”。
事实上,《日本沉没II》在某种程度上毫不逊于前作,谷甲州的执笔确实也可以说很好地继承了小松左京的构想,其中有如报告文学般详实具象的刻画,有关国家关系之间的精妙论断,以及小国在大国间博弈斡旋等桥段尤为精彩。而在第一部文末引人遐想的小野寺等人物的命运,也依然联结着这个国家的全新命途走向未来之彼方。
除此之外,据说《日本沉没》其实还曾有过构思第三部小说的想法。早在2006年,小松左京在参加东京FM广播电台的一个电台节目时就曾作出过澄清,但也打趣说“如果著作第三部的话,在第二部中存活的日本人就不得不到太空中去了。这要跟谷甲州谈谈,看看用不用在太空中弄个‘巨大人工浮岛’来。”
日本时代精神的象征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太平洋海域发生举世震惊的9.0级强震。地震造成19533人遇难,2585人。此次地震引发的巨大海啸对日本东北部岩手县、宫城县、福岛县等地造成毁灭性破坏,并引发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
同年的7月26日,小松左京因肺炎病逝,享年80岁。
在世时,小松左京与科幻作家星新一、筒井康隆共同被誉为“日本科幻御三家”,又因他对推进日本科幻事业发展的卓越贡献,亦有“日本科幻推土机”之美称。
一代科幻巨星的陨落,令人为之惋惜。或许,他曾是带着某种科幻创作照进现实般的无奈的离开,但也正归功于他与生俱来的这种敏锐的危机忧患意识,以及数十年来一次又一次善于钻研、潜心耕耘的惊人毅力,使得小松左京和他的《日本沉没》能够流传至今,成为日本时代精神的某种象征。
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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