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懿:译者最根本的原则是对原文负责

7月22日,笔者在伦敦中国科幻协会群无意间加到了李懿老师,她曾翻译过美国科幻作家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由此进行了一次采访。

李懿:译者最根本的原则是对原文负责
李懿:译者最根本的原则是对原文负责

受访者:李懿
采访者:河流
采访时间:2022年7月22日

河流:李懿老师您好!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能采访您,您之前翻译了许多科幻小说,包括著名的《海伯利安》,请问您最早是怎样接触科幻的?怎样走上科幻翻译道路的?有没有尝试写过小说和评论?

李懿:最早接触科幻应该是小学的时候,当时订的《小猕猴》杂志上刊登了很多科幻连环画。其中有一篇小说讲述一对外星人夫妇途经地球,因为有急事,把孩子和机器人保姆都留在了地球上,结果机器人保姆摇身一变,成了当地的市长,用标准化程序治理城里的一切,很有意思。还有一年暑假偶然在爷爷家里发现了一本没有写结局的《万能脑袋侦破记》,到现在还记得那串不能说的数字4967XXXX,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科幻,只觉得内容好刺激,看得人头皮发麻。

做科幻翻译是因为大学读的是英文系,上了翻译课后想找些文本练习翻译,因为喜欢科幻,于是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开始了。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小时候喜欢读书,也有文学梦,但小说和评论都写不好,就来做翻译啦。

河流:翻译科幻小说给您带来了什么?会不会刻意了解读者对译文的好坏评判?假如有,这对您而言会有怎样的影响?

李懿:翻译科幻小说这件事情给我带来了非常大的收益,因为自研究生毕业以来干的每份工作都是以译者身份取得的。关于译文评价,读者意见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重要,因为译者最根本的还是要对原作负责,而译稿在出版之前是有编辑把关的,所以很在意编辑对译文的评价。

河流:您如何看待科幻翻译这一环节对各国科幻界的影响?有没有参加一些国际上的科幻活动?

李懿:从古至今,翻译都起着文化交流和沟通的作用,科幻领域自然也不例外。各国文学传统、科技水平、偏好题材等等都不一样,翻译一方面丰富了整个科幻市场,另一方面也给各国创作者提供了一个互相交流、学习和借鉴的机会。我很少参加国际科幻活动,不过经常旁听FutureCon的线上交流会议,了解英美科幻体系之外其他国家的一些创作情况。

河流:您在翻译作品时,从感觉上说,翻译科幻作品与其他作品的风格把握上有何不同之处?假如发现了一个名词没有中文可参考的译名,您一般会怎样进行翻译?当英文名词使用同音梗或单词梗的时候,该如何翻译成中文?假如在翻译的时候遇到了不明白的专有名词,一般会怎样处理?

李懿:从本质上来讲没有什么区别,因为译者需要做的是努力去贴合作者的文风,但是你不能说科幻作家整体有一个什么样的文风。在翻译中遇到不明白的词,自然是要去把它弄懂。现在网络非常发达,很容易搜索到相关的互文本,比如隶属于某个特定世界观里的词汇,有时候也能查到作者造词的来历。

如果实在解决不了还可以问作者本人。不过后现代小说没有这么方便,相对而言科幻还是比较通俗的;如果没有现成的译名,那就根据具体情况采用音译或者意译,比较理想的状态是音意兼顾;玩梗的情况我也会尽量用中文里的梗,实在凑不上才会保留原样加注;对于通俗文本,我不太喜欢用过多注脚打断阅读的连贯,能不加注就尽量不加注。

河流:请问您在翻译《海伯利安》时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感觉其文学艺术性比一般的科幻作品要高些;有读者认为第三部和第四部相比情节上有些不合理,也有读者认为一部比一部精彩,您怎样看待这一观点?另外,您一般会怎样翻译一篇小说?都有些怎样的流程?

李懿:《海伯利安》是十几年前的译作了,那时本科刚刚毕业,对翻译的理解非常粗浅,整个翻译过程都处于比较懵懂的状态,所以译文实际上得到了时任编辑较大程度的润色。

对小说的评价,从读者的角度来看,首先照例要声明一下阅读体验是一种很私人化的东西。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第二部,跟着作者的笔触在赛博世界中寻找济慈的踪迹,很有文艺气息。第三部情节上没什么问题,只是结构比较单调,和第二部相比就比较逊色。当然,对几个不同星球的描写是非常精彩的。第四部结尾非常煽情,我也很欣赏作者对安迪密恩和伊妮娅之间感情状态的设定。

翻译小说的流程一般是先通读原文,然后译初稿,然后对照原文改二稿,最后脱离原文通读,大家应该都差不多吧。

河流:“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是出自哪里的翻译?

李懿:如果不是网上现成的,那就应该是我和潘振华一起想出来的。不过印象中好像是“斯人眠于此,其名以水书”来着,不知道拿支笔在水里写字是什么操作,原文的writ(ten) in water,显然是written in ink的变体,是用水来写字的意思,非常感谢您提的这个问题。

河流:您觉得海伯利安四部曲更偏向于是一部科学幻想作品还是一部基督教幻想作品?在翻译海伯利安的过程中 是否会把自己带入到书中所描写的那个宏大的世界中去? 进入那种世界的感觉是怎样的?

李懿:基督教元素在西方文学当中是很常见的,海伯利安四部曲当中虽然有基督教思辨的部分,但还算不上是基督教幻想作品。与之相比,《事关良心》的宗教意味要浓得多。况且海伯利安里涉及的宗教哲思不仅仅是基督教,对佛教也有大篇幅的论及。做任何的文学翻译都需要把自己带入文中,去揣摩作者写作的心境,让自己感动,然后再努力去感动读者。

河流:好几个问题都是问《海伯利安》的,而您翻译的其他科幻小短篇却没太多人读过,可以给大家安利几篇您最喜欢的作品吗?

李懿:这个问题真是既尴尬又惭愧。从翻译完成度来讲,最喜欢的作品有《日本合众国》,《寻找杰克》这个作品集,还有收在《时间旅行者年鉴》里的《褪色的玫瑰》和《叠余历史》。

河流:您翻译了不少英国科幻作家柴纳·米耶维和美国科幻作家雷·布拉德伯里的小说,请问他们的小说都有哪些特点?

李懿:这两位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也有幸翻译过他们的短篇。柴纳·米耶维的短篇作品给我的一个感觉就是诡异,他笔下的故事通常发生在一个外表与现实世界极其相似但运转逻辑完全不同的地方,笔调冷峻,又善于挖掘人物的内心戏。读他的作品,像是在梦里观看别人的梦境一样,隔了两层纱,知道什么是虚幻的却已经辨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了;布拉德伯里的作品非常诗意,他有一支点石成金的笔,你日常熟视无睹的、普通的、粗陋的东西,经他妙笔一挥,都能染上晚霞一般瑰丽的色彩,太美了。

河流:您怎样看待美国科幻作家、编辑杰夫·范德米尔编选的许多科幻小说选集?

李懿:杰夫·范德米尔夫妇俩编了很多短篇集子,有科幻的、奇幻的,有不分主题的,也有专门题材的,比如蒸汽朋克、时间旅行等等。基本上都是大部头集子,篇幅很长,这样编纂的一大好处是,经过作家的毒辣眼光挑选之后,全面搜罗了相关领域的优秀作品,就像是商品上盖了免检戳,闭眼买也没有问题。

河流:您怎样解读美国科幻作家刘宇昆的小说《隐娘》?除创作许多优秀的科幻小说外,他还将国内许多科幻作家的作品译往海外,您对他的译文有何感受?

李懿:《隐娘》这篇小说取材于唐代的传奇故事,并在科幻的视角下给传奇的部分加上了科学的解释。其余的改编部分也可圈可点,比如对人物关系的重构,以及就传奇故事没有涉及的细节部分做了合理的添补。

刘宇昆老师的翻译在推动中国科幻走上世界舞台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惭愧我还没有仔细阅读过他的翻译作品。目前我和同事有约好接下来做一些这方面的研究,也希望自己能在这块有一些建树。

河流:有一个奖项叫做世界奇幻奖(World Fantasy Awards),也有人翻译成世界幻想奖;有一个组织叫做国际奇幻艺术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Fantastic in the Arts),也有人翻译成国际幻想艺术协会……您对此有何看法和观点?更倾向于哪一种译法?对“fantasy”一词在奇幻与幻想两种译名的侧重点有何见解?

李懿:这个具体要看奖项和协会的实际涉猎范围。“World Fantasy Awards”是颁给“fantasy fiction”的,那自然应该翻译成“世界奇幻奖”。“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Fantastic in the Arts”并不仅仅面向奇幻界,还面向科幻界,那么翻译成“奇幻”就太窄了。

这个词组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在于,中文里“艺术”这个概念的范畴。广义的艺术包含小说等文学,但日常用语中一般还是指造型和表演艺术,比如中国艺术家协会仅面向造型艺术家。中文里的“文艺”这个词,广义上指文学和艺术,狭义上仅指文学。所以“艺术”和“文艺”这两个词都算不上完美对应Arts,我认为“国际幻想艺术协会”或者“国际幻想文艺协会”都可以,前者略好于后者,还要看大众的接受度。

河流:一般情况下,您是怎样理解小说中的科幻概念的?您翻译了这么多科幻作品,有没有什么科幻概念是最吸引您的?

李懿:科幻这个概念有很多学者下过定义,我就不在这里献丑了。从个人阅读体验来看,我比较喜欢那种把内核设定蕴含在剧情细节中,把读者当成一个平等的对象直接讲故事,让读者自己去挖掘概念的作品,而不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借小说人物之口絮絮叨叨解释一大堆设定,或者用画外音来一大段科普的作品。我翻译的作品里面,概念上最喜欢的是《寻找杰克》里的《伦敦某事件报告》,很有意思。

河流:您接下来有哪些翻译计划?有没有可以透露的一些消息?工作会不会对您的小说翻译进度有所阻碍?跟之前相比如何?如何平衡这一关系?

李懿:这要看哪位编辑愿意跟我合作呀(各位编辑大大看我看我~~),这几年出版的作品比较少,主要是因为带娃太费时间。一直以来都是边工作边翻译,所以换工作对翻译也没有太大影响。希望孩子上小学以后能够回到正轨……

河流:如果有新人想入坑科幻翻译,您会推荐他阅读什么书?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的?

李懿:一方面要了解一些基本的翻译知识,这方面书很多,对我个人帮助比较大的是连淑能的《英汉对比研究》。另一方面要扎实自己的语文功底,多看看《红楼梦》总是不错的。另外就是勤查字典,钻研语法。语法非常重要。

河流:译者一般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选择对原文进行较大程度的改动,如重排段落章节或适当增删?与此同时,除了基础的英语水平外,一名合格的翻译者还需要有哪些知识储备?有没有必要花时间去啃一本外文原版书?

李懿:译者一般不会随意对原文进行重排章节的改动(主要指外译中),这类改动可能是遇到了敏感内容或者其他原因,由编辑来做出的。除了语言水平之外,根据自己的兴趣来了解一些知识就好了。可以选择专精某一学科领域深度了解,也需要泛泛了解一些通识类的知识。如果对于自己要翻译的语种来讲,外文原版书阅读还是“啃”的状态,那我建议先提升自己的语言水平,再开始翻译。

河流:您如何看待“高工作量低回报,要求翻译速度尽量快”的翻译现状?

李懿:我是个蜗牛选手,所以因此失去了很多翻译机会。但也有编辑愿意等的,所以各自跟合拍的人合作就好了。回报方面,当前环境就是这样,如果想通过笔译来一夜暴富,那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河流:相比于中文创作,将英文小说从外文翻译为中文的“再创作”过程有怎样的特别之处?

李懿:假设“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世界上所有的文章都储藏在一个大的文本库里,所有的创作者都在拼命去“发现”而非“发明”这些文章,作者炼字推敲,译者也炼字推敲,都是为了表达思想而服务,没有什么区别。

河流:您印象最深的翻译可能是哪一句话?

李懿:我很喜欢王佐良的译作,字字读来皆是珠玑。

河流:非常感谢您参与本次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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